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颠沛》过尔尔

2、【中】

　　长安果然失陷了。

　　她站在战火侵蚀的残垣断壁中茫然无措，一路上都不敢相信，这就是曾经的长安，带着暖光和药香的长安城。

　　城郊的小鹿已经不见了踪影，落叶纷繁的树木已经被战火荼毒得枯焦，生长草药的原野遍布孤坟野碑。这是人间地狱。原先红衣教的营地也只剩下了一堆废弃的木箱帐篷，整个长安城外都只剩下枯骨，焦土，残垣断壁。护城河桥上有许多狼牙兵在巡逻，听说是防止武林人士来军营捣乱。

　　但尹越溪还是偷偷潜进了内城。

　　内城安静得不像话。完全看不出这里刚刚经过了一场那么大的流血冲突，人们还是在街上来往，只不过步子没有那么轻快，小贩的吆喝声也没有那么嘹亮，他们依旧是长安城的居民，但不是大唐的长安，是大燕的长安。

　　尹越溪去衣坊换了身普通姑娘家的衣服，简单干净，又梳了个发髻，装作一般的百姓上了街。

　　满大街都是高大壮实的狼牙军，有几个笼子里还饲养着凶猛的战狼，这是狼牙军独有的作战方式，唐军在它们手上可是吃了不少亏。朱雀大街是不是一直这么安静，尹越溪不知道，她上次来的时候忙于天都镇的瘟疫，根本就没进内城，只是理想中的皇城纵然端庄肃穆，也不该像现在一样带着危险的意味。

　　西市里繁荣非常，却仍然有非常多的狼牙禁军守卫在酒肆，茶楼，赌坊，随处可见。几乎是三五步就能见到一个，这其中还不包括那些巡逻的卫兵。城中百姓人人自危，互相交谈的也没几个。

　　尹越溪找了个偏僻点儿的水果摊，买了个苹果咬着，一边啃一边问老板娘:“这些卫兵是谁派来的？”

　　老板娘眉头紧锁，一边拨弄着摊上的物件，叹道:“谁知道呢，只听说那个最领头的人，是当今贵妃的干儿子，姓安。不过现在连皇上都跑了，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也只能委屈求全，任他们拿些抢些，自己糊个口也就行了。”

　　尹越溪又望了望那些兵，若有所思:“姓安啊……”她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大婶，你有没有见过姓木的人？大概这么高，长头发，黑衣服……”她努力照着记忆中的样子向老板娘比划。

　　老板娘认真想了会儿，道:“姑娘你找的这个人我不认识，不过听你讲起来，倒像是个江湖上的侠士，姑娘你晓不晓得他的门派之类的？”

　　尹越溪想了想，犹豫道:“好像，好像是……我忘了问了。不过他有个师姐姓谷，医术十分了得。”老板娘恍然大悟:“你说的一定是万花谷的谷之岚姑娘吧？去年我小儿子染了疫病，正是谷姑娘救活的。”

　　她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朱雀大街有个地方聚集了一些江湖侠士，似乎也有万花谷的弟子，说不定就有你要找的人。”

　　尹越溪吸了口气，又重重叹出来，摸了些碎银给老板娘，道谢之后，便往朱雀大街而去。

　　方才她来的时候，是从朱雀大街西边直接进的长安西市，并没有见过什么武林人士，想来或许去东市那边瞧瞧看，大概能有些所得。她一路前行，虽然有几个狼牙兵偶尔审视了她，也亏得她一副赔笑的好面皮蒙混了过去，不过，进了东市，却见比西市冷清了许多，不晓得要走哪条路好。

　　漫无目的的游荡了一圈，忽然听见一阵衣袂翻飞的声音，一个人影从天而降，尹越溪往边上一躲，见那人落了地不过一瞬又凌空而起数丈高，此等功夫她只听说过一种，乃是纯阳宫中一门绝学，“梯云纵”。眼前人白衣蓝襟，应当是位纯阳弟子，看着甚年轻，似乎未过弱冠之年。

　　那小道士一副落败而逃的形容，只怕是跟城中的狼牙军不对付，打了起来，就他这个小身板，抓到了可不给打死？

　　小道士第二跃还在半空，便被身后追击的狼牙兵御风一击，打中了脚踝，仆倒在地。

　　眼看那几个狼牙兵就要追上，尹越溪来不及多想，从背后抽出了一根碧绿的竹棒，在手中打了个转，迎着最前面那个狼牙兵当头一棒，立马就给他打晕了，后面跟上的见同伴仆倒，怒不可遏，一左一右夹上前来，尹越溪提棒越过二人腋下，同二人对穿而出，握着短棒中间用力一拉，棒头两段狠狠撞上二人腹部，将他们掀翻过来。小小竹棒在尹越溪手中如有万钧之重，四两千斤，处处击打在他们要害之上，不过片刻功夫，便将他们收拾得瘫倒在地。

　　她一手扶着竹棒当拐杖，悠哉地绕到小道士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诶诶诶，小牛鼻子，你还不跑吗？”

　　那小道士仰头，尹越溪忽然觉得似曾相识，又听他道:“尹姑娘，我是清玄啊。”

　　清玄。

　　她认识这么一个人，是在去年跟木半夏上华山的时候，李守月邀木半夏入室相谈，她闲着无事，去看纯阳弟子们习武，她很佩服那些弟子们不惧寒冷的体格，她不爱穿厚重的衣服，只好不断喝酒取暖，直喝得酒气熏天，晃到了灵虚子上官博玉的丹炉里爬进去躺着，幸被身为灵虚弟子的清玄发现，否则怕早就被炼进了金丹里。

　　尹越溪笑了笑:“没想到是你，你救我一命，我又救了你，也算是还了个人情。”清玄以剑撑地，勉强站起来单手置于胸前行了个礼:“上次救姑娘那是职责所在，姑娘救贫道却是侠义出手，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想来那些狼牙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还是速速离去吧。”话音刚落，便听到远方隐约传来叫骂和沉重的脚步，听起来人数似乎不少，清玄上前一步，又吃痛地蹲下，想是先前被那狼牙兵打伤脚踝所致。

　　“尹姑娘，我怕是，怕是走不成了。”清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抽出剑挽了个花，重重扎在地上，古旧的石板立时被破开一条缝，肉眼可见的天地灵气如星芒一般涌入剑中。

　　“此为玄剑化生势，方圆四尺邪妄不侵，只是我学艺不精，撑不了多久，能护姑娘一时无恙，抵挡一阵子，姑娘，快走。”他眸间恳切凝重，双指并拢导聚剑气，不敢分神。

　　尹越溪听得一愣一愣，看了看三十多尺开外的狼牙军，再看看这个傻小子，骂了句:“娘的，什么玩意儿，不就是跑吗！”

　　她二话没说冲上前，一手拔出了那把插在地上的剑，另一手伸过他胁下捞起来就跑，几步助力飞身而起，直越过民居和城门，四周有更多的狼牙都注意到了，却没人能拦住，只知道有人如一只大鸟一般飞入云层，无处可循。

　　而此时，尹越溪已经提溜着清玄爬到了朱雀门顶上。

　　长安城一向有禁令，武林人士入城不得使用飞天遁地之术，清玄恐怕是习惯了在城中步行，却没料到尹越溪从小长在洞庭君山，没有来过长安城，对所谓禁令毫不知情，又因洞庭湖畔山势起伏，更习惯的是轻功来往，方才能毫不犹豫地带他越城而出。

　　尹越溪带他躲在高楼之上，扶他坐下，自己摸了个苹果，又摸了个橘子给他，一边啃着，一边直呼口渴。清玄剥着橘子皮，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喝你腰间那壶酒？贫道记得尹姑娘从来是将酒当水的。”尹越溪咬了口苹果嚼了嚼，又嚼了嚼，望着城门的方向唔了一声，轻轻吞下去，说道:“这壶酒比以前的要烈，不能当水喝。”

　　清玄了然点了点头，又问道:“上次一别数月，尹姑娘不辞而别，贫道……贫道也十分想念姑娘，嗯……不知道姑娘近来，还康健否？”他声音越来越小，尹越溪竖着耳朵才听清，挥了挥手道:“我当然好。只不过，这里似乎不太好。那个姓安的到底是个什么货色，竟然敢造这么大的反，还把皇帝赶跑了？”

　　提及这个，清玄忽然变得愤愤，斥道:“那个安禄山，不是什么好东西，得了皇上宠信，扩展了自己势力，便转头造反，说是什么清君侧，什么讨伐宰相，只不过是他一己私欲，不过一个胡人，竟还胆敢自称雄武皇帝。此时正逢国难，朝廷无能，大唐义士当然不能坐以待毙，贫道同一群志同道合之士共同加入了义军，在长安同太子军队里应外合，只待时机一到，必将夺回长安。”

　　他愈讲愈振奋，尹越溪倒是找到了一个重点:“那，你说的志同道合的义军们，都在哪儿啊？”

　　清玄道:“城中狼牙军遍布，我们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露面，分别潜伏在东西二市，城郊之外，以及长安的地宫之中，各有任务执行，贫道今日便是奉命去刺杀一个小头领，以期挑拨安贼手下内外不合，虽然得手，却被那三个狼牙兵发现，遇上了姑娘你。”

　　他说了那么多，尹越溪都不在意，只觉得心里震了震，拉着他袖子:“你们义军是不是有很多门派的弟子？能不能带我见见他们，你们有没有什么聚集在一起的时候？”

　　清玄想了想道:“姑娘可是对义军有兴趣？姑娘你武艺卓绝，如愿意加入义军，自然也是一个大大的助力，要是姑娘愿意，贫道可以代为引荐。”

　　尹越溪挠了挠头:“这是好事，加入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此番来中原，乃是有一件心事未了。我……”她抿了抿唇:“我是来寻木半夏的。”方才说个不停的清玄忽然沉默了，半晌，问道:“姑娘如今，依旧思慕着木大侠吗？”

　　依旧思慕吗？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自己其实很明白，不能思慕也不应当，可是要怎么样才能把那些牵挂收回来呢？像华山层叠的积雪上泛着的夺目光华——要怎么移开目光呢。

　　她哈哈一笑:“小道长你说笑了，我找他，不过是因为他说，他说要带我去看小遥峰。那里叫做昆仑，很高很冷，比积雪的华山还冷，听说全都结成了冰，但是唯独小遥峰上四季如春……”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鼻尖忽然一阵酸意，她笑了笑，说:“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我觉得让他带我去看一趟就很好。”

　　清玄没有说话，两人沉默了片刻，清玄忽然开口，说起了一件似乎无关紧要的事。

　　“前一段时间，就是在长安刚失陷不久的时候，城里还很乱，不及现在有秩序，那个时候，没秩序的人都还没被杀掉。安贼下令要在西市中设立刑台，将颜氏夫妇问斩，义军认为，颜氏满门忠烈，如何能见他们被斩首？于是明知是个诱饵，却不得不吞，且还要吞好，便计划将他们营救出来。我们打算等监斩下刀一刻，将刽子手杀死，扣押监斩官，救下颜氏夫妇后方便全身而退。只可惜计划周密却错漏一着。”他说着说着，咬牙切齿道:“谁曾想狼牙军如此狡猾，到了行动之时，推上监斩台的却并不是真正的颜氏夫妇，而是冒牌的，我们一干人等皆被围困，最后突出重围，仍旧有数名侠士命丧此役……”

　　尹越溪好像忽然知道了什么，倏然起身道:“你不用说了。我不想知道那些事，义军……义军做得很好，去昆仑的事我打算再搁一搁，国难当头，个人享乐应当先放到后头……”

　　清玄爬起身抓住她的手腕，尹越溪没想到一个小道士力气也可以这么大，她竟然挣脱不开，但她直觉告诉她知道这些已经够了，她不能再听下去。

　　清玄还要再说，张开口却发现没办法继续，于是松了手，颓然坐回屋顶，声音微不可闻:“此战结束后，若贫道没有死，也是可以带你去昆仑的，贫道认得路，也知道小遥峰如何去。”

　　可是她还需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