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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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时分，慕尼黑的云萧瑟而荒凉，静静地环抱这座内敛古老的城市。
一直到接到通知来拿钥匙租那套在伊萨尔河畔极具巴伐利亚风格的老房子时，酷拉皮卡依旧对自己的幸运保持怀疑，真这般价廉物美？他莫名觉得应该是房东过于苛待房客以致于无人问津，而逮到自己这么个新来的呆头鹅便赶紧低价出手了，等到满头银丝却依旧坐姿优雅保持风度一丝不苟的老人出现，对视一眼，酷拉皮卡便暗骂一句：“果然！”眼前这老爷子看着就不是好相与的。
老人微笑，连带着满脸褶皱都呈现出温柔的弧度：“酷拉皮卡先生，您好。本人库洛洛·鲁西鲁，很高兴能与您会面。”
酷拉皮卡面对如此自矜的绅士，也不由得有些紧张拘束了：“您好，不知……您是不是对合同有什么意见，额，要是您改主意不打算出租也没关系的。”
库洛洛蹙眉摇头，伸出右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说道：“请不用拘束，本人只是希望能说明一些情况。本人依旧会居住在此，不过依据本人的身体情况，大概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只求在这段时间能有人做个伴，这套老房子，如您不嫌，也请留给您做礼物吧。”说到房子时，这位老绅士抬眼看了看精致的彩绘玫瑰窗，投射进来的阳光散落成一缕一缕可见的光带，在地上凝成一波潋滟，而他满目怀恋。
面对这么一座精致美好的别墅，酷拉皮卡的确难以推拒，于是从善如流地在早已准备好的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那么认真，瞥一眼对面的老人，他戴上金丝边的老花眼镜，微微眯起眼睛，手稍许发抖，但是签名却潇洒极了。
“这多像是个梦啊！”酷拉皮卡握着手中黄铜色沉重的钥匙时，心中仍有一些不敢相信。他还有些感激于这位老人的慷慨大方。
几日后，酷拉皮卡第一次在房子里见到日常生活中的库洛洛·鲁西鲁。
那是一个天色昏沉的午后，混着巧克力甜香的咖啡飘散出一丝温热，客厅一角的唱片机上缓缓旋转着一张黑胶唱片，仿佛来自历史深处用生命歌咏爱情的男女声回荡着，酷拉皮卡侧耳听了一阵，似乎是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库洛洛披着皮质大衣，侧靠在沙发里静静地阅读着歌德的《浮士德一部悲剧》，似乎有些异样，酷拉皮卡敏锐地发觉他微妙的变化，似乎头发没有那么银白了，发根出现了一些迷蒙的灰色，而且他不需要老花镜的辅助就能看清楚了吗？
“先生，您近来身体还好吗？”酷拉皮卡温柔地笑着询问。
几秒钟后，库洛洛才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答道：“似乎感觉好多了呢，上帝在上。”
酷拉皮卡明显有些为库洛洛的好转而感到高兴，真诚地说道：“愿上帝保佑您。”
对视，微笑。
两人都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共同生活互不干涉。
生活平静。
酷拉皮卡渐渐习惯了在回到家时，有个温和的声音传来，说一句简单的：“你回来了，今天一切顺利吗？”也渐渐习惯了再听到声音时感知到的温柔。
真希望生活就这么平淡和美地继续下去，酷拉皮卡在心中祈祷。
牛顿早在十七世纪就说了：外力是改变事物保持原有状态不变的原因。而打破酷拉皮卡一心期待的平静生活的外力，就是一种发生在库洛洛身上的异变——他在一日一日变得年轻，时间唯独给他优待允许他重走这些年的岁月。
酷拉皮卡看着库洛洛的满头华发染上纯粹的暗黑，看着他蒙着薄雾的双眼日渐清澈透露出摄人的光彩，看着他萎缩无力的肌肉重新变得饱满而富有光泽。
库洛洛是个发光体，天生致命诱人。
对此现象无力的二人，只能接受现实。
转眼，库洛洛已经变成一个三十多的青年。
“嘿，酷拉皮卡！我们去玛利亚广场吧。”黑发黑烟长相俊朗的青年合上手里的硬皮书，兴致勃勃地提议。
挥挥手中足有上百页的文件，酷拉皮卡无奈地推拒：“还有很多事情呢，暂时没空。抱歉啊。”
库洛洛伸手夺过文件，随手扔在沙发上，拽过酷拉皮卡就出门，当然，不忘在门廊取两人的大衣和羊毛围巾。
寒风凛冽中，两人并肩沿着马路缓缓走着。酷拉皮卡不满地抱怨着，而库洛洛则全盘接受宽容地笑笑，三十岁的长相七十岁的性子。
老市政厅和圣母大教堂附近是步行街，两侧商店琳琅满目，两人却不进去看，只在有兴趣的时候靠近橱窗隔着明亮的玻璃端详其中精美的艺术品，然后在店主热情地迎上来推销时说着“抱歉”走向下一家店铺。
酷拉皮卡看见有个穿着凌乱的街头画家，便兴致勃勃地凑上去看，那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对着酷拉皮卡腼腆地笑了一下，随后低头，执一支削好的铅笔便在纸上快速地描绘，时不时还抬头再看一眼笑容明媚的酷拉皮卡。酷拉皮卡一开始并没有看出那些错杂的线条和阴影描绘的是什么，不一会儿画作完成，他才发现原来画上是自己偏头一笑的样子，不由得有些面红耳赤。
库洛洛大笑，递给那个画家几张纸币，随即收起了那张画像。
“给我。”酷拉皮卡又羞又气，瞪着库洛洛命令道。
“凭什么？”他挑眉，有些挑衅的模样。
“这画的是我！”点头用以坚定自己的原因和立场。
库洛洛抬手揉了揉酷拉皮卡灿烂的金发，笑得一脸愉悦：“可付钱的是我呀，当然不给你。”
酷拉皮卡一阵郁闷，不过也只能算了，他喜欢就他拿着吧。
走着走着，两人便已来到圣母大教堂下，听着随风飘荡而来的童声唱诗，仿佛灵魂都受到了洗礼，上帝在向你微笑。
库洛洛上前一步登上高处，逆着光，背对大教堂展开双臂，抬着下巴用他那干净清冽的嗓音大声吟诵祝祷词：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别人的债
“不要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
“直到永远
“阿门……”
身后的大教堂在夕阳的金色光芒中熠熠生辉，将一众星辉洒在库洛洛身上，为他镀上一层神之光芒。他未扣扣子的黑色毛呢大衣下摆微扬，缓缓抬起右手举至头顶，闭上眼虔诚地在身前画了个十字，重复道：“阿门……”
广场上许多旁观的人，与他一同闭上眼，缓缓划十字，呢喃：“阿门……”
这一刻酷拉皮卡的思维完全凝滞，不受控制地低声呢喃：“阿门……”
他想：也许这就是神的宠儿，那满满的，都是信我者得永生的自信。
库洛洛是个发光体，天生救赎世人。
当老市政厅的组钟在整点十二骑士报时，打破广场上一片虔诚，库洛洛看了一眼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重现威廉五世公爵与雷塔娜小姐盛世婚礼的彩塑，然后跑向酷拉皮卡，拉着他的手腕就飞奔离开玛利亚广场。
毫无目的，只知道要两个人一起飞奔，仅此而已。
直到两人气喘吁吁纷纷跌坐在一个不知名公园的草坪上，相视一笑，笑声因为急速喘气而支离破碎。正欲说话，却听到一曲恢宏的《命运交响曲》，似乎是小提琴音色，却表现出钢琴的气势磅礴，渐渐，库洛洛的表情显得有些复杂，低垂下眼睑，碎发遮掩了一部分神色。
“72年9月……”库洛洛轻声说道，“黑九月策划了慕尼黑惨案。”
酷拉皮卡自然是清楚这段历史的，但没想到为何库洛洛会突然提起那么久以前的事，是因为这一曲《命运交响曲》吗？
库洛洛抬眼，墨色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酷拉皮卡，之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曾是黑九月成员，也是慕尼黑惨案的策划者，那一次，我们死了五个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酷拉皮卡瞪大眼睛，满满的震惊。
他沉默，良久方才开口：“为了宣扬我们的存在！为了我们巴基斯坦！”
酷拉皮卡摇摇晃晃站起来，说：“这是错的！”
库洛洛没有反驳，躺下，对着不知何时悄悄出现的星点，用德语轻声念：“有两件事我越思索越敬畏上帝，那就是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准则。”他的小舌音温柔缱绻仿佛在呢喃几句没勇气说出口的情话，“酷拉皮卡，我为我心中的道德准则而活，不曾后悔。”
康德，你是否也会有如我一样对自身准则抱有迟疑的想法。
酷拉皮卡俯视平躺在草坪上的库洛洛，黑暗中，只有暗淡的路灯吝啬地发配来几缕光，阴影中的
库洛洛全身暗色调，慢慢浸入黑暗，竟感觉毫无违和感。
库洛洛是个发光体，天生毁灭世人。
酷拉皮卡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周多后的一个傍晚，他回到伊萨尔河畔的巴伐利亚房屋中，推开门，只见一个小小的大约只有五岁的小男孩窝在沙发里，茶几上依旧是混合着巧克力的咖啡，一旁《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黑胶唱片依旧不知疲劳地转动着。
幼年的库洛洛抿着唇，向酷拉皮卡张开怀抱：“你回来啦，今天一切顺利吗？”
酷拉皮卡鼻子一酸，有点想哭的冲动：“挺好的，你呢？”
他孩子气地翻了个白眼：“上帝想我了！”
酷拉皮卡上前一步，单腿跪下，将小小的库洛洛抱进怀里，双手越发用力，几乎咬牙才能说得出：“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这是酷拉皮卡对库洛洛说的第一句谎言。
库洛洛拍拍酷拉皮卡的背，安慰道：“我也活了一辈子了，没什么怕的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时间似乎逆流得越发快了，几分钟过去库洛洛便发生肉眼可观的变化。库洛洛倒是挺坦然，时不时伴着唱片哼唱上几段，只可惜糯糯的童声的确不适合这样混杂着爱意、矛盾、情欲的浓烈得足以翻涌而出的情意。
酷拉皮卡微微打了个盹，蓦然醒来时惊觉库洛洛已然缩成一岁不到的小孩子，睁着黑亮的大眼睛观察世界，他的眼睛是那么亮那么清澈，将整个世界都明晰地映在眼中，只是却一点信息都流转不到记忆中回馈到大脑中。
那么独一无二、无论善恶都震慑人心的库洛洛，已然蜕去所有外界的包装和后天的影响，即将以来时的纯白回归来处。
低头，在库洛洛小小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唱着柔和的摇篮曲，看着库洛洛慢慢打了个哈欠，随后闭上双眼，还无知觉地吐出个口水泡泡。
酷拉皮卡面对一室寂静，下意识向规律发出一颤一颤声响的布谷钟瞧去。
秒针还有十次震动便指向12。
10……
9……
8……
7……
6……
5……
4……
3……
再见了，库洛洛
1……
布谷钟里栖居的小鸟飞出，清越地鸣叫几声。
新的一天，到了。
酷拉皮卡低头想对着库洛洛笑一下，却看见原本是库洛洛的地方只余下几件衣服，人，已经消失不见。
他仰头望向玫瑰窗，皎洁的月色浸透了一些入室，一派清冷。
多好，你终于回到上帝的怀抱。
多好，质本洁来还洁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