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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番外之璧落 ...

  •   番外之璧落
      四更天,夜雨瓢泼。闪电划过长空,将璧落惊醒了。璧落平日里睡得极浅,今夜却尤其好睡,若不是这疾电炫如白昼,大约不会醒了。
      璧落披衣下床,极轻薄的素纱裙,却裁剪成极繁复的式样,流云一般的裙裾逶迤在如冰的金砖地面上,几欲冻住了。殿内不着一点明火,惟有那些夜光宝器从飘摆不定的重重纱帘后散发出荧荧的光来,虽无明炬,大殿内线条繁杂的角落也隐隐能够看出轮廓了,沥粉贴金雕柱,透雕垂花……通体镶嵌珠玉的铜漏里吧嗒吧嗒滴着漏滴,一成不变地滴答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璧落独倚在窗下,看着窗扇顶浸没在高高的黑暗中,似斜倾峭壁,听着窗外的风声渐渐盖过殿内隐隐回荡的轻浅的漏声。风从窗隙漏进来,不停拂乱着旁边血红的丝线络子。璧落推开窗去,一阵凄风夹杂着刺人的雨珠冲进来,打在脸上一阵微微地生疼。碧落想要拢齐被风吹乱的长发,却不过是徒劳。璧落笑了笑,垂下手来,层叠的纱袖便盖过了冰冷的指尖。
      西长京在夜雨下早已失往常的热闹,只有宫殿碧色玲珑的廊檐间,寒风吹斜千百盏纱制宫灯连成一线,蜿蜒游走,沿着九曲回廊伸向宫院深处。重檐一层压一层,雨打在琉璃檐面,溅起一层浓浓的水雾,翻滚的夜云中闪过细小交错的电光,照得水雾泛起浅淡的浮莹。
      璧落痴痴地望着远方嘈杂的雨落云翻,凝霜脂玉一般的脸上浮出似有似无的笑。璧落素来厌恶这样的夜雨,寒气逼人,弥漫着咸湿的气味,像幼时北军打进皇宫时弥漫的咸腥……那一夜,也是这样的滂沱大雨,雷声一下一下震天,像生生将钉子锤进人心上去似的,叫人害怕……璧落心一沉,那些模糊的记忆再度袭来,让她不禁寒战连连。璧落紧紧抓住窗棂,扭曲的指节处因吃血显出隐隐的紫色……南方暖玉岭下的精致宫苑成了焦土一片的修罗场,充斥着寒铁斩断血肉之躯的声音……火焰舔食着彩绘廊檐,劈啪剥落的声音……那样大的火,连雨也浇不灭……惨绝的叫喊恸哭却有些模糊了,到处弥漫着□□焦烂的气味,混杂着璧落从来没有闻到过的腥咸的气味。璧落记不清自己是否哭了,只记得姆妈凄厉的哭喊:“璧落帝姬……”
      璧落一阵寒战,脸上已被凄寒的湿风吹得没了知觉。璧落赌气关上窗,嘴角又浮起那样惑人的浅笑。
      又一阵细小交织的闪电袭来,恍然间璧落玲珑艳绝的侧脸恍然一现即隐。忽而听见宫苑东南一阵骚乱,下面隐隐有人喊着:“走水啦……”
      西华京与地处平原的东华京不同,京城依山而建,宫殿随山势而下则等级愈下。直至山脚下金河冲成的平滩上,依水建起了集市,百舸断流,商客云来……
      火光欲烈……东南,是大内监所……窗里一角染出一片浅淡的红,荧荧而动。
      大内监所地势极低,连山顶的璧落宫都见到火光了,想必已是烧成通天的大火了。璧落不经意地望了望雨中的一束火光,通天的火,就像十三年前一样,无休无止的烧,把南国数百年的暖风香薰、精致盈巧轻易烧成了一捧冷灰……
      璧落坐回鎏金妆台前,繁复的纱裙盖住了镂雕白玉凳。璧落随手拾起镂金胭脂盒,指尖挑起一点胭脂,匀在唇上,细细地匀,慢慢的匀,匀到那一点胭脂渗进唇口去,仿佛这是世上最要紧的事。
      “帝姬,监所走水了。”侍婢锦月悄然走进,绣鞋底在金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似乎比窗外的雨声更嘈杂。却见璧落端坐于镜台前,珠翠钗环散了一地,唇上一抹如血的胭脂散发着南国特有的甜腻的香气,乌色的长发和素色纱裙缠绵在一处,如涡云一般逶迤。
      “自你从南国跟我来至而今,你就勿该叫我帝姬。”璧落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却是浓浓的南国软语,“姆妈已在监所了?”
      锦月怯声道:“帝姬……”
      “姆妈”是南国人对母亲的称呼,最是腻人的长长尾音,仿佛是世上最好的孩子最甜的撒娇。乳娘自幼照料璧落,即便那年山河破碎,即便如今背离故乡……锦月却从来没有再听她的璧落帝姬叫过一声“姆妈”……
      璧落捋过一缕发丝,将发梢处绾成一个松散的同心如意结,抬眼望着铜镜里模糊的侧影,道:“姆妈说过会为我而死,伊勿会怪我的,是不是?”锦月沉默不语,却是抖得厉害。璧落手一松,那发梢上同心如意结就散开了,在如云的衣袖上落成千丝万缕。

      东方的天空隐隐显出一抹黎明的紫色,启明星将欲隐去。璧落宫后,碧树掩映着琉璃回廊,名唤“冰碧”。回廊通体由冰碧石雕砌,玲珑剔透。璧落轻摇纱裙,软缎鞋底正在冰碧石上猜出沙沙的声响,在静谧沉寂的后园格外惊心。
      “冰碧”九曲回折,碧树丛中冒出翠色琉璃一角,温润欲滴。璧落似闲庭信步,独一人沿廊而上,却见他早已独立在此。璧落心中一沉,像落进了一块冰,却嫣然而笑:“陛下怎么来了?”
      每一次,这个被璧落称为“陛下”的男子含笑款步而来,璧落都报以嫣然。璧落从来不说南语,偶尔一露那糯软的尾音,语中一丝慵懒:“陛下怎么又来了……”当时天下皆以说南国软语为风尚,市井间流传“宁闻南国相骂,勿听北人唱话”一语。

      一丝龙涎香气幽幽地在雨腥味中弥散开去,璧落认得是他的衣香。
      曾经听帝国最好的制香师傅说:“世上不是人选香,只有香选人……香心如人心,若论风流贵重,龙涎香自当天下第一……当今天下,龙涎香所选者,唯西燕慕容一人。”多么好听的话,唯西燕慕容一人……
      “雨停了。”皇帝背手而立,“可惜未能止住监所走水。”皇帝的口气淡淡的,其中却有一丝惋惜,仿佛那火毁了他最重要的宝物。他一手抚上璧落冰凉的侧脸:“你果真抢在我前面。我却迟迟不敢下手。”
      我却迟迟不敢下手……不敢……他轻语如丝,寥寥数字却寒若玄冰。皇帝的手指划过璧落颈间,璧落微微吃痛,不由得一阵颤抖。低头间却见他腰间那张昆仑奴狰狞的面具。璧落抬头浅笑,伸手轻巧拿下面具,语中仍是惯常的慵懒与娇俏:“许久没见陛下戴过了,大约……有十多年了。”说着踮起脚尖,探身给皇帝戴上。
      黎明时常常起风,那龙涎香的气味忽而变得浓烈起来,四下散开去。
      璧落踮脚凑近了昆仑奴面具,填漆描金,深皱的白眉,上挑至额角的朱色眼梢,凶煞的眼神,尖锐的獠牙从血盆大口前方伸出,仿佛真的要将人吞噬了一般……
      北人相信昆仑奴是辟邪之神,戴着他的面具可获福佑。
      璧落依稀记起那一年她来西华京探望娘娘……璧落见惯了南国雪肌朱唇,罗裙轻裳,西华京的长街上满目狰狞的昆仑奴面具,璧落一路进宫,却吓得不轻,只躲在娘娘的宫殿里执意不愿上街去:“街上吓煞人哉!”娘娘哄她道:“凤璧儿来寻你哉,快快去哉。伊寻不见你,要急哉!”熙皇子是皇长子,又生的极好,自幼最得恪文帝宠爱,皇家皆唤他“凤璧儿”。
      慕容熙拉着璧落往西市的长街去,道:“今日我们不乘辇。”长街上有那样多的人,摩肩接踵。长街上四下迭起北人粗犷豪放的叫卖,不时夹杂的刀枪的碰撞的响声。慕容熙紧紧拽着璧落仿佛一松手便会散了。璧落厌恶昆仑奴的面具,只埋头跟着走,耳边却听他一本正经的说:“万万不可往西边去,那里有山,山上有崖,你去了定会怕得不知怎么回来。”
      璧落有意不理他,他却不知哪里弄来的昆仑奴面具,上面还拴着小铃铛,故意来唬璧落。璧落踮起脚,伸手掀开那昆仑奴面具,笑靥如花:“是凤璧儿……”面具下的笑颜暖如春熙,皱眉道:“不想被你认出来了,本想唬你的。”细微的发丝拂过璧落的眼眸,笑意如春:“是凤璧儿我就不怕了。”一阵风来,铜铃清脆,一如当时年华。
      璧落踮起脚,微颤着手掀开面具,星目依旧,却已然沧桑。如果时光就此停住,即便刹那老去,一瞬间便是白头……璧落咬着嘴唇,一股腥甜和唇上的胭脂混在一起,那软糯的声音轻得璧落自己都听不清:“姆妈心里有恨,我不能拦着她。姆妈是谋逆之罪。我知道姆妈要你死,所以我只能让她死……”
      他立在那里,却早已不再是那个在她掀开昆仑奴面具时笑着皱眉的凤璧儿。西燕慕容……璧落连连后退,咫尺之间却已沧海横绝,一如璧落身后万仞绝壁,是两人再也跨不过的鸿沟。
      “朕已不是昔日北燕皇子,是大燕皇帝!在朕的宫殿里,谋逆者死。”皇帝缓缓道。圆月西沉,晨曦微露,风却愈发厉害了。宫殿钟楼晨钟回荡,浓重的夜色里显出一抹微妙的透明。这是慕容熙唯一一次在璧落面前自称“朕”。璧落轻轻撩起散乱的长发,脚下是万仞玄潭,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这一生注定不能白头,我却还记得那年我出游,春暮之时你告诉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璧落浅笑如丝:“我不怕死,还好你在这里。”皇帝震住了。那年大秦的铁骑踏破华京城垣,烽火连绵。昔日的凤璧儿转眼成了大秦宫殿中万人所指的娈儿。山河破碎的瞬间,当耻辱狞笑着如洪水一般袭来,帷幕后却见她微步而来,分明步步莲花,分明悄然无声。绫罗窄衫在她身上尤嫌大,下颔一抹侧影,他分明看见她千般愁苦在眼中落不下的泪里,而他匍匐在地,万般国仇家恨亦在口中说不出的话语里。儿时的记忆像是一把盐,狠狠撒在心口的伤上,愈想愈痛……华京一别两三年,相约暮春烂漫时。那年她坐着南国的车辇离开,如霞的脸上唯有小儿女的不舍。他悄悄告诉她:“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仲夏未央,她带着满身伤痕,在他难以反抗的耻辱面前缓缓归来……愈想愈痛,痛到不能自持,恍然间听她落泪:“还好你在这里……”
      这一生,似是只为她这一句,而今他在这里,一夜仿佛是一生,竟再也不能痛。
      像是一抹白砂落进浓稠的墨里,悄无声息的融化,又悄无声息的淹没。璧落素色罗衫上绣着浅绯点花,陡崖间寒风骤起,拂动罗衫,恰似落英缤纷。
      晨色如雾,他回首,笑靥凝眸;他离去,她消散于烟雾中……

      西燕熙和十年中元,皇后卫氏以谋逆罪死,群臣进谏废卫氏皇后之位。熙文帝颁旨天下,皇后卫氏谥废后,不入太庙,于宫中单独祭享。皇后近侍一百三十六人以谋逆罪斩首弃市,另有一人死于监所火灾。东西华京中护军大动,奉旨搜捕卫氏宗族,格杀勿论。
      一个月后,卫氏宗族尽灭,丞相程羲闻上谏要求撤废后卫氏祭享,贬谪为庶人。熙文帝拍案而怒,诛程氏三族一百九十八人,又发程羲闻结党、舞弊案,朝中牵连长使、将军、御史、郎中、吏目共三百二十六人,尽数诛灭。又有民间上疏请贬谪废后,撤其祭享,触怒龙颜,诛杀上疏者及其附和者七十九人。次年改元长忆。此次谋逆大案,外戚全族诛灭,朝廷诛臣者甚重,史称“长忆惨案”。

      千百年后,岁月总是在无意间磨灭了一切印迹。当年的西华京已然湮灭在烟尘中,秦兰山依旧,山脚下的草甸上偶尔穿过一队牛羊。白须的老人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不厌其烦地给垂髫小儿们讲这碧落崖的故事,尽管那远去的故事像烟嘴里散出的烟气一样虚无。
      “金河当年流过秦兰山的时候划出了一道口子,年年流水冲刷呵,就刷出了那样陡的峭壁,你们看……”孩子们顺着老人微颤枯指望向那一片遮天蔽日的阴影。一个孩子兴奋地跳着脚:“我知道,我听姆妈讲过,碧落公主是从上面跳下来的,姆妈说她是谋逆的坏人。”姆妈是南方称呼,北方唯有秦兰山下的几个信仰昆仑奴的慕姓村寨这样称呼母亲。老人枯萎的眼中忽而有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光彩。老人吐出淡淡的烟圈:“我们是西燕慕容大帝的后代……慕容大帝是英雄……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只能在这里,我们是英雄的后代。”
      旱烟吧嗒吧嗒的抽着,老人静静听着牛羊的咀嚼声,忽而叹道:“英雄总是难过美人关的,慕容大帝有这样一个皇后……村里的长老懂得历史,皇后是南人,是来报仇的……”旱烟忽而灭了,老人使劲捅了捅,又吧嗒吧嗒的吸起来。孩子们望着消散的烟圈,听着老人重复他故事:“皇后总是迫害忠良大臣,她是谋逆罪人,她背叛了慕容大帝……所以慕容大帝处死了皇后,让她被金河的水冲走了,永远不能留在慕容的大地上。”孩子叫道:“姆妈说大帝的皇后就是碧落公主!皇后是坏人,那么碧落公主也是坏人!”另一个孩子应道:“姆妈总是说,如果我不乖,碧落公主的魂就会回来,那时慕村的人都要坏掉了,我就不敢不乖了。”
      老人满是皱纹棕黄的脸上显出一点笑意:“她是我们慕容家的罪人,所以慕容大帝处死了她。但是慕容大帝有慈悲心肠,那个最年长的长老,他知道所有的事情,他说碧落崖的名字是慕容大帝起的。”老人的眼光落在远方不知处,神神叨叨:“我很小的时候,这里已经叫碧落崖了……碧落的尽头就是黄泉啊……碧落崖是没有底的,金河的水日日不息的流……她的魂就再也回不来了……她不能回来,她是这样坏的人……”
      孩子对历史不感兴趣,只有最小的孩子怯生生的问老人:“金河水那时也是这样黄的吗?”老人放下烟袋,使劲想了一会儿:“长老说从前金河的水是清的,是碧落公主跳下来以后就脏了……长老说是她的血把金河弄脏了。”老人顿时愤慨之极,“她触怒了昆仑奴,所以昆仑奴就把大漠延伸到我们这里了……”
      阳光几百年都没有变,大漠却默默吞噬着草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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