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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同途异路 ...

  •   楔子

      造化无端多梏桎,谁道天命必自知。
      凡夫鬼蜮黄粱戏,浮生一梦几度痴。

      蒲松龄《聊斋》有志:水莽,毒草也。曼生似葛,花紫类扁豆。浸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鬼不得轮回,必有再毒死者,始代之。

      (一)
      周轻华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终日寒窗,时运难济的书生,即便有幸荣登金榜,也不过是个绿叶儿般的低微名次,堪堪好过孙山之辈而已。轻华颇有自知之明,因而勤苦之余,心胸也颇见豁达。虽自认为人鄙陋浅薄,无甚本事,但也尝幻想有一二翻身奇遇,了却自己一生夙愿。
      轻华向来愿闻鬼神之说,却不信鬼神之事。他惯于夜间一人于屋顶抱坛饮酒,沐浴于凉薄的月色之中,偶尔酒酣醉喃:“世间若真有鬼神,为何不找我这黑夜中人来一解寂寞,把酒共饮一番呢?呵,当真是……鬼神自在人心吧。”似有略带孤寂的轻笑声淹没于醇香的酒气之中。

      夜色凉薄,晚风微拂。轻华双目朦胧,半梦半醒,卧倒在沾满泥土尘色的瓦片间,长发散乱,洒满周身。
      借着月光隐约可见不远处有一模糊黑影,半蹲在房顶,一动不动地看着轻华的方向,宛如一座石刻的雕塑,黑夜之中人鬼莫辨。

      轻华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每次在房顶上醉倒之后,是如何回到卧房,安然入睡的。大大咧咧到如此地步,世间恐怕无人能出其二了。
      安泊似乎正对他这点喜爱有加。
      安泊同一对翁媪住在一起,他称二人为“鬼父”“鬼母”,既然有“鬼”作前饰,这对翁媪自然不是常人。
      他们是数年之前误食水莽草,双双毙命徘徊人间的水莽鬼,由于除彼此之外别无牵挂,因此倒也不急着进入轮回,便逗留人世,在某种机缘下收留了同样误食水莽草的安泊,权且充做一家,享受几年无拘无束的生活。

      安泊从误食水莽草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生前的记忆,只有当他醒来时,首先入眼的轻华之貌,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轻华面貌只是普通,但却有一双灵动黝黑、令人见而难忘的眸子。加之其豁达洒脱的性格,虽是俗人,却又给人超然脱俗的感觉。
      真想把这双眼睛的主人留在身边,安泊心想。

      彼时安泊正躺在面山遍野的水莽草之中,沾了泥土的衣物微微松散,他双目紧闭,神情却无比安详。
      轻华不由凝神多观察了他几眼。
      安泊面容清秀,脸上柔和精致却又棱廓清晰,整副身子看起来比他这书生还要削瘦几分,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轻华盯着他的脸发起了怔。
      安泊睫毛轻颤,渐渐睁开了双眼。
      视线相汇。
      这就是安泊第一次见到轻华的场景,只一眼,便永铭于心。
      轻华先是一愣,接着绽放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兄台醒了?你还好吧?这山虽临近村庄,却算不得有人烟。兄台怎么如此大意,孤身一人行走在此间,还搞成这幅狼狈相?还好兄台看来并无大碍,只是有惊无险。”
      安泊看着他,有些茫然无措,因为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阁下是……”
      “哦,小生周轻华,是这附近村庄里的一位浅薄书生。不知有什么能为兄台效劳之处?”
      安泊皱眉苦思,他发现自己竟什么都不记得了。
      半晌,安泊轻摇了头,对轻华道:“我不知道。”
      轻华一怔,试探着问道:“兄台莫不是失忆了?”
      安泊将眉头皱得更深,显然不太喜欢这一结论。
      “连名字和身世都不记得了么?”
      “名字……大概是安泊吧,至于其他……”
      未等安泊说完,轻华突然身体一晃,转瞬晕倒在地。
      安泊慌忙将他扶起,转头见到一翁一媪向着自己与轻华的方向缓缓而行。
      “汝名可是安泊?”老翁上前问道。
      安泊眼露疑惑地看着二人,未答。
      只见那老翁上前一步,对他一字一字道:“汝乃水莽之新鬼,以误食水莽之故,不复为人。吾等亦同。汝可愿成为吾二人膝下养子,权且与吾等共度几载,直至替代之人出现,再作他议?”
      听闻此话,安泊似乎更加疑惑了。
      老妇叹了口气,对他轻声道:“泊儿莫要介意。老头子生前痴迷诗书,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酸儒,因此语气难免奇怪了些。事实上,我们二人亦是受人所托,才来此找你,务必要尽这抚养之责的。”
      “受人之托?”
      “没错,”老妇点头。
      安泊嘴角浮起一丝嘲笑:“我却是不知道,有谁竟能够指挥得动这孤魂野鬼,还能一手安排我的命运?”
      “泊儿尽管放心,我们断不会害你便是。”老妇忙道,“至于这所托之人,恕吾二人暂且瞒下,你迟早会知道的。”
      安泊轻笑,既然他们不愿多说,那么他便不问就是了。
      既然在自己死后能有人费心关怀,能有人好心相待,还在乎那些许干什么呢?安泊原本便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二)
      雨夜微凉,安泊站在不知谁家的屋檐下,定定地看着不远处那扇微启的窗。
      柔和的光晕,在窗上映出一个隐隐的身影,正是秉烛夜读的轻华。
      轻华手握着本微微泛黄的书册,漆黑的字体映入深邃的双眼,却不知是否已经映入心中。
      细看才能发现他瞳孔中焦距散开,视线并未集中于纸面之上,原来却是在神游天外,不知心神游弋到了何处。
      兴许是那暗处的目光过于炽热,让轻华略有所感。轻华突然将窗扇完全推开,探头向外看去。余光只瞥到一个黑影飞速掠走,却看不清究竟是何物。
      “喵~”黑暗处传来一声突兀的猫叫。
      轻华一怔,随即笑出了声:“雨夜还乱跑什么,究竟是寻找吃食重要还是避免生病重要!”
      暗处的猫似是被他的声音吸引,小心翼翼地走到窗户底下,抬头望向那个正笑着看它的书生。
      大眼对小眼。
      片刻,轻华终于无奈轻叹了一声:“好吧,果然还是吃食更重要啊!你等着,我看看屋里还有什么残羹剩饭。”
      不过须臾,轻华便手拿着一只小鱼干回到了窗前,抬手朝着小猫的方向一丢。
      “喏,给!”
      “喵呜~”小猫叼起鱼干,掉头蹿走了。
      轻华托着下巴倚在窗前,含笑目送它渐渐远去。
      安泊躲在暗处,亦是眼含柔光地看着那个倚在窗前的身影。
      安泊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这一习惯究竟是何时养成的。
      在暗处默默看着轻华的身影,看着那个人露出当初自己刚刚醒来时就一眼看到的那种温暖的笑容,安泊突然觉得,其实做一只自由自在、任意来去的鬼,其实也不错。

      安泊回到鬼父鬼母在远离村子的山中居所时,遇上迎面而来的鬼母。
      “泊儿可是又去看那书生了?”鬼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算那人再好看,你也不该对自己的身体不管不顾啊!”
      安泊低头看着微湿的衣衫,略显尴尬地看了看她:“抱歉,让您担心了,我不要紧的。”
      “你本就体弱,虽然是鬼魂之体,却也难免生病,不照顾好自己怎么能行?”老妇颇不赞同。
      “这鬼怪之流,竟也不免生病?”
      鬼母一怔,忙答道:“泊儿生前病弱,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嘛!”态度却敷衍非常。

      (三)
      环山静流的河道旁,一个农夫打扮的人慌张跌撞地跑着,口中不停喘着粗气,时不时地向后望一眼,看到那两个穷追不舍的鬼魅身影,跑得更加卖力。
      农夫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追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见了他们竟会害怕得逃跑。就像见到了猫的老鼠,似乎是出于本能一般,但这本能却来得莫名其妙,令人费解。
      终于,农夫慌张之中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倒,“扑通”一声栽倒了脚下的水莽草从里。后面的两个身影立刻冲了上来。
      农夫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他浑身战栗地从地上爬起,颤声问:“你......你们要做什么?!我我我与你们无冤无仇,又自认没......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就算你们是是......是鬼,也不该来找我啊!”说着竟然失声痛哭起来,模样甚是滑稽。
      那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老妇模样的人叹了口气,对农夫道:“你莫要怪我们,你从昨天起便不再是这世上的人了。你道郊外那座草屋里的药酒是那么好偷的么?谁又说那一定是帮人治病的好东西了?”
      农夫愣住,不顾脸上横流的涕泗,呆问道:“你......你说什么?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老妇回头看看一直站在她身后的老翁,老翁捋了捋胡须,随即对老妇点了点头。
      老妇心中闪过一丝对那农夫怜悯,但旋即狠下心来,拿出怀中一个小小的瓷瓶,拔开塞子将瓷瓶里的东西向农夫撒去。
      眼前农夫的魂体似是破散了般,眨眼化成了一团灰色的烟雾,又被老翁手中握着的另一个瓷瓶吸了进去。
      老妇叹道:“这些人不过是些小恶之徒罢了,我们害人终归是害人啊!老头子,你说我们为了它去救一个人,却要害上十几个人,若是将来进了黄泉,阎王判官会让我们去到第几层?”
      老翁摇头:“想这些许做甚?它许吾二人以水莽鬼之名留于人世,岂非已是莫大恩惠?既要报答,便报答得彻底些罢!此做法虽顽固不灵,却是古来无数人追寻的义,你我理应知足。”
      “你这老酸儒装什么正义!”老妇苦笑,须臾,又点点头,“罢了,它于我们的恩义确是不小,下地狱受苦就下地狱受苦吧......最起码,我们现在还能一起在人世间待下去。老头子,我不后悔。”

      (四)
      安泊与轻华两人再次相遇,是在书生们前往参加乡试时必经的村外小道上。
      鬼父鬼母在此搭起一座屋棚,专向路人提供茶水。说是茶水,实则是水莽草所泡的毒水罢了。
      安泊只道他们是死得不甘,因此想早早找到替死鬼,好去转世投胎。安泊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二老有恩于他,况且安泊向来不重人之生死,只是默然旁观,依着二老的意思,为路人浸上一碗水莽茶,看着他们喝入肚中,然后起身走远。
      所幸路过此处的人并不多,即使路过了也大都不愿喝这味道颇怪的茶水。
      安泊曾被鬼父鬼母告知,饮下此水的人必死无疑,然后他们会变成和自己一样的鬼魂。但他除了鬼父鬼母外,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鬼魂,这让他感到很是疑惑。
      安泊突然想,这水莽草,真的只能害人么?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不是这样的。在他的脑海深处,似乎有这样一种印象——水莽草在服用得当的情况下,是可以救人的。

      “劳烦店家盛来一碗酒水可好?”
      安泊闻声猛然抬头。目光又一次撞进那幽深的眸子,果然是轻华。
      两人同时一怔。
      “呵,当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轻华首先回神,露出那副招牌似的爽朗笑容:“安泊兄,别来无恙?”
      “托福。”安泊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突然有些不愿面对他。
      轻华对他的冷淡态度似乎毫无所觉,又道:“可否劳烦安泊兄为我这酒囊装满酒水?”身为一介书生,却时刻不离酒囊,轻华也算独此一家了。
      “酒水没有,轻华兄若是不嫌弃,茶水还是有些的。”安泊突然希望他赶紧离开。
      “如此倒可惜了,”轻华叹气,须臾又笑着道:“来碗茶水解解渴倒也无妨,有劳安泊兄了。”
      安泊刚刚稍放的心又提了起来:“你、当真要喝?”
      “呵,安泊兄这问题倒问得真怪,我为何不喝呢?”
      “这是......”
      “泊儿!”鬼母从屋棚中端着茶水缓步而出,向轻华赔礼道:“小儿无礼,让客人见笑了。”
      “哪里,安泊兄不过未拿再下当外人罢了,这倒是在下的荣幸呢。”轻华笑着端起鬼母手上的茶水,丝毫不在乎那难闻至极的怪味,正要一饮而尽。
      “轻华!”安泊内心一缩,不由冲过去想将那杯茶水扫开。情急之下忘记了两人之间还隔有一条凳子,于是整个身子向前倾倒,让见势正弯腰要去接他的轻华抱了个正着。
      扑面而来一阵阳光的温暖和淡雅的清香,一如轻华的为人。安泊的头埋在他的胸前,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空了一大块。
      轻华手中的茶水落地,粗制的瓷杯“哗”地一声碎成几瓣。茶水浸湿了他的鞋子,但他毫无所觉,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了眼前的人身上。
      轻华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觉得他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只知道自己会被这种感觉轻而易举地吸引。
      安泊低着头,几缕发丝顺肩而垂,抚上了轻华紧抓着他肩膀的手背。轻华突然有些不舍得就这样将他放开。

      (五)
      乡试不中是意料之中的事,轻华似乎早已看淡。夜间照例饮酒一壶,仰身躺在房顶晒月亮。
      “安泊……”轻华突然吐出这个名字,随即又被自己的这个举动吓了一跳。
      轻华坐起身来,面露迷茫。
      他不信自己会对一个只见过一两次面的人毫无理由地产生情愫,然而事实就是事实。
      兴许是上天注定的吧。轻华心想。
      随即又躺下身去,呼呼大睡。似对自己的未来并不担忧。
      有缘自会相见,这是轻华信奉的宗旨。轻华不信鬼神,却相信缘分。
      午夜的寒风吹过,抚起了睡得正香甜的轻华的发丝,也抚起了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之人的衣摆。
      月光微弱,隐约可见其轮廓。如果轻华此时醒来,定会认出,眼前之人正是他刚刚念想过的安泊。
      “人鬼殊途,我对你却难以割舍。轻华,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安泊低头看着他熟睡的样子,伸手轻拂过那令自己时刻心心念念的容颜,兀自喃喃。

      安泊小心翼翼地将轻华抱入卧房,把他安放在床上,这才长舒一口气,在床边坐下,擦了擦额上因吃力而产生的汗水。
      “果然是你!”安泊突然感到自己搁在床沿的右手被人一把抓住。
      安泊心下一惊,急欲起身,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向后一扯,倒在了身后的床上。他抬起头,正对上轻华那双正似笑非笑的黝黑眸子。
      轻华坐起身来,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我就知道,即使我再嗜酒,也不该醉到连自己如何在夜间回到房中的事都不记得的地步。”
      安泊没有答话,却也并未推拒轻华这样暧昧的举动。
      “安泊,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么?”
      安泊沉默,眼神中的疑惑之色却并未逃过轻华的眼睛。
      轻华在遇到安泊之前,每次喝过酒后都是直接睡倒在屋顶上,从不回房的。而在一年之前,轻华在酒醒之后猛然发现自己竟回到了房中,怎会对这过于奇怪的现象全然无视呢?只是他生性淡然,发现做这事的人似是对自己毫无恶意后,便没有深究这其中细节罢了。
      轻华这人心很粗,有时却也心细。而这心细,也着实细得有些勉强。
      轻华低沉的声音里噙着笑意,向他娓娓道:“当我知道自己每次在屋顶之上孑然独酌时,其实都是有人在一旁默默关心着我的,内心便升起了甚是温暖喜悦的情绪。让我下意识地将这个躲在暗处的人,纳入自己亲人的范畴。安泊,我轻华自幼孤苦伶仃,你是唯一一个对我如此关怀备至的人。”
      安泊内心一动,却依旧保持着沉默。
      轻华接着道:“安泊......泊儿,实不相瞒,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被你身上那种特有的气质吸引了。就算你不是人又何妨,只要能同你在一起,我愿随你而亡,化为孤魂野鬼,与你同途而行。”
      安泊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摇了摇头,伸手抱住轻华的腰身,低声道:“你能有这份心意自是再好不过,但我怎么忍心让你丢掉性命、舍弃一切来追随我呢?我是水莽鬼,若是无人代替我而死,我是无法进入轮回的,因此才能一直徘徊于世,才能安心呆在你身边。”
      “既然水莽鬼是因误食水莽草而死,并且若无替死鬼出现,是不得轮回的。那么泊儿,”轻华看着他,问道,“只要我们不去找替死鬼,不就可以一直相守下去了么?你当真不让我变成水莽鬼来陪你么?”
      安泊犹豫,缓缓道:“我......我初死之时,便被一对同为水莽鬼的老夫妇收留,我称那二人为‘鬼父鬼母’,我虽见鬼父鬼母害过几个人,却不曾见他们前去投胎。我想,他们害人,大概是由于不甘;而他们不去投胎,是否是因为,他们想就这样以孤魂野鬼的身份,在凡间相守下去呢?
      “但是轻华,鬼魂在凡间毕竟不会是长久的存在,鬼魂忌讳颇多,又受到天地人神的种种约束,鬼父鬼母投胎只是迟早之事。就是出于我的私心,我也不愿让你沦为孤魂野鬼。你不必随我而亡,让我来伴你共生就好了。只要你在世一天,我便守护你一天,今生今世,誓不相离。
      “只有身为鬼魂的人,才能体会到人间的美好,轻华,你信我。”
      轻华沉思许久,终于点头道:“好,我信你。”

      轻觑浮华笑尘世,
      安于淡泊抛俗礼。
      毋言人鬼多殊途,
      相生共亡两不弃。

      (六)
      满山的水莽草之中,轻华在此巍然而立。他手中握着一株刚刚拔出的水莽草,似乎正低头观察。
      “这草给人的感觉真是奇怪,我竟会对它产生亲切之感......”轻华笑了笑, “莫不是因为泊儿的缘故?”
      轻华拿着水莽草走到河边,细细洗净后,又对着它陷入苦思:“这水莽草,是要生吃,还是要泡水好呢?”
      须臾,他摇了摇头,纠结这些作甚!趁泊儿还未发现自己的意图,早早吃了它才是最重要的。
      轻华终究还是想随着安泊变为水莽鬼。
      然而一株草下肚,他并未发觉任何不适。
      这是上天不满他们人鬼相恋,所以要来横加阻挠么?轻华笑得苦涩。

      大概是一年之前,轻华与安泊尚未相见时,轻华曾不知何种原因,而晕倒在漫山的水莽之中。
      悠悠转醒时,只见一白发粗布的老翁站在他身边,一手捋着白须,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他。
      轻华皱了皱眉,开口道:“这位老伯,请问你......我......为何会在这里?”由于刚醒来的缘故,轻华发现自己语言组织得极为混乱,声音之中还略带沙哑。
      老翁捋着白须的手一顿,忙问轻华:“汝确是不记得昨日之事了?”
      “什么事?”轻华莫名其妙。
      “无事,”老翁立刻道,随即又挺了挺他微显伛偻的身板,“小子可记得自己的身份?”
      “身份?”轻华皱起双眉。
      “汝乃村中一贫寒书生,家中无亲无故,终年孑然一人,用功......尚可,喜好......”老翁顿了顿,同为书生,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无奈与不赞同的情绪,“唉,喜嗜酒水,不重名利!”
      轻华听着老者的叙述,内心生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似是陌生,又似是兴奋。却丝毫没有做察觉到此时情景的诡异。
      轻华点点头:“哦,我想起来了。老伯,我家是否就在离此山最近的村庄边缘?”
      老翁面无表情,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
      “多谢老伯!”轻华对着老翁一揖,“老伯若是不嫌弃,可愿到寒舍一叙,以表小生的感激之情?”
      老翁皱眉,散发出一种抗拒之态,对他道:“谢吾作甚?汝应切记,这山中遍地的水莽草,于他人而言是剧毒之物,于汝而言却皆是大补之物。但除非万不得已,切不可随意接触水莽草。汝且好自为之吧!
      “老朽啊,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老翁的最后一句话音甚是含糊,不等轻华听清,便转身离去了。
      老翁步伐并未见迅速,却在几个眨眼之间,就已不见了身影。
      老翁转过一条弯路,看到等在那处的老妇。
      老妇看着他愁苦僵硬的神情,笑道:“怎么,没有做好它安排的事么?”
      老翁苦笑着叹了口气:“如它所愿。只这周轻华之身世,着实安排得令人汗颜,老朽实在......不敢苟同!”
      “你当所有人都像你那样刻板无趣么?”老妇无奈地摇头。

      一年过后的现在,蜿蜒静淌的河流岸边,一对翁媪静静而立。
      老妇看着平静的河面,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一幅满足祥和的神情:“老头子啊,我们在人世间呆得够久了。”
      老翁叹气:“然也。吾二人受水莽所托之事,亦已全然结束。”
      老妇轻捶了他的右臂,笑道:“我们都要进入轮回了,你就不能用正常的语句给我说句话么!”
      “咳......老婆子,”老翁沉默了片刻,略显生硬地开了口,“你莫要为难我了。”
      老妇展颜而笑:“好好好,你这样便好,我这哪算为难你呢!”
      老翁无奈地摇了摇头。片刻又对她道:“老婆子,汝......你是否记得,我们当初是如何误食了这水莽草的?”
      “怎么不记得?”老妇望了望不远处遍山的水莽草,“民间秘方里,这又名雷公藤的水莽草,若是用法得当,是可以解毒治病的。可怜你我被病痛折磨了几年,本以为终于找到了根治之法,却被它害得命归黄泉了。”
      在这穷乡僻壤,与繁华之处少有来往的地方,缺的不仅是四书五经的教育,这治病救人的药理知识亦是少有人懂。鬼父鬼母有幸得到一部记载着百种民间秘方的医书,鬼父又能识文断字,因此才知道了这村外的水莽草竟不似人们所传的那般不堪,也是有于人们有益的一面的。
      水莽草,又名雷公藤,其木质部分具有良好的治病与解毒功效,然而其皮部与根部却皆含有剧毒。若是用药之时去皮不净,便极有可能化药为毒,化救人性命为害人性命。
      鬼父鬼母正是由于去皮不净,才落得这般下场的。
      “但也多亏了它,我们才能以鬼魂之态,又在这世间相守了这么久。”老妇继续道,“它于我们有害,却也有莫大的恩。老头子,我当真很感谢它啊!”
      “若非如此,我们又怎会答应帮助它呢。却不知泊儿若是知道此事,又会作何感想了。”老翁沉吟。
      “泊儿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他定会有好运的。”老妇道。
      “老婆子,在踏上黄泉路之前,我们再看一眼你我生前的寒舍如何?”
      “也好,不知那两人如今在我们曾待过的那小宅子里,生活得怎样了。”

      (七)
      天气转寒,隆冬将至。
      屋外狂风阵阵,已无树叶能飒飒作和。
      安泊就在这样的天气下感染上了风寒,单薄的身子缩成一团,几乎难以下床。
      轻华坐在床边,端起汤药拿勺子细细喂他喝下嘴中还不忘调笑他:“既然是鬼,竟也会像人一般如此体弱多病。泊儿啊,你可真难以让我省心。”
      安泊皱眉:“我也很迷惑。除了能在夜里自由游荡于整个村子之外,我在其他地方似乎与常人并无任何不同了。这与志怪之书上对水莽鬼的描述相差甚大啊!”
      轻华放下汤药,将他轻轻拥在怀中:“既然如此就不要多想了,你的体质与常人相近,不是更好么?最起码不会让我觉得,你我之间其实是有所差别的了。”
      安泊沉默,须臾,轻轻点头,似是赞同了轻华的话语。

      时光荏苒,冬夏交替而过,春花开过又谢,秋叶绿过又凋。轻华与安泊不知如此相伴过了多少年岁。
      直到两人发现岁月开始渐渐蚕食那清秀无暇的容颜,剥夺他本就不多的健康时,才知道他们已经相伴了十载有余。

      “嘭”地一声,木桶滚落在地,桶中之水洒遍安泊脚下的土地,洒上了他的衣角和鞋袜。
      轻华闻声而出,将木雕似呆立不动的安泊拉出那片湿地,拉离幽深的井口。才问他道:“泊儿,你这是在干什么?我早就跟你说过,提水这样的体力活交给我干便好。你身体孱弱,我怎么舍得让你做这些事呢?”
      安泊毫无反应。
      轻华轻晃了晃他僵硬的身躯,关切道:“泊儿,你这是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么?”
      安泊似是如梦方醒,从呆滞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轻华自是不舍得让他劳累,但就这样一直由他照料着,自己却任何事都无需多管,又像个什么样子呢?安泊不过是想为轻华分担一些担子罢了。若非他今日没有产生打水的冲动,也不会愕然发现——
      他一把抓住轻华的手,道:“轻华,你有没有发现?我......开始变老了。”
      安泊在刚才打水的时候,在水面的倒影中看到了眼角的皱纹。
      他又轻轻抓起自己的头发,入眼的缕缕青丝中,竟有几丝异常扎眼的白。那些白色曾一度被他忽视,因为在他看来,若非满鬓银霜,实在算不得老的,何况还有少年白头这一说呢?
      但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看似正常的身体状况,与轻华的身体状况相比,实在太不正常了。
      “轻华,你看,我的头发里还掺杂了几丝白发。”安泊握着发丝的右手微颤。
      轻华伸手抚着他的发丝,笑着答道:“这很正常嘛,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可我不是人!”
      轻华顿住。
      “轻华,你发现了么?我和普通人一样有这些症状也就罢了,但是!”安泊攥紧他的衣袖,浑身不自觉地颤抖着,“但是,轻华,你却完全没有普通人应该有的一切症状!”
      “轻华,你不会生病,不会生出白发长出皱纹。我和你待在一起十余载,我容颜渐老,体力不支,而你却容貌依旧,安康无恙!”
      “轻华,我不懂,是鬼不是人的不该是我么?”
      安泊紧紧抱住发怔的轻华,连声音都带上了些许颤抖。

      是啊,水莽草虽生于山岭,被水莽所害之鬼,却理应是河水鬼的一类。
      鬼父鬼母无心害人,因此选择待在陆地之上,那么安泊呢?
      水莽鬼理应觉察到自己的归宿,往往依着直觉便向河水里去了,而安泊,则从未有过这想法。

      (八)
      山岭上的水莽草大概是害人太多了吧,因而不知从何时起,渐渐有了灵识。几度春秋过后,水莽草堪堪成精。
      敏锐的直觉告诉它山岭之外危险重重,因此水莽草从不离开自己的领地。正因如此,潜伏在山岭深处看着山间偶尔路过的各色行人,成为它为数不多的乐趣来源。
      水莽草见到那人的时候正值初夏,那人身上所着衣物不多,静坐在山脚下任由和风煦日抚照在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冷清淡泊的气息。
      超凡脱俗。
      这是水莽草见到他后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词。

      又过了几年,当水莽草发现自己可以化成人形的时候,它再一次见到了那人。它看他停在山脚下的一条河边,取出盛水的革囊蹲在那处弯腰取水。
      只是那样便罢了,水莽草却分明看到他一只手中握着的,是一株水莽草的稚嫩根茎。
      在这条水莽蔓延的山岭,怎么还会有如此无知之人,敢采水莽浸水而饮?水莽草有些诧异,随即又有些生气。它不知道为何,内心深处总有个声音提醒它,若想今后能再见到他,就不能让他喝下这水莽泡过的水。
      水莽草终于忍不住,化成人形想去提醒他,但它发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那人将水莽的根茎浸水而饮后,正欲离开。
      “等一下!”它出声叫住了他。
      那人回头,看到化成人形的他一怔。
      它趁机扑上前去,将他推倒在地。
      那人惊讶地看着他:“你……”
      “别动!你中了水莽草的毒,只有我才能救你!”水莽草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腕,低头咬破,用力吸血。
      那人在惊诧与疼痛之中昏了过去。
      水莽草将自己的血重新输入他体内。它可以保证他不死,却亦不知他醒来之后会变成何等模样。

      或许是水莽草的恶名太过深刻了吧,人人都道误食水莽者必死,对它的毒性深信不疑,连水莽草自己都如此认为,却不知水莽能害人,亦能救人。
      事物总是这样,有着极其矛盾的双面性。
      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吧,而那人,正是要取水莽草治病的。

      水莽草当时还只是刚刚具有灵识并且能化成人形不久,能力尚弱,因此在为那人换血之后便遭受反噬,只能虚弱地躺在安泊身侧。
      水莽草看着处于昏迷之中的人,突然内心一动,产生了装作人类与其接近的念头。
      但是有了水莽草血液的人,定然不能作为正常人类活下去了。于是它找来两位不愿轮回的水莽鬼老夫妇,让他们好生照看那人。
      它让他们为其不断寻找水莽鬼,利用这些水莽鬼的魂魄维持那人的生气,顺便遮住那人身上的人类气息,让他以水莽鬼的身份生存下去。它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大概只是单纯地想缩短一下它与那人之间的距离吧。
      而水莽草决定暂时洗去一切关于自身的记忆,嘱咐那对夫妇在自己醒来后告诉水莽草它之前为自己编好的身世,并且在那对夫妇生前的住所作为凡人生活下去。
      水莽草想,那人是凡人,既然他不能以凡人的身份生活下去了,那么便让它来做一次凡人好了,也好去看一下凡人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但是它终究还是太自欺欺人了,归根到底,那人也只是一个人类,而它只是一个鬼怪罢了。

      它就是周轻华,那个不信鬼神不谢容颜的书生;
      那人就是安泊,那个超凡脱俗,宁静淡泊的过路人。

      他们相遇相识相知相恋,却都各自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轻华忘记了自己不是人,安泊忘记了自己不是鬼。

      而当轻华终于想起这一点的时候,却是安泊已经得病而逝,魂魄不知归向何方之时了。

      人鬼同途,结局有二:君共我生,我随君亡。可叹你我并不属于这其中任一。直待看到你年华老去,岁月满刻;直待发现我容颜未凋,横存天地,才明白你不是鬼,我也不是人,你我不过是被上天抛弃的草芥。
      命由天定,你我终归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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