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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两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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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未来?以何为据?”
“姜先生先看看这个。”少年回身,从边上的矮桌上捧起一面银镜。与寻常温柔光亮的铜镜不同,这面镜子竟然是将银箔楔在了透色的上等琉璃之后,恍若一抹清澈月色抚着玉案,将人影照的纤毫毕现。
然而姜洵最吃惊的并不是这个。
镜子里的人显然不是自己。
原本自己面容柔和,眉间眼里都揉着三分水色、二分情意;偏偏镜中人的面目却如斧劈皴一般干净利落,利剑一般的眉梢高高飞起,和着的雪净的脸色,又显得黑白分明。
姜洵皱眉:“听你们说移魂术——这是谁的身子?”
少年苦笑:“这就是温老儿的师叔——他本已快修成了散仙,不想急功近利,竟然功亏一篑。温老儿叹息之余就留下了他的遗体,如今正好救您一用。不用担心,这人生前并无顽疾,也无家眷,且为苦修不出之人,除了少数门内修仙者,其余并无牵绊。”
“原来如此,既然不损人性命,我也就放心了。”
少年却是正色:“这是自然,人皆平等,就算是皇帝驾崩,我也不会为此取人性命施法移魂。”
这话一出,姜洵想反驳什么,却似乎有什么情绪像赤蛇一般黏腻在胸口、温热跳跃,却难以吐露。
“罢了,时间紧急,我就开门见山了。”少年见姜洵低头不答,话锋一转,竹筒倒豆子一般说起来:“我这次要救活先生,可不是单纯好心而已。先生刚刚看到那面镜子了吧,这种手法可不是现在就有的,您应当相信我来自未来了。然而我却不是自己想来的,而是不知为何而来、却不知如何回去了。无法可想之下,我只能探求修仙之路,妄图有万一希望,能够长命千年,活到后世再见一眼亲人朋友。
“然而修仙不易,无大仙之助,凡人几乎无法修炼成仙。温老儿却告诉我,他们宗门有一祖传秘法,需聚集天地灵气、汇聚九州大地五座灵山大川之力,方能一图飞仙之法。然则当此之时,国家动乱、民不聊生,各方诸侯、各地流民以及外番蛮夷,皆蠢蠢欲动;商路不通,宗派混乱,各种俗人恶徒,皆欲浑水摸鱼——如此则此法毫无可成之途。
“在下素闻先生大名,有经天纬地之才,故全力救下先生,希望您能协助我等,一匡宇宙,得清四海。此事于万民有福,于天子有利,于先生有功,何不为哉?”
慨然言毕,少年像模像样深深一揖,竟然真是颇有一副说客的样子。
姜洵听完却叹了一口气:“这些话是谁教你的?背下来倒也不容易。虽然文墨不通、道理不明,我倒也听明白了。你是要我帮你们匡平寰宇?说得倒是好,那你说说,你们有多少钱财?多少兵甲?那温老儿又是什么家世、以何为根基?”
“惭愧,这些话是我自己想的,文理不通之处还望海涵,”话是这么说,少年脸上可没有半分惭愧之色,干脆说起了大白话:“至于钱和人,我手上可是什么也没有的,这可就要靠先生了。”
“什么?”姜洵眉头皱得更紧。
“此时你不得不做,原因有三:一,我到底是救了你的命,你理当回报。二,此时于国于民于你自己都有好处。三,你做得到。”
“我做得到?”姜洵几乎要笑出来。
“没错,做得到。”少年目光直刺过来:“别忘记我二人手上虽然什么也没有,但你还有我,我还有你——先不提我,据我所知你的父亲是两朝元老,而你自身学识广博还有很大的名声,这些东西用得好,就可以招来许多人才和资源。至于我,来自未来这一条已经很够用了。先生不妨仔细想想如何利用这些条件吧。”
姜洵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出声:“你看中了谁?”
“姜先生觉得呢?”
“……大概也只有,陶鉴。”
“哦?理由?”
“……”姜洵又一次沉默许久,最终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仿佛每一字都是用铁水烫在舌尖上一般:“我弟弟选的人,不会有错的。”
姜洵的弟弟姜溯,乃是姜洵之父姜乔丧妻之后续弦的夫人所生,从小聪敏过人,读书时候常常用各种问题难倒教书的博士。只是这弟弟自小也是顽劣不堪,不愿循规蹈矩;长大之后更是行为乖张,常常一针见血指出王朝繁华之下深深的腐朽。时人在评论世家子弟的时候,常常把姜溯列为第一等,也是因为他实在才华出众,且有一种遮掩不住的名士气性。
“此子必大成也!”有名的高士殷湛曾经这样评论。对此姜父不以为然:“才不及气,必亏也。”然而姜洵实在是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这个人,起码在识人的眼光上是一等一的。
这种本领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多少满腹经纶、名动一时的学者都因为看不透人心,走上了血浸透的前路,甚至衣衫褴褛、头破血流,也依旧死不悔改,向着错误的方向一往无前。
所以就凭这一点,姜洵相信自己的弟弟即便不能青史留名,也必定不会轻易消逝。
而棠州刺史陶鉴,就是弟弟看中的那个人。“决而不断”,这是弟弟评价他的话,说此人行事干净利落,但又从不武断。有行动力又稳重的人,在哪个时代都是优秀人才。
少年:“你为何叹气?”
姜洵:“我弟弟在,就很难有我的位置了。”
少年:“你和你弟弟是完全不同的人,破要靠他,立要靠你。”
姜洵:“也许你是对的。不知道为什么,你明明是个很不客气的人,可是听你说话,真不会厌烦。你们那个时代的人,都是这样的么?”
少年:“如果你是说我的才学的话,那不是。我好歹也是国家重点大学出身,不客气的说也算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姜洵:“不是。我说的是你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老实说,真的和我弟弟有点像。”
少年:“在这个时代,我不抬起头来,就会被人踩在脚下。我呆习惯的时代四海清平,所有人都忘记了死亡和饥饿、压迫和束缚——也许你想不到吧,那个时代的人数是现在是五十倍不止,然而每年饿死的和战死的人,却不到现在的万分之一。我不喜欢这个时代,我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姜洵怔住了,那个少年在刚刚一瞬间露出的一丝恨意,就像无双利刃之上沾染着的新鲜血液,强烈的腥臭味一下子冲入了脑门,瞬间把他拉回了自己死前的那座死城。
真是一座死城,无处不在的、死亡独有的恶臭味钻入衣缝、钻入肌骨,叫人浑身颤抖、疼痛,叫人看不清东西,叫人听不清声音,最后一同烂在土地里。
然而少年描述的世界,又是怎样一个光明灿烂的地方——即便是传说中的尧舜时代,有这样的美吗?一定很香,浓烈的香,到处生机勃勃,所有人都生活在阳光下,兴高采烈、满目笑意。姜洵感到自己很想流泪,剧烈的热度一下子从胸中涌起,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然而他又一下子哑然——他想到那天看到的那些青菜:“怎么,你不会想利用平民的力量吧?”
少年却没有看他:“光靠陶鉴那些人当然不够,我自然要用一切可用之人。不要叫他们平民,他们就是人而已。”
人,就是人而已。姜洵低下头去。二十余年,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
皇帝是人,宰相是人,父亲是人,母亲是人,自己是人,徐裳也是人,起义军也是人,修仙者也是人。
都是人而已。
是人就可以用,人是有用的。
少年温热的手掌轻轻按在他肩膀上:“好了,一月之后官军镇压起义军的援军就会到,一旦开战,事情就无可收拾了,你可有办法?”
姜洵猛然抬头,紧紧握住这叫做徐裳的少年的手:“我可以办到。只是,我现在没法证明我自己就是姜洵。”
徐裳轻轻拍掉他的手,接着笑开:“多谢。此事倒是好办,我去找温老儿问一声,改变形貌大概不是难事。此外姜先生,你可别忘了,你可不只有一个人,还有我。”
“那就更好了。”
淡海城外小城岷州,一排青衣人齐刷刷跪在高门大户的董府外面,一动不动。据附近卖烧饼的老儿说,这些人已经跪了三天了,但是董老爷完全没有见客的意思。
“唉,施大人是个好人呐!那个董老爷……”老儿说着摇摇头,也只好低头继续翻动烧饼。施岳正是这岷州的地方官,平时爱民如子。淡海城一破,起义军虽还没有行动,但是岷州这位置,显然岌岌可危。而董老爷手里有钱有铁有人,则是现在唯一可以求助的对象。但是那董老爷不见客,施岳也没有办法。他干脆不顾身份,在董府门口一跪就是三天,过往书生和百姓各个叹息,但谁也没有办法。
他们也知道董老爷不肯搀和的理由——大名鼎鼎的姜大人都守不住淡海城,岷州弹丸之地,就凭这些人这些钱,恐怕也只是个城破人亡的结局。施大人平时待他们再好,关键时刻还是性命要紧罢了。
白日当头,岷州城里却是一片闷湿,仿佛那在淡海城缠绕已久的、看不见的死气,终于蔓延到了这里似的。
然而施岳此时却听到马蹄声。
踏踏踏。一人身披青袍,头缠布巾,驱马急奔而来。
“姜大人!您没死!”施岳猛然站起,一阵强烈的眩晕袭遍全身。
那人连忙下马扶住施岳,并开口:“这里就是那董老板的府邸?”
“不错!大人莫非……”
“嗯,别的事之后再说。不过这董老爷的门,看来是不那么好开啊。”
“唉,我们施大人都在这里跪了三天……”“多嘴!”施岳连忙打断边上侍从的话。
“哦……原来如此。既然进不了门,那我就爬墙好了。”
“什么?”施岳愣住。
姜洵笑了:“没事,是我去爬。不必笑我,名士不为身外物困也。”
施岳惊呆,过去的姜洵,一步一方,峨冠博带,哪里会有今日的举措!自己长跪于商人门口,已被自己视为奇耻大辱,非为国为民,那是绝不愿做的。哪里知道自己一向崇敬的姜大人,竟能将此等粗陋行径视若无物。也许还是自己想法太低了吧,施岳低头想。
那边姜洵已经轻易翻过了墙。有了这一副修仙者留下的身躯,骑马赶路爬墙这等事情,倒是轻而易举了。
气息平定,他高声一呼:“京城姜洵,特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