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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坠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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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腊月,缀芳阁院前一株老梅凌寒飘香,孤寂清冷。天空一片晦暗昏沉,风雪欲来。
叶宛秋轻蹙眉头,身下的阵阵疼痛让她从昏睡中再度醒过来,她攥紧了床单轻轻地呼了口气。
东暖阁挂了厚厚的帘栊,遮的密不透风,又多添了炭火,空气有些许污浊沉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下腹的坠感越来越强烈,钝刀入肉般的折磨,即便是寒冬腊月的时节,叶宛秋的额头依然布满细细的汗珠,杭绸的裌衣黏黏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屋外头有嘈杂声音传来,叶宛秋怔怔地盯着草虫鲛纱帐顶,心绪如同夏日莲花池子里的湖藻,纠纠缠缠,纷乱复杂!
绣着梅兰竹三君子的厚缎帘栊突然被掀开,彻骨的寒意随即钻入内室,把叶宛秋冻得一个激灵,从怔愣中醒过神儿来。
丫头彩屏把试图闯进来的来人使力气推了出去,将帘栊遮挡严实了,才对着外头斥道,“你且等等,也不看看时候!”,十分地气急败坏。
叶宛秋闻言看了过去,彩屏欲言又止,眼睛到先红了,叶宛秋一晒,“何人在外头吵闹?”
彩屏别过脸去嘟囔,“还能有谁,这些白眼狼。眼看着高家要倒了,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走就走把,恨不得咬下块肉来!偏挑在这个时候!”语气很是不忿。
叶宛秋愕然,“不是说了,让婆子把她们都拘在院子里头吗?”
彩屏嗫嚅,“婆子……婆子们都只顾着自己跑了。”
陈姨娘耳伏在窗外偷听,闻言瘪了瘪嘴,高声嚎丧道,“夫人,您就行善积德放我们走了罢,后巷把守的官兵咱们已经打点好了,交了银子就肯放人的。”
“若王府与学士府肯保咱们高家也就罢了,可现下听闻官差就要来拿人抄家了,您强留我们作甚!我们可都是可怜无辜的人呐!您好心放了我们去,也为您肚子里的小少爷积福报呀!。”
边说边嚎了起来,“老爷在边关弃城跑了,留下这一屋子的老弱妇孺,真是天煞的呀!”
“是啊夫人,我们都是可怜无辜的人呐!”有娇滴滴的女声赶忙附和响应,跟着嘤嘤地哭泣起来,听着让人听人心头烦躁。
叶宛秋呆呆地望着帐顶,是啊,王府与学士府都避而不见,她还有什么可指望!
“让她们进来说话!”叶宛秋心中有数,对未来充满无力,就吩咐彩屏去取宝匣子来,彩屏忍不住掉下泪来,恨恨地跺了跺脚。
说话间,已经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人,莺莺燕燕的好不热闹。由陈姨娘打头,大家应付着行了礼,就七嘴八舌的说开了。
叶宛秋抬起手腕止住了众人,由小丫头绿檀扶着艰难地坐了起来,看着众人的目光十分的冷,
“老爷犯了事儿,如今生死未卜,就算能全身回来,怕也难逃死罪,你们既决心求去,便去领了各自的身契罢,尔等若能出得府去,想必官府也不会再与你们为难。”
幼帝初初登基,曹太后垂帘,妇孺掌权,下臣一片混乱,各部各衙门也是自行其道,推诿塞责的,塞点银钱,偷偷放些不相干的仆妇丫鬟或许并不难办,左右她自己也不怕差这一宗了。
陈姨娘等一众人面露喜色,但她们要的可不止这些,便按捺住了激动的神色,满脸期翼地看着叶宛秋,静待她继续往下说。
叶宛秋沉吟片刻,“再有,如今府里的艰难你们也是看到的,多了也无,每人再贴补二百两银子的安家费,也不枉你们跟了老爷一场。自此后,婚嫁与高家无关,你们各自寻前程去把!”
二百两不算很多,但好歹日后的生计有了着落,省着点用度,也能置办点家当好好过上许久,若是想找个老实本分的庄户人家嫁了,也是比不菲的嫁妆了。
大家也心里清楚府里的境遇,虽心有不甘也不再吭声,老老实实拿了身契银子走了,心想着再从府里顺些上好的器皿首饰,往后不论如何打算也尽够了。
陈姨娘站着不动,等着叶宛秋主动开口,想凭着他们多年的主仆情分,定是与旁人不同的。
她知她素来性子绵软好拿捏,不然也不会好好的千金嫡女,被嫁给高嵩这个五十多的老鳏夫做填房,还被她个丫鬟上位的姨娘压了半头、夺了宠爱了。
只是等了半天都不见她开口,屋子里烧的地龙热的让她额头也渍出汗水。
陈姨娘心里惴惴不安,不由地有些按捺不住了,急道,“那夫人,我呢?”
叶宛秋怔了半晌,不由地失笑,声音里有些许无奈也有些许嘲弄,
“你想如何呢?你可是官府上了档子的良妾,可比不得他们,只是丫头通房没过档子的,你以为官府拿人会放过你去?你本是我的陪嫁丫鬟,这一遭也只得陪着我罢!”
陈姨娘瞬间白了脸,彩屏见了高兴起来,拍手奚落道,“报应,报应!彩琴,你当初背主,去爬老爷床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说不恨是假的,虽则叶宛秋对高嵩毫无半点情分,但到底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贴身丫鬟,却活生生地背叛了自己,她吞不下这口气。
“小姐,小姐,念在我们主仆一场,念在我从小伺候您的份上,求您发发慈悲,您救救我,饶了我罢!”
陈姨娘突然想起来什么,膝行上去,拉着叶宛秋的被角,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起来,
“您是学士府的千金,您是睿老王爷的亲外孙女,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我不想死啊小姐!我不想死啊!”
叶宛秋幽幽地叹了口气摇头笑道,“我也没有办法了……”,却不知是在感叹陈姨娘还是在叹息自己!
陈姨娘绝望地跌坐在地上,彩屏见状对着她啐了一口,活该!
“去去去去,滚回你的荷香苑去,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陈姨娘被彩屏赶鸭子一样驱走了,叶宛秋才觉得出了口恶气。
陈姨娘临走扒着门喊着小姐,有话想说,却被彩屏堵了嘴。只是叶宛秋却半点也顾不得她了!
身下的坠痛感越来越强,叶宛秋忍着锥心的痛,却不敢呼喊出声,因乳娘教导过,不能将气力浪费在喊叫上头,待到最后关头才使得出气力。
“容妈回来没有!”,叶宛秋喘着粗气,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被撕裂了,但是稳婆还是没到,彩屏还是个不通事的丫头,什么都不懂。
彩屏内心也很是焦急,容妈去请稳婆了,原本像高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早一两个月前,稳婆乳娘等都会早早地由主母亲自挑选好备着的。
但如今事到临头,官兵封了门路,那些人见状不对,使了银子溜出府悄悄跑了,使唤的下人也顾不上身契四散跑了,做逃奴也总比丢命强。
高府现下鸡飞狗跳一片混乱,树倒猢狲散。容妈只得使了银子偷偷地再去外头另寻稳婆奶娘,但一去许久未归。
高嵩那个老匹夫坐镇边疆要塞,兵临城下之时却弃城跑了,虽降罪的旨意未下,但官兵已经封了高家门,高府的坍塌已成必然。
身为高家主母的她自然也难逃罪责,轻则流放重则极刑,偏她初得讯息,没能扛的住压力,致使早产……
老一辈有话说,七活八不活,可她又恰恰撞在了八月上头!这一切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一面,高家的倾倒,是叶宛秋梦魂中千百次期盼的,她自然巴不得高嵩就死在外头!不,最好是在外头受足了苦头,又被捉了回来活剐,才不枉自己这些年来受他的蹉磨!
可另一面,她的儿子就算不被处斩,也会变为犯官犯妇之子,永无出头之日了!这个高嵩老匹夫真真是害人不浅!
“夫人不好了!”刚跑出去打探的绿檀不一会儿匆匆折返,顶着一身的寒气闯了进来,声音十分张惶带着哭音,腿都打着颤,“皇上下旨了,定了老爷通敌叛国的大罪!来的是北镇抚司的人!”
绿檀没忍住痛哭了起来,“陈姨娘带着她们偷偷往外跑,刚出二门就被北镇抚司的人撞上了,被一刀一个挑了肚子。”
绿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跪坐在地上浑身发着抖,彩屏也吓得六神无主,来的竟然是臭名昭彰的北镇抚司!
叶宛秋的心渐渐沉到了谷底,北镇抚司……诏狱!有死无活的地狱!
“还有容妈,容妈她,她……同跟车的阎三一道死在马房里头了!”绿檀咬咬牙,有些难以启齿。
容妈是她的干娘,叶宛秋做主认得干亲,为的是容妈身后有个人捧灵摔碗。
叶宛秋如遭雷击,也顾不得她话里其他的意思了,脸一白,额头青筋立显,疼得失声叫了出来,身下一片濡湿,好像身体被撕裂般,时间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痛苦仿佛无边无际。
屏了良久,叶宛秋才得以喘出下一口气,一个东西坠了下来,孩子出世了!
叶宛秋瘫了下来,浑身最后一丝力气也无,只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两个小丫头跪着抱在一起,一面惊慌不定,一面不知所措,完全失了主意。
彩屏稍年长,边哭边咬着牙上去掀开锦衾,入目的一大滩腥红让她腿脚发软、胆气全无,手里拿着剪刀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怎么办,要怎么办?”彩屏强自镇定,双手忍不住颤抖。
叶宛秋深深吸了口气,才有力气说道,“断脐六寸!”
彩屏捂着嘴嘤嘤地哭,她下不去手。绿檀也哆哆嗦嗦的爬上前来,却突然尖叫了起来,“死的……死了……”。
彩屏顿觉不妙,想上去看看,突然,哐——地一声门被踢开,彩屏吓得手一哆嗦,剪子掉在了地上,入目一身大红织金飞鱼服,顿时吓得瘫软在地。
来者面目冷峻,身形七尺余,通身的气息冷若寒潭,如同一座山遮住了叶宛秋的视线。
随即,来者喝退了预备闯进来的士兵,缓缓走近床沿,抽出绣春刀,轻轻地挑开了锦衾,剑眉轻皱。
又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彩屏和绿檀,彩屏和绿檀看着他手里的绣春刀吓得连连惊叫,不能言语。
叶宛秋也深深惧怕着北镇抚司的名头,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但她还是试探着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有劳大人替小妇人断脐六寸。”
来者皱眉,顿了顿才说,“孩子殁了,娘胎里便殁了。”怕是娘胎里就中了胎毒了,不过这是高府后宅的阴私,倒同他没关,也就没有多说。
但这个声音却如同一把尖刀刺进了叶宛秋的胸膛,疼得她喘不过气来。怪不得自诞下来,孩子一点哭声也无!
来者看着紫黑色的一团小肉,铁石的心肠也有了一丝不忍,轻轻地给死去的婴孩覆上一旁早就备好的百子嬉春图的裹布。
“不……不……”叶宛秋想喊叫想嘶吼,想说这不可能,但浑身的气力如同烈日暴晒下干涸的河床,半点生息也无。
她恨,她悔,她的命运本不该如此的!千金嫡女,锦绣名门,此生究竟缘何落得如此可笑可悲的地步?
叶宛秋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坠落,一直坠落到无尽的深渊,耳畔仿佛还能听见彩屏与绿檀的尖叫哭喊……
来者叹息,轻轻地退出缀芳阁,呆立良久,“上报,高门叶氏,产后崩漏,两命俱殒。”守门的军士面面相觑。
院前的老梅凌寒盛开娇艳若血,如絮雪花轻轻飞扬……来者久久凝视着缀芳阁檐下的匾额,缀芳阁,坠芳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