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茫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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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的表情一定很可怖，就连丛容如韩延眼中也浮现一层惧意慌乱，他粗粝的双手把被他亲手撕开的衣服拢好，不顾我的反抗和挣扎，握着我的肩膀厉声道：“蔡琰，不准想不开！”他甚至捏开我的上下颚，好像我会咬舌自尽似的，“就是你弟弟也绝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
可我听到他沙哑的满含担忧的声音的那一刻，只有恶毒的报复的念头瞬间盖过自尽的冲动。他居然还敢提棣儿，“呸！装什么好人？”我一字一字泣血般吐出：“我恨你，也恨不得每一个匈奴人不得好死。”我拔下用来固定头发的木簪，噗哧一下戳进他的胸口。
韩延抖了抖，微微撑起点身子，垂眸看着红色慢慢从毛料的根部渗出，眼中流露被刺痛的情绪，可只怔了眨眼的功夫，又自嘲宽释地笑了，没管我手里还握着那只深入他皮肉的簪子，长臂一捞重新将我按回他的胸口。“是，你二弟是我匈奴人伤的，但你的心上人刘缜，你自己，都是推波助澜的帮凶。”
我突然不想听了，我浑身哆嗦，这天可真冷啊，就连睫毛也颤抖着，手也僵硬了，用尽全部的意志力也无法再将簪子推进去半分。韩延又抱紧了我几分，隔着厚厚的毛料，我感受到他胸腔无奈又格外坚定的震动，“蔡琰，两军对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即便是我，也早早做好了或许哪天就永远留在这片沙场的准备。我从来不会为匈奴人杀了一个汉人而不安，我惋惜是因为他是位好将军，我后悔只因为他是你的弟弟，而我...亦有几分在乎你。你心里清楚，倘若死的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你也并不会以为我做错以至于怨恨我。”
“无耻。”我听到自己冷笑的声音，毫不客气地讥讽道，“若不是你为了一己私欲先挑起战争，又何需那么多无辜的性命陪葬？！”
韩延沉默了一会，低笑：“你怎知是我要挑起战争，又怎知倘若没有这一仗，死的人不会更多呢？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匈奴的男人宁可自己战死，也不忍心看着妻儿饿死冻死，而倘若刘缜给我的情报没有错，大汉也本就意欲趁春雪让我们损失惨重一举灭了匈奴，我们此番也不过是为了自保，先下手为强。”
耳边刮过一声长长的苍凉的叹息，“蔡琰，你对我公平一些好不好？倘若你真的要恨，要报复，可不可以一视同仁？不要一边维护通敌叛国的人，一边对只是想要子民过得好点的我恶语相向。说到底，只是我们的情分和立场不同罢了，你说是也不是？”
我忽然感到无限的绝望和茫然。我又一次被韩延绕进去了，天下人万万之多，与我血脉相连的不过几个，可即便漠然无关之人万万之多，我却不知道究竟该恨谁，又真的能去报复谁。我松开手，那支簪子松松垮垮地掉了下来，一端还嵌在韩延的衣服和皮肉里，一端已经耷拉下去，韩延却仿佛毫无察觉，一只大掌不知何时起，轻缓地有节奏地拍着我的背，就像是母亲安抚年幼的弟妹们一样。
我脱力地闭上眼，看到长安嘉幸坊早市里熙熙攘攘、满脸笑意的人群走过，又浮现惨淡月光下身着破旧夹衣的匈奴士兵面无表情地清理溃脓的伤口，一边紧紧握着大概是亲人缝制的皮搭子。然后我又看见我二弟，他的身姿还是一如既往的刚健挺拔，却屁颠屁颠跟在一位面色不耐烦的女子身后。
我忽地记起来，我十岁那年失手打破了父亲珍藏的一个古董花瓶，那时候他不过八岁吧，小小的身子却毫不犹豫一挺而出，稚嫩的声音很是响亮，仿佛很光荣似的：“爹爹，是我撞到的。”父亲的藤条落在他身上，他涨红了脸，一声不吭。我跪在地上承认错误后，父亲哼了一声扔了藤条，而他把我拉到一边，伸出肉嘟嘟的手指笨拙地擦去我脸上不知何时喷涌而出的泪水，相当有男子气概地说：“嘿嘿嘿，爹没舍得真下重手。”一转眼，却又埋在母亲的怀里委屈地掉泪珠子。
我的心好像一张浸透了盐水的帕子，一次次地拧，都拧皱了也拧不干。我的二弟，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像他那般顶起我的天空，让我安心了，尽管我只想还能有哪怕一次机会，做他头顶遮风避雨的一片砖瓦。
我终于呜咽出声，接着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背后的大手顿了顿，把我推向温热的怀抱，我奋力挣开，却被迫接受了一个印在额头的浅吻。韩延沉稳的心跳也被我的泪水濡湿，几番折腾过后，此生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软弱将我拽入沉沉的睡梦中，隐隐约约的，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地哼着从未听过的忧伤调子。
“蔡琰，带着你弟弟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吧。”
这是一场很久都不曾有过的安眠，醒过来的时候屏风后面放了一只木桶，热水氤氲着雾气，我脑子里空空的，也正渴望洗个热水澡，把这数月的灰尘和伤心统统洗去。
屏风上搭着几件衣服，皆是汉朝女子的装束。没有白色的服饰，我挑了一件淡紫色的窄袖薄袄，把头发一绺绺盘起来，鬓角别了几支托士兵摘来的白色野花。
掀开帘帐的时候一大把阳光泼在我脸上，有两个匈奴士兵抱着一把干草穿行，有两个汉子席地而坐正激动地说着什么，不远的地方韩延正在给一匹马梳洗，见我出来，眼底是藏不住的惊艳。他旋即拍了拍马脑袋，牵着马含笑朝我走过来，我一眼就认出来，那马正是我昨晚想骑了逃走的那匹，不堪、悲痛的记忆瞬间便又涌入脑海。
“诶！”韩延小跑上来，马蹄声笃笃地敲在泥里，并不清脆。他从后面拖住我的手，稍一用力就把我转向他，“干嘛跑得这么快？”甚至是有些许委屈、亲昵的表情，好像什么沉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又好像我跟他之间已经全然不一样。
我勉强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只好控制眼神简短地掠过昨日刺伤中的胸口，并不去看他的脸，行礼后走开，一个人望着营地尽头，荒芜凄凉的远方。
隔了很远的距离，韩延的目光依然不放心地驻留在我后背。他还在担心我，这一认知让我心头微暖。清醒以后我就不想死了——没有做错任何事的我也本就不该死，只是茫然着未来何去何从，战争总有结束的那一天，我曾经无比迫切地希望一觉醒来发现我还躺在家中的雕花木床上，可是如今...我不断地质问自己，是否能有耐心、勇气、能力揭发刘缜，或者干脆一辈子瞒着父母，棣儿离去的真相，却无法得到答案。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茫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