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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困兽堡垒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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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袁筱瞳的记忆开始于2010年夏天。我记得他因为他跟我说过一句话——生活是一场没人会赢的赌局,之所以还有忠诚,仅仅是因为背叛的筹码还不够。
2010年夏天,伴着世界杯激起嘹亮的号角声,我离开家,租住斜角街书店女主人扎兰努德﹒格日勒的楼上客房,房租四百,水电另算。假如不拖欠房租这位侏儒的老女人脸色尽是慈祥,常常在下午清闲的时候给我和另外一位租客讲现在当红云江籍作家陈斯臣的幼年趣事。
那时,透过客房厚厚的窗帘就可以一瞥云江兵王巷老城区的铅灰色剪影。相对于百米之外的镜面林立的高楼,老城区就像是阳光折射富人穿梭不息的群楼侧影。无数怀揣高远梦想的底层劳动者组成的贫民窟畸形且又独立的繁华在城中村落,不远处的天街在傍晚朦胧细雨沾湿之后华灯初放,群楼上空喷薄着孟夏奢靡浮躁的气息。
对面的租客慢慢与我熟识,他总是一副外柔内刚的自尊样子,一身运动装,一脸青春痘留下的疤痕。他屋里的陈设也十分简单,除了洗漱用具就剩下一堆一堆的书,他对格日勒书店的每一本书都视若珍宝,也总是喜欢聆听格日勒以“四十年前”开头的故事,他对格日勒口中“三乡会”的故事如饥似渴,还改编成新版本的小说读给我们听。他的故事极尽描写了一个心思细腻微妙的男孩的内心世界,阵阵莫名的恐惧席卷全身,或者可以说是恐慌,害怕他笔下的就是真实的世界。
格日勒说过: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是服从绝大多数人的认识,可是我们不能说那是对的,因为集体幻觉是一种可怕的暴政,就好像我们习惯认为色盲是先天缺陷,但是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们其他所有人都有缺陷呢?
不管怎么说,由于格日勒整天跟我提起对门那个叫做袁筱瞳的男孩有多么优秀而且富有才华,把我的耳朵磨出了茧子,以至于一开始我就认为这就是个完美的人,我跟他正式接触就是以一种寻找自己人生导师的心理,我的文学阅读趣味被袁筱瞳从老师李存天的武侠世界直接拔高到了全部题材均有涉猎。
一个寻常的晚上,袁筱瞳神秘兮兮的敲了敲我的门,问我要不要去探宝。
我的好奇一下子就冲了上来,连忙穿衣随他出门,任由他带着我穿过云江城区径直走向杂草丛生的荒野,不远处有个不大的小院子,院子围墙差不多有三米高。
我们在皇城埠省道向西不远的一处土丘下埋伏起来,直到夜幕完全吞食亮光才看见不远处几辆车晃晃悠悠从省道开了下来。
“你带我来看什么?”我忍不住好奇问。
“行刑!”袁筱瞳轻描淡写地说。
“啊?你不说探宝的吗?”我压低声音喝道。
“你看着就知道了。”
知道目的以后趁着月色我看见从车上下来了几个人,他们走进院子,不到十分钟几人抬着昏迷的死囚出来,司法警察用枪抵着死囚后脑,“砰砰”两枪,我顿时感觉胃里翻腾,我趴在一边休息,不一会,袁筱瞳拉着我说:“走!”
“去哪儿?”
我被拖着走进院子,两个个穿着大围裙带着口罩正在给尸体装进袋子,我看着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终于吐了出来。
“来了?”其中一人问了一句。
“恩。”袁筱瞳答应着。
“拿了东西快走,马上法医要过来勘验。”那人又说。
袁筱瞳皱着眉头,伸手在袋子里尸体的身上摸索,然后心满意足地掏出一本书来,招呼我快走。
“你就为了这个?”我问。
“恩,最后一本《寻火园》,我找了好久,你先看,看完再给我。”
“我不看!”我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说。
“你会喜欢的,所有人都在找这本书,最后一本,被我找到了。”
“所有人都在找这本书?”
“准确的是所有作家和怀揣文学梦想的人都在找这本书,据说它有一种魔力,能让人拥有使用不完的灵感。”
“为什么?”
“因为它记录了世界终极的秘密。”
我摸着这本陈旧的书,封皮早已脱落,扉页上写着:
寻火园
墓中人著
此时我看着眼前的袁筱瞳,一丝愧疚涌了上来,喉结上下滑动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自从袁筱瞳把《寻火园》交给我以后没几天,我就被那兰宠幸,不久就住进那兰行宫,我先后五趟才把自己的书从格日勒的客房搬到小楼。但不幸的是,我的辛苦没有得到怜悯,没多久,可能是由于“新婚”,我慢慢发现那兰并没有当时相互调情时候那么温柔,那兰撒泼耍赖的本领绝对比她温柔的气质更胜一筹,我被李存天牵连,一次因为逛不逛街的问题引发战争之后,那兰认为我觉得跟她出门丢人,所以闹了一晚上,第二天我出门后,那兰就把我所有的书全部当做废品卖了。
那本《寻火园》就在其中。
而此刻我实在找不到一丁点信心来回应即将面临的责难。
“书呢?”
“在那呢!怎么了?”
“你撒谎!”
“你什么意思?!”
只见袁筱瞳并没有理会我心虚的反问,他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个蹭蹭塑料袋裹着的包袱,身体微微向前,一点点揭开。
我一阵惊讶,因为我分明看见那塑料包裹里竟然又是一本《寻火园》!在那兰发疯后的几天我一直穿梭于附近的废品收购站,想淘金山的拾荒者一样在高高的废纸堆里疯狂的寻找,可是终究还是没能找回来,回去以后失魂落魄,我嘲笑自己竟然真的中了诅咒,就连基本的承诺也最终将要失信。
可是当我再一次看到《寻火园》的时候,竟然又是在袁筱瞳的手里。
“你不是说那是最后一本么?”我疑惑地问。
袁筱瞳抬起头愤怒地看着我,“你以为我为什么知道你撒谎?”
“为什么?”
袁筱瞳慢慢把手里的书递过来,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被雨水浇湿后他止不住的颤抖,“这就是那本,我原先给你的那本!”
“什么?”我忙接过来,反复仔细的看了看,确实,原先那本书上书脊处有一个奇怪的鸟装纹章,我还在扉页写上“存档”字样,现在都在这本上找到,假如那个怪鸟图案可以复制,那我的签字是复制不了的,我想袁筱瞳也不会努力模仿然后用我的愧疚要挟拿我开心。
“这次你能保护好他么?”
“你为什么不自己藏着?”
“我不能!”
“为什么?”
袁筱瞳没有回答,却是头也不回的再次消失在漫漫雨幕之中。
3、
我想,谎言之所以具有欺骗的功能,大概是因为它拥有编织细节、罗列人们愿意相信的故事的能力。
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我的父亲总是习惯性称呼云江为“罪恶之城”,他坚信那套穷山恶水出刁民的理论系统,故而拼了命把我送上北上的列车。只是他未曾想到,杜鹃之子也有认祖归宗的宿命。
数年来,我从一个又一个的城市逃了出来,一点点从群楼藏进侧影,在自我的世界里愈陷愈深,再也没办法回头。所以我点头答应袁筱瞳以后用生命守护《寻火园》后的须臾便后悔了,因为总结自己的人生,所有的许诺都只有失信的命运。但是不久也就释怀了,因为我想不出什么人会残害一本书,也想不出他(她)又能怎么去残害一本书,我只需要把《寻火园》复制,就算水淹火烧,也仍然保留有星星之火,只要读者愿意发现它的价值,终有一天必起燎原之势。
那兰的丈夫、我的老师李存天就曾经这么跟我说过:当劳动最光荣成为口号以后,人们热血沸腾,但盲目的狂热使得他们忘记了什么叫做劳动。他们认为苦力拼命叫做劳动;认为舞台卖笑叫做劳动;认为哗众演说叫做劳动,可是偏偏就遗忘了文学艺术的伟大。曾几何时,作家是最接近人类灵魂的职业。现如今已经不再有人能够在阅读中体会欢愉和人生甘苦,也就不再有人愿意从事没有观众的表演,顶多就是那些注定老无所依的家伙还能在一番吞云吐雾搜肠刮肚之后,抓着灵魂的衣角,把潜藏在书籍之中的智慧神明带到你我身边。
李存天坚持就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那么天堂也必然是图书馆的样子。因此,我也愿意相信终有一天当人们第一次推开书店的大门,迈步走进去,耳边吟唱的一定是暗藏智慧的乐章,他们会重拾信仰,对自己皈依。
老师说:“可能卫护自己向往的真理是一场艰苦的斗争,就如同反抗整个社会都认可的衡量准则。但是我仍然要信仰文字是一面镜子背后的神灵,它看得到我的虔诚,我是干净的,那我的文字也一定是干净的。”
就算再也没有人记得书籍随时散发着浪漫的智慧荣光,老师的几句话也是我以后日子里苦苦挣扎、饱受挫折刺伤之后最为有效的良药。不过貌似,人只要一努力,就会犯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