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寄心知》叶一纬

1、第 1 章

　　一

　　华容走上神殿正殿前的广场时，数名宫人正嬉笑着，将遍植神殿之后的吉祥之花摩诃曼珠沙华，插满在身着盛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年老女官身上。

　　说是插满，其实是将坚硬无比的摩诃曼珠沙华的茎，往人的七窍里使劲捅，直到七窍被塞得爆满，再也插不下为止。

　　看着鲜血顺着年老女官的脸颊跟脖颈一片片地往下漫，直到浸染了她的整片背部，把那件绣满珠宝，泛着淡淡流转宝光的祭礼用的珠衣都镀上层妖异红色，华容微微蹙了蹙眉。

　　礼神的供奉方式分为三种：一是灯供，二是花供，三是烟火供。而现今在臣国内最为流行的供奉方式，却是融合了灯供与花供的肉身供。也正是，那位年老女官正亲身经历的残酷一幕。
　　宫人们嬉笑着，眼里却闪烁着狠毒的光，一点点把那个曾总管神殿内大小事务的女官，活生生变成摩诃曼珠沙华的花瓶。

　　女官因着疼痛而浑身战栗着，被插满花茎的喉管却发不出半声破碎的□□。这份战栗取悦了宫人们，人群里不断爆出兴奋的笑嚣声。然而女官的痛苦并不仅仅终止于此，肉身供号称集灯供与花供为一体，便有它独特之处。她七窍里捅满的类似大白莲花的吉祥天华，在一两天内，会因饱食人血而呈现出一种妖异的血红色来。那时，宫人们会把她抬到正殿前用来焚香的大香炉里，在她头顶、两肩，还有前胸跟大腿上，抹上香油，撮起灯芯来点灯。灯火最初燃烧的只是香油，但很快，便会把人皮肤里的油脂烤炽逼出，靠着那些油持续燃烧，带起一股混合着浓冽花香与身体燃烧时发出的烤肉般的味道的黑烟，滚滚升腾，直冲入天。

　　臣国人，是被神人诅咒的人族。为了挽回天君的恩宠，这种极端的献祭早发生过了无数次。就是华容，也都看过了数百起。每一次，那惨烈的景象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对于这个女官，她心里却是半点也不同情的。或者说，她心里的同情，早在这个女官将抚养她长大的嬷嬷也捉去肉身供后就死去了。

　　她倦怠地挪开了目光，嘴角却不自觉地泛起一抹冷笑。这骇人听闻的肉身供，弄出这许多折磨人的过程，末了，肉身燃烧时薰起的黑烟看上去还甚有不洁之感，美其名是献供，说白了，不过是道德良心沦丧的皇宫贵族，想出来的谋害所恨之人的法子。指不定哪一天，身为公主及神殿巫姑的她，也会被讨厌她的人拖出去献供！

　　抚养她长大的嬷嬷，还未遇害前，曾告诉过她，有关她身世的事。

　　那可真是一个如同神话般的故事。她说，她的母后萧氏自入选后宫起，就一直不得君王的宠爱。母后又是个虔心礼神的人，便日日沐浴熏香，跪在神前读诵祷文经卷，期望能以此积下福报，换来帝君眷顾。

　　这么日日毫不间断的诚心，感动了天神。于是某日她在寝宫里小憩时，忽然梦见天上无缘无故地降下许多香华，一位白衣神人将个粉琢玉砌的婴孩一下子塞到了她的腹中。醒来后，知道是神迹，就遣人唤了太医来切脉。

　　果然是有喜了。

　　而那时，她母后已数月未得君王宠幸了。“天神赐子”的消息，便从母后住的凤仪宫里传了出去，沸腾了整座后宫，连带把她父皇也惊动了。认为这是天降吉兆，赐福社稷百姓的父皇，破天荒地把尚在母亲肚子里的她册封为了太子，并对她母后百般怜爱。

　　可惜这一切不过是神人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她母后十二月怀胎后，生下的根本不是龙子，而是她——一个道地的女孩。

　　之后的事，嬷嬷便语焉不详了。她总对她说，我就弄不明白了，圣上看到公主是个女孩，最初虽然很失望，后来还是欢喜你的。怎么突然就下旨在宫里建了座神殿，要你一辈子侍奉神前，不得婚嫁了呢？说着说着，嬷嬷那双老浊的眼睛，就会漫起一片悲伤，然后拉着她的手直叹气，等嬷嬷老得动都动不得了，我的小公主可怎么办哟？谁来疼你爱你哟？

　　然而，没等嬷嬷变老，那个总管神殿所有事务的女官，就趁她不在，擅自将嬷嬷拖出去祭了肉身供……

　　华容忍不住又望了眼殿前遍身是血的女官，却见一名宫人正在同伴的掩护下，躲躲闪闪地用一根长约五寸的粗长钢针，用力扎刺着她，加深她的痛楚。于是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嘲讽的笑，这女官平日里仗着现皇后的势，横行霸道，神殿内的宫人们做事稍有不如她意，不是行私刑，就是拖去肉身供，得意非常。却没料到这么快，就有现世报了吧。

　　对血腥的场面不感兴趣，华容转身往自己的寝殿而去。

　　相较于庄严恢宏的正殿，她所住的偏殿看上去朴素了许多。里面一应用度，只比照了民间的小康人家，连张高广大床都没有。全不似一位帝王家的公主居住之所。

　　她自幼记性极好，连在娘胎里时，望帝隔着她母后的肚皮，对着她轻唤“我的儿子，乖儿子”时那轻柔的嗓音都记得。更记得父亲在她出生后，短暂失望之后，便又“我的丫头，乖丫头”地唤。他不说“朕”，他说“我”，于是她每次记起那些细节，便觉得心头温暖。

　　然而，当她一个人呆在这座寝殿里，看着里面那些对于一位公主而言，颇为寒酸的用具器物时，心里却总有种恍惚的感觉升起。她的父皇真的宠爱过她吗？如果宠爱过，怎么舍得把她像是幽禁一样，关在这冷冷清清的神殿里？又怎么舍得一次也不来看望她？

　　她迷惘着，这疑惑年复一年地盘旋在她胸臆间，梗得心口窒闷不堪。她需要一个完结这窒闷的答案，哪怕只是一个敷衍的借口。

　　“皇后娘娘驾到。”外边远远传来太监特有的阴柔尖细的嗓音。

　　那声音一路报来，于是一串脚步声也渐渐近了。

　　华容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即敛了眉目，整了仪容，走出内室见驾。

　　走到外间时，一名额心点了硃砂，绾了个百鸟朝凤髻，上面珠钗环钿，玲珑脆击的宫装贵妇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却不进来，面无表情地等着她上前见驾。

　　这女人并不是她的生母萧氏。她的母后早已被赐了谥号，静静地躺在天崇殿那冰冷的玉棺之中长眠不醒了。而这女人并无强硬后台，却靠着些狠辣手段，一步步爬上了后位。她那可怜的嬷嬷，便是因为她不肯听这女人的话，被这女人授意刚刚被拖出去用作肉身供的那个年老女官，将她嬷嬷活活残害了！

　　直到现在，她仍记得她害了嬷嬷后，一脸心安理得地拉着她的手说着体己话，一面眼里又蹿过道道寒光的表情。

　　华容看着伫立门口的王皇后，心里冷笑，她倒是时时刻刻都不忘打压自己嘛。于是从容走上前去，点点头，尊了声“母后”便算作礼。

　　按臣国礼制，巫姑身份特殊，除却觐见皇帝及太上皇时，皆不必下跪。王皇后蹙了蹙眉，硬是不好发作。终究是心计深沉的人，她忽地笑了起来，眉眼间的冷一瞬间就被柔化开来：“我儿啊，服侍你的嬷嬷不在了，你一定很不习惯吧？”

　　她是故意的！华容恨恨然地想着，脸上却灿如春花般笑了起来：“难不成母后又想游说儿臣，搬到太子东宫去住么？”

　　一说到正题，王皇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暗道，这丫头以前一听我提起这事，便立即顾左右而言它，现在主动提及……难不成是因为收拾了她的嬷嬷，晓得了我的厉害了？思及此，她欢喜地拉住了华容的双手：“有何不可？你跟太子本就是兄妹，亲上加亲还不好吗？”

　　华容笑得越发灿烂：“我只记得古书上对这种事的评价，只有两个字。”

　　王皇后笑道：“哪两个字？”

　　华容樱唇微启，轻轻吐出两个字：“□□。”

　　“啪！”王皇后顺手抄起桌上的茶盏，就往地上狠狠砸去！一时间，碎片四溅，却抹不去华容嘴边那讥讽的笑。

　　“好你个华容！我欲令皇族血统保持纯净尊贵，不让下民之血玷染！这等有关江山社稷的大事，你竟用如此下作的字眼形容！当真以为我便治不了你？”

　　华容敛了笑容，脸色淡漠：“本来，你是治得了我的。可谁叫你那么失算，使人害了我嬷嬷。我就那么个在乎的人，你也要夺去，治不了我，你能怪得了谁？”

　　王皇后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想给她一巴掌！可手举到了半空中，却是忌惮着，不敢直落下来。

　　华容摇摇头，同情地看着她：“你看，你怕我。你连扇我个耳光都不敢。”

　　这被道破心事的窘迫，令王皇后脸色越发铁青。可她心里明白，臣国人虽是人身，却是上古之神伏羲氏的一个旁支。由于沾了伏羲之血的光，国内之人上上下下都会使得一些神通法力，终归碍于人身，并不高明。华容这死丫头可恶之极，偏偏法力却比普通人强上许多，竟至呼风唤雨的地步！即使是她，也不敢当着她的面，做得太过分！

　　这正是她收拾她嬷嬷时，为何要使暗计，并把她遣开的原因所在。

　　王皇后气极反笑，戳指怒道：“你最好这辈子都没有亲近的人！要不然，总让你知道我手段！”拂袖就走，却听华容漫不经心地在身后说道：“其实，要我听话也不难。”

　　一句话就令盛怒中的王皇后止住了脚步。

　　“只要是父皇的谕旨，做女儿的怎敢不听？”华容看着她笑，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叫嚣着，想要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