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中人》周效瑜

1、困兽堡垒 1

　　献给那些幽暗的往日和不死的灵魂
　　困兽堡垒

　　1、
　　经历了许多事情以后，我才明白：人原来是可以这样死的。
　　在梦中，我感到十分口渴；感到无法呼吸；感到人间炼狱无限的恐惧从远方纷至沓来。梦的另一个尽头，城市里霓虹映彩，仅在我脸上投射出斑驳血光，烟波激荡像海市蜃楼一样与我无关。困兽堡垒中的人们在呼嚎呐喊，声音湮没在无尽的夜空，而食肉兽低沉的嘶吼却穿越平原不绝于耳。
　　那时命运之神没有回应一丁点有价值的怜悯，任由哀鸿遍野、尸骨如山，直到人们颤栗的身躯终于迎来一阵嗜血的蝇虫，扑向荒原孤堡逼仄狭长的甬道。
　　醒来时，云江的天空如同隔日梦中荒原一样一片惊奇的死黄，空气艰难地在上空爬行，机器的轰鸣映衬了末日景象。小城的早晨早已不再由鸡鸣漫漫中苏醒，但它的灵魂依旧笃定自己仍然荡漾在桨声灯影之中，坚信自己耳畔的喧嚣是秦淮河飘来六百年前的笙歌艳舞，殊不知，一代新朝换旧臣之后，弥留下来的只有慵懒和困乏而已。
　　云江县城被人字形的河无情地切开，随之形成无数繁杂冗长的街巷，每到夜幕降临就不停地在人们耳边低语，控制人们的梦境。它曾一度深陷一片改革迷局之中，被不断更改的规划图撕扯得四分五裂，最后只能沉寂、退守、苦苦挣扎，终日里被一股腐烂衰朽的气息包裹着。
　　夜幕降临云江城，黑暗包藏着罪恶，也让许许多多见不得光的勾当得以存活，才滋生那些怨毒的耳语和心照不宣的故事，等待着有人一一曝光于世人眼前，供大家玩笑戏谑、讥讽挖苦。鬼三说，我们之间，因为一些原因，说了谎言，隐藏了秘密，造成了因果，却无力回天，只能等待时间风沙慢慢将其掩埋，否则，当尘封的往事再一次被提及，见到阳光，痛苦不能自抑，就会像撕扯刚刚愈合伤口的结痂一般，流淌出来的只会是恶臭的污血。
　　在闲来无事看着一群跳梁小丑群魔乱舞的日子里，父亲第一次认真地向我布道，一个人表面的伟大绝对不是真正的伟大，万人敬仰的不是圣人，就是神棍，而且必定后者居多，因为我们常常发现，电视中那些政治掮客的扯谎一向振奋人心，等到中途落马，我们会恍然他其实就是个满口胡言的市井混混。而整个人类尽管展现了较为高级的社会性，也难脱压抑的禽兽本性，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地把认知常识称之为一种进化，大多数人也总是在从事一些生存、繁殖、耗尽资源之类无聊而且低端的活动。
　　他建议我把自己的想法写成文字，在一切可能供人吹捧的地方展览，成全自己期望已久的虚名，让自己成为“觉醒者”，像是对命运的恩赐报以微笑。人们会发现我的文字幻化出了刀子帮他们捅破了束缚，他们必然会为我擂鼓助威，至于我，不管怎样，先向世界吼一嗓子，听听回声然后再做打算。父亲坚信文学艺术是永恒之塔，真理会在适当时候，向我们这些“觉醒者”显现，我们把这一见证过程薪火相传，就足以屹立在亿万生灵的顶端，变作丰碑，被永远铭记。
　　但是鬼三总是嘲笑我父亲还坚持着这些“内圣外王”、“精英治国”之类迂腐的理论，他认为一切的衡量标准就应当是悠悠众口，恰如其分充当客观规律失误的那一部分也未尝不可，至少我们当下活得潇洒自在，皇恩浩荡的孙子文化早就该跟老祖宗一起安心地躺在坟墓里，如果我怀揣文学之梦，那我就应该明白，一个作家只有在搜肠刮肚仍却只能对着空白稿纸发呆的时候，才会偷偷承认自己其实盛名难副，也只有在彼时恍然那些溢美之词中充斥的谎言像一张巨网，已经在不经意间慢慢将其包围，即使他早就察觉那些赞美祸心暗藏、漏洞百出，但羞愧之心还不足以让他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溃败，自愿摘掉头顶早已习惯的虚伪光环，那光环曾给他带来衣食和屋瓦，让他在文学漩涡之中有一席之地，所以他指望着没人发现他本无才气，无上的荣光会让他心甘情愿坠入彀中。
　　尽管如此 ，之后的很多年，我都在为了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而努力奋斗，可是不管我如何用心，阶级之间的阻碍总会让我消失在别人的视野，泥牛入海得不到半点回应，真正嫁身生计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如少年的梦里那样才华横溢，辛苦的努力很有可能得不到认可，绞尽脑汁拼凑出来的文字甚至不够一顿可口的饭菜，更别提如憧憬那般登堂入室高谈阔论自己对文学的认知和理解，教导其他同样怀有文学梦想的人戒骄戒躁，像电视访谈中那些人说的那样，安心说些真正的故事，等待世界被感动。
　　我感觉自己生命的近乎四分之一的时间都用来在云江找一个阴暗多雨的角落蜷缩，等待着自己生命之花，第一次悄然绽放。

　　《云江晚报﹒故事版》编辑部在一栋坟墓一般的建筑里，由一群老迈昏聩的编辑支撑了二十一个年头后，终于决定勘破市场规则，把巨手伸向那些原本默默无闻的潜力分子，向我这样充满青春血气的文学少年抛出了快要枯死的橄榄枝，好让我迎来自己记忆深刻的第一次。
　　主编老同像圣人一样决心把我从自娱自乐的文人游戏里解放出来，以六千块的天价买断我的小说《红眼》，然后力排众议把它挤在一圈挖掘人类历史的学究文章中间，且自作主张地帮我制定了为期三年的卖身契。在此期间，我每个星期交付小四号、宋体、单倍行距、七千六百字的故事，要有可读性，最好有独立情节，不得浪费大篇幅描写一对发情的土狗如何恩爱缠绵，也不可以对着路边的行道树歌功颂德。
　　得知这一情况后，我心情紧张、言语忐忑地给老同去了电话，口齿不清地感谢他在千万人中发现我这星星之火，他平易近人的语气马上道破我庸俗的客套，极其耐心地教导我如何让自己的文学之路走的更远，并且建议我在故事里加入一些云江县城街头巷尾不为人知的艳情故事，他断言只剩下慵懒和淫乐的云江读者肯定大加追捧，只需要配合一些三流的阴谋诡计，就能让那帮眼神失去光彩的“毒瘾患者”重拾信仰，上厕所都会带上一份故事报以防止自己被熏死其中，故事报也会成为公共厕所附近的热销产品，那是它的主要战场，每天大量投放反响甚好，其主要敌人是心相印和清风。假如我还有本事在故事里总结一些成功法门，那东家故事报也就跟着鸡犬升天，成为小县城靠着高利贷起家的暴发户们手中的制胜法宝。那些法门最好以“秘密”二字衍化命名，这两个字拥有无穷魔力，能让所有人疯狂。
　　老同决定，假如我发展态势良好且迅猛，他肯定坚持替我扫清文学事业上一切困扰，并会在恰当的时候为我引荐他背后让人惊诧的大型出版公司的好友。

　　搁下电话后我立刻闭上双眼，消化突如其来的成功喜悦。头脑里开始酝酿一个巨大的蜂巢，回忆起自己看过所有小说里关于艳情桥段的描写。
　　窗外凛冬将至，空调显示三十度，窗帘严丝合缝地遮掩住白天黑夜之间的区别。
　　一旦我推开那扇红门，我的生活将会被毁灭。
　　我如此写道。
　　措辞借用了某个畅销外国小说的中文译作序言部分，至于下面的故事我也早已玩味许久，可以搬来美剧的构架；手法上模仿西班牙语文学深沉阴郁的言辞风格；用上一些日本推理的故事线路；内容上则是老同所说继续已刊载《红眼》的后续，云江街头巷尾的神秘故事。我还计划采用老同的文学演说，把故事用我哭豺狼笑的节点推向高潮，因为据老同的“多年经验”，现在的读者就是喜欢这种用眼泪来考验文字价值的方式。

　　点上烟，深吸一口，身体放松顺势向后一躺，仿佛尼古丁灼伤了灵感。
　　微弱的灯光下，熟睡中的那兰露出裸露的半个脊背。
　　老同的仁慈举动似乎让梦想离我一下子近了很大一段距离。
　　长久以来关于这个女人我有太多故事值得诉诸笔尖，但却都尽数被遏制在胸中。但我的岁月在困境挣扎中慢慢渗出胡髭，我发现自己变得耻于那些渴于倾诉的时光。我真切的明白，世上再大的风暴也永远刮不进她的臂弯，只要我安心本分地充当她的宠物，就永远不会被社会竞争五马分尸。记得当时我从家里走出来，站在城市陌生的街头，怜惜我的只有路灯下摇曳的影子，四处碰壁，在一个有一个水坑里摔跤，并且很快理所应当地声名狼藉，街头巷尾很快就传遍了“混蛋少爷”的美名，那时候只有这个女人愿意聆听一个小男孩委屈的挫败哭泣和他对另一个女孩深深的眷恋，然后纳兰会轻抚我的头发，治愈我被擦伤的心灵，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知羞恶方成大器，羞耻是成熟的奶娘！”那兰总是这样安慰我。但她不知道，这份随大流的成熟在冥冥的大热闹大繁华中来得那般痛苦。
　　我和那兰的故事必然比我笔下任何一段艳情文字更加羞于出口。她的丈夫是我文学春秋大梦一醉不醒的始作俑者，我以旁观者清的姿态见证了这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如何通过撒泼胡闹，在离奇且子虚乌有的“第三者”的协助下，把别扭变成矛盾和仇恨，精心臆想了一场婚变，把一个男人推向深渊再也回不了头。失去了对丈夫的控制的间隙，那兰愉快的接受了我的证人保护申请，把我安顿在她父母郊区一栋足以列进云江历史遗产名录的木质阁楼里，作用估计仅仅是证明自己劳燕分飞之后，卫生间的马桶垫子依然有人掀开。她需要一个宠物，我需要一个保护，就这样我接受她在这栋充斥霉味的阁楼任何一个角落，帮助她发泄心中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压力，在声声不断的娇喘和呻吟里燃烧我可悲青春的剩余价值，一起探索着拥有无穷乐趣的闺房游戏。
　　她常常侧身向我展示自己背部的丝滑曲线抑或前侧傲人的乳峰，让阳光随意倾泻在她的身上，双眸泛着维纳斯的光彩，透过窗户凝望云江亘古不变阴沉郁郁的铅灰色天空，聚焦在某个我不必知道的远方。
　　每个不堪的早晨，她都会枕着手肘等我醒来，直到我睁开眼，默念着自己的墓志铭：
　　我的白天有多么高尚，我的夜晚就有多么低贱。

作者有话说

　　献给那些幽暗的往日和不死的灵魂，感谢陈蔚青和我的母亲，迷途之中指引我方向黑暗之中给予我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