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4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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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入秋
开学第一天，学生们听了整日的思想品德教育和不那么好喝的励志心灵鸡汤后，各个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迎着晚霞踏上回家路。笑影骑着白色自行车，后座上丽丽正用唯一的那只手捧着煮玉米棒子啃得津津有味。
“你吃得时候小心点儿，别喷我衣服上。”笑影扭过头，皱着眉嘀咕着。
“你放心。”丽丽心虚地说着，在笑影提醒她之前，她已经将玉米汁喷到笑影熨得平整的白衣服上，留下一个个浅浅的黄色小点子。当一片乌云悄然落到她们头顶时，笑影加快速度，拼命朝府学胡同蹬去。丽丽盛情邀请笑影去她家一起包书皮，她说妈妈攒了不少滑滑的广告纸，比那些个牛皮纸包出来的书漂亮许多倍。笑影找借口搪塞了丽丽，丽丽会主动给她小恩小惠，不外乎是希望笑影今天能陪自己照顾弟弟，她可不想将宝贵的时间留给每几个小时就需要换尿戒子的小屁孩身上。她的计划是回家和妈妈打声招呼，然后去找秦颢，她迫切想知道秦颢在新学校里过得好不好，同时她也想告诉秦颢自己一天的生活。不过，笑影不打算将下午发生的小插曲，准确说是她亲了赵大钟这事儿告诉给秦颢。
想到那个冲动的亲吻，笑影的脸无法控制地热起来，虽然笑影心里头很明白，她和秦颢并无任何可能，但他是她童话故事里的白马王子，是这世上笑影最渴望成为的人，是她少女如烟的梦，赵大钟代表了现实，代表了贫穷、了无希望的芦笑影，她绝不会将现实和梦境混淆在一起。
笑影将心爱的自行车拴在四合院门口的天线杆，掏出钥匙，一蹦一跳进到院子内。她见到老裁缝正抽着自制烟卷，坐在破旧的摇椅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老裁缝睁开眼，冲笑影善意地挥挥手：“姑娘，我口渴了，你能给我打杯热水吗？”笑影点点头，她为老裁缝沏了壶高沫，老裁缝感激地瞥了眼笑影。
“开学头一天，忙不忙？”老裁缝问道。
“还好。”笑影站在老裁缝面前，她觉得只不过短短几年工夫，老裁缝原本花白的头发变成了满头白雪，整个脸像是一张被反复揉搓的羊皮纸，光打上去，晕染出红棕色彩，令老裁缝看上去像是年画里带着仙气儿的神仙。
“再熬几年，你就能离开这条胡同，离开这里了。”老裁缝吐出一个烟圈，圆圆的圈儿顺着风飘向高处，笑影盯着那圈儿，直到它彻底与天色融为一体，这才回过神，小声说着：“我能去哪儿呢。”
“任何地方，姑娘，任何地方。”老裁缝缓缓从兜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笑影，笑影不解接过，打开手帕，她看到一枚闪着光彩的金戒指，戒指上嵌着椭圆形的红色宝石，那宝石比血还红，像是野火的色彩。
“送给你了，姑娘。”老裁缝喝口茶水：“这戒指跟了我大半辈子，我年轻时候生得可俊呢，家里在前门开个裁缝铺，生意红火，城里有头有脸的太太小姐都找我和我爹做旗袍。待我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我娘将这枚戒指给我，说是我姥姥留下来的玩意，值不了太多钱，但也算家传宝贝，她让我将戒指送给未来的老婆。可我，可我偏偏不喜欢女人，人又倔，和家里对着干不肯成亲，那些个风言风语传到我娘耳朵里，她气火攻心，半年就过去了。老爹恨铁不成刚，天天和我吵，有一日我俩又吵起来，他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就这么没了。”老裁缝说着浑浊的眼睛里布上一层水汽。
“这太珍贵，我不能收。”笑影赶忙用手帕将戒指裹好，递到老裁缝跟前。
“你收着吧，这戒指跟着我多年，只是个念想，我再也不可能遇到能戴上这戒指的人了。笑影啊，我太老，老到已经不记得娘的样子，只有每次看到这戒指，心里头苦，这苦我吃够了，是时候让它去吧。”老裁缝侧过头，眼泪顺着他苍老的脸落到泥土地上：“姑娘，你一定要离开这里，为了你自己。去任何地方，姑娘，任何地方。”老裁缝说完这话，又闭上眼睛，笑影呆呆看着老裁缝许久，她对老裁缝适才说的话一知半解十分懵懂，但她隐隐觉得，老裁缝说了些了不得的话，那句去任何地方，像是一只小蚂蚁，悄然无声息地钻进笑影的心眼里。
“笑影，你回来了吗？”从主屋传来芦婶的叫唤声：“你到屋里来，妈有话跟你说。”
笑影将戒指小心地塞进书包内层的暗兜里，这才一边应着声儿一边推开主屋的门。
芦婶今天穿了一条翠绿的的确良裙子，衬得她皮肤雪白，笑影嗅到空气中飘荡着母亲珍藏的香水夜巴黎的味道，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笑影，这是罗大队长。”芦婶拽着笑影胳膊，媚笑着指了指坐在正座的那个五大三粗穿着制服的男人：“从今以后，大队长就是咱们娘俩的靠山。”
逆着光，笑影看不清这位罗大队长的相貌，但看轮廓他大概四十多岁，地中海头，腰间那条大皮带金属扣闪着冷光。他突然起身，走到笑影跟前，一股二锅头的味道扑面而来，笑影试图后退半步，却被母亲不动声色地推了把。笑影从这男人的眼睛中读不出任何东西，这双眼睛没有温度与色彩，更像是蛇的眼睛，令笑影感到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这就是笑影啊。”罗大队长突然裂开嘴，冲笑影笑了笑，笑影看到他泛黄的牙齿与酱紫色的牙床：“芦婶你怎么没告诉过我，你女儿这么年轻漂亮呢。小丫头多大了？怎么不见她老爹？”
芦婶脸上微微抽动了下：“转年就十七岁。我们娘俩命苦，她那个短命鬼老爸在那个年岁里被推下河淹死了。”
罗大队长假笑了声：“就别提那些个伤心事，来，小丫头坐我旁边，我们聊聊天。”说着他拿手去拉笑影胳膊，笑影害怕地望着芦婶，芦婶咬了咬嘴唇示意笑影依言行事。
笑影提心吊胆地坐在罗大队长身边，这个大队长显然十分满意，他突然若无其事地将手放到笑影的膝盖上：“来给我讲讲你高中毕业后要去做什么？”
芦婶抿着嘴，死死盯着那双该死的手，但她却不敢开口去制止，笑影低着头，不肯出声儿。芦婶见状只能替女儿答道：“笑影很喜欢写东西，大队长要是能留个心给我们笑影，推荐她去个出版社报社之类的地儿学徒，保不齐笑影就成大记者大作家呢。”
罗大队长呵呵笑着，没搭腔，他将那双小眼睛在笑影的身上扫来扫去，慢慢吞吞地说道：“我看着丫头片子长得不错，过几天我们兄弟来这里吃酒，让她再旁边倒酒嘛。”
芦婶声音有些冷意，她飞快地接话道：“她还太小，人又笨，怕给您丢脸。”
“只是倒个酒，有什么难的。”罗大队长像是在端详一块肥肉般，上下打量着笑影：“我们队里有不少小青年，你就陪他们说说话而已。一顿晚饭，我给你十块钱。”
“十块钱？！”笑影惊讶地脱口而出。
“是啊，你要是表现好，我再多给你五块钱。”罗大队长笑眯眯地点点头：“十五块钱啊笑影，你能买好几双高跟鞋呢。”罗大队长起身冲芦婶说道，“我要先走了，队里还有任务，咱们周五晚上见。你去买酒买肉提我的名字，帐让他们先记着。”
送走罗大队长，芦婶为笑影沏了杯橘子水，只有在笑影生病时候才有的待遇令她没来由的心乱起来，难道说母亲想让自己接客吗？虽然她对来往的客人并无太大反感，但只要一想到他们的手会碰到她，笑影就恶心地想呕吐。为何母亲刚才不明确拒绝这个罗大队长，她不是对自己承诺过，绝对不会让这些臭男人占便宜的吗？
“笑影，你听我说，你必须要好好对付罗大队长。”芦婶严肃地说道：“他是东城分局新来的大队长，主管咱们这片，你懂吗？”
“他是个警察？！”笑影震惊地问道。
“是，我和他……有个小小的协定。他可以随时带着朋友在这儿吃喝玩乐，作为交换，咱们的生意不会被清扫关门。你不想我再进监狱对吗？”芦婶拿眼瞟着笑影。
“不。”笑影闷声闷气地说。
“我会确保他的小聚会上没人碰你。你要做的就是给他们倒酒，陪他们说说话，你能做到的，对吗？女儿。”芦婶说着抓住笑影的手。
“好的，妈妈。”笑影机械地点点头：“我现在能出去玩了吗？”
芦婶捋捋笑影的碎发，又帮她整理了坐出褶子的裙摆，这才应道：“去吧。”
笑影几乎是夺门而逃，她一边跑出四合院，一边无声地哭着，她的脑海中交替出现着那些男性客人与罗大队长的脸，他们对她露出狰狞的笑容，他们毛茸茸的手游走在她的身体上。母亲拿什么来保护她？她只要一有酒喝，便不省人事，醉酒的母亲怎可能顾得上她未成年的女儿？
当她跑到秦颢家门口时，她的脸上布满泪水。
“发生什么事儿？”秦颢打开门，诧异地望着笑影。
笑影想扑倒在他怀里，告诉他刚刚发生的事儿，但她不敢这么做。秦颢是她最美好的梦，是她生命中唯一闪亮的光，她不能用自己黑暗的生活去玷污眼前的完美。
“隔壁班的女孩，她和其他几个女孩找我的麻烦，拽我头发还……”说着笑影又哭起来：“我的……裙子好脏……”
“太过分了！”秦颢气愤地说道：“笑影，别难过了。我妈妈有瓶香水，意大利产的呢，我偷出来让你用好吗？”
笑影破涕为笑，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点点头。她跟着秦颢走进房内，凝视着秦颢的背影，也许在不远的一日，这个背影就会淡出她的生命，而她将成为一个破烂没人在意的布娃娃，被随意丢弃在墙角。
到那时候，再多的香水也掩盖不了她身上腐烂的气味。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4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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