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二章 ...

  •   转眼已近三日,婉婷虽觉疲累,精神倒还好,她双目半阖,倚竹而坐,有一句没一句地同西莫搭着话,这几日若非西莫极尽其十七年来所得求生之能为她寻果充饥,并相伴左右,她恐怕会更难过。
      正值午后,冬日的阳光并不烈,蒙蒙一层虚白的光线却也有些刺眼,婉婷以手遮额向远处望了望,冰曦小筑中云烟袅袅,樱飘如雪,分外平和,但婉婷知道青荷恐怕一早便备了饭菜等她回去,她唇角淡淡挑起,眸中隐有笑意,原来有人惦念着自己的感觉竟是如此温暖。
      “婉婉,婉婉,”闪神间忽觉有人戳了戳她肩头,她抬眸,见西莫正一脸不满地问:“婉婉,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婉婷并未回答,却望了望四周,道:“大白天的,你别这么明目张胆地现身,被发现了我可保不住你。”
      西莫双眼一翻,不屑道:“本殿下若会这么轻易被捉到,当年恐怕也进不来此处了。”他边说边倒了一盏昨夜青荷托祀境使送来的桂花乌梅茶递过去,“没想到这祀境使看起来一板一眼的,倒还有点人情味儿。”
      婉婷失笑:“原来你也会夸人。”
      “怎么,不行?”西莫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婉婷笑道:“怎么会。”她啜了口茶,青瓷茶壶在屋外放了整晚,镇得茶也冰凉,桂花香托着乌梅的微酸,虽是冬日,喝着却是舒爽,“西莫,你在异境待了这么多年,没试着找找出去的方法么?”婉婷转了话题。
      “怎会没找,若能找到我一刻也不会在此逗留,”西莫一脸无奈,“唉,我忽然杳无音讯十七年,父王和族人说不定认为我早已死了。”
      “也难怪你一无所得,”婉婷拍拍他肩安慰,“若想离开异境,需有破界咒法,而破界咒法掌握在十二境使手里,且自望尘异境建境以来一直都是口头传授,并无笔记可寻。”
      西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翻遍‘梦华典阁’之中所有笔记还是一无所获。”
      婉婷瞥了他一眼:“梦华典阁,你连那儿都去过了?”
      西莫飞落于她身旁坐下,道:“整日赋闲,再不找些事做,我不闷死也被逼疯了,十七年,你梦华典阁中的书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你这话未免说得太大了,天地成形五千载,一叶落,一尘飘,梦华典阁中皆有详记,哪是短短十七年便能读完的,”婉婷说着惋惜地摇了摇头,一脸你没能骗过我的表情,“下次说大话选个可信一点的。”
      西莫夸口被捉个正着,脸上一红,尴尬地咳了两声,样子颇为可爱,逗得婉婷一乐,不由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他以手支颐,唉声叹气:“生活在这与世隔绝之地,又不准擅自离境,你们难道不觉憋闷么?”
      婉婷黛眉一挑,微微冷笑,“他们才不闷。”
      “他们?”西莫略显惊奇地抬头看她。
      婉婷眼底清浅的光蓦然一黯,“这里恐怕只有我一人从未离开过。”
      “什么?”西莫皱眉。
      婉婷接着道:“你看过梦华典阁中的笔记,想必对望尘异境也有所了解,异境乃出于尘世的一梦国泽,由十二异境使者掌理,异境一切大小事宜皆由境使之首幻境使定夺,而祀境使司赏罚,洛境使司命轮,赦境使司追踪,化境使司医理,御境使司天象,朔境使司地脉,夜境使司生灵,祭境使司祭祀,幽境使司灌育,颐境使司咒法,离境使司生死,其他人则被分派于十二境使手下,时常会因职责需要随十二境使离界,只有我,不任命于任一境使,亦被禁止踏出望尘异境半步,而青荷姐则受我牵累,十七年来亦未曾出去过。”
      “太过分了。”西莫听完气氛地挥舞起小拳头,“这分明是软禁。”
      “怎么不是呢,”婉婷轻声一叹,“我这血统不正的人在此仍有一席栖身之地总要付出代价。”
      西莫见她一谈及此便情绪低落,忙将话题扯开,他捅了捅她手臂,又指一指头顶高竹间的那颗果:“哎,有关罗•娑果的记载我倒读了颇多,真有那么神奇么,我上去见识见识。”说着也不待婉婷回答便直飞上去。
      婉婷吓了一跳,倒不是担心他破坏果子,而是怕他被人发现,她连忙起身提醒:“西莫,飞那么高你小心点,隐了身再上去。”
      西莫自恃再高,也明白轻重,依言将身子隐下,婉婷仰面望着他飞去的地方,不一会儿便听见西莫一如既往不屑一顾的声音传来:“也不过如此。”她对他的自大颇为无奈,不禁直摇头,那果随着他声音的落下亦跟着晃了晃,仿佛迎风而动,实则是西莫的两只小手恐怕已在上面不安份起来,她知道自己说也没用,亦相信西莫不会给她捅出什么娄子,只得随他去。她转身正欲坐回去歇着,忽听西莫又道:“倒是这个比较有趣。”
      婉婷一愣,复又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她只觉眼前一花,西莫已飞回身边,遥指双竹之一问:“你看仔细,那是什么?”
      她眯起双眸随他指尖细细看去,只见密叶遮盖间竟有一枝细藤沿茎而下,竹色与藤色双碧合一,交相掩映,不细辨根本分不出你我,婉婷心念一动,又去看另一竹,竹茎之上亦是一藤如丝,遥遥垂挂于枝叶茂密间,若隐若现。她的目光随藤而下,双藤于竹底相遇,蜿蜒着没入翠草缤纷中,难见踪影。
      她上前几步将树藤拾起,拿在手中把玩片刻,复又仰头望向擎天巨竹,思索良久才喃喃说道:“这藤并不属罗•娑双竹。”
      西莫亦托着下巴附和:“的确,未留心也就罢了,一旦注意到总觉突兀,只是……不属于此的东西又怎会在此?”
      “是有人刻意留在此处。”婉婷想也没想便答。
      “用意呢?”
      “不明。”
      西莫扭头看她,果见她一脸迷茫,然而那迷茫深处仿佛又有一丝渴望参透什么的希冀,让西莫讶异而迷惑,“婉婉?”他不由自主开口轻唤。
      婉婷却未应,只是一味望着巨竹发呆,西莫似是被她沉迷于思考的神情所染,不再打扰,只静静在一旁候着。也不知她望了双竹多久,忽然开口:“西莫,你站开些。”
      西莫依言退开,婉婷神情专注,似是有所决定,只见她将树藤缠绕指间,亦向后错开两步,用力一拉,枝叶被长藤带得沙沙作响,一叶带动万叶共颤,叶上原就有灵气酝集,灵随叶动,交织盘结,竟在双竹之间拉开一道无形帘幕,那幕似带着水气,随风轻抖,波纹氤氲。
      二人被这景象惊得一时无言,西莫指着那气幕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这是……”
      却听婉婷道:“西莫,你可以回家了。”
      西莫猛地转头,见婉婷双眸清亮如晶,神情激动中透出一丝喜悦,他对她的话本将信将疑,但见她如此又不得不信:“你的意思是……”
      婉婷点点头:“望尘异境的出入之地。”
      西莫双目圆睁瞪着她,依旧难以置信:“可,可异境出入地不是在极北端的锦溪渊?”
      “锦溪渊的自然也是,”婉婷收回目光,“只是那里众所周知,而此处却无人知晓,或者我该说,只有你我知晓。”说着她冲他兴奋地眨眨眼。
      “不错,罗•娑乃是圣竹,众人只敢远观以示崇敬,极少会如此近距离接触,这次若不是你被罚,我们恐怕也发现不了此处,只是……”西莫愈发疑惑:“这双藤显然是线索,既有线索便说明此门曾被人发现过,这人自不可能是异境以外之人,然既是异境中人,为何而今众人,特别是十二境使又对此一无所知?再者,你如何知晓这便是相连异境与红尘的关口?就算它是,又怎会出现于此?”
      婉婷略加思索,答:“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就连此处是否异境出入之地亦只是我的推测,但记载有云‘红尘异境,一界相隔,谓凡天之界,此界无实,有口相通,口形如气,状若水,不动而纹’,此帘与记载相符有□□,是而我十分肯定,况且凡天界口在此出现并非毫无道理。”她说着抬头望一望罗•娑果处,“想必你也知每逢罗•娑果熟坠落,并非落入异境,而是直坠凡尘,罗•娑果乃灵力之精,而但凡结界必有薄弱处,凡天之界亦不例外,有果之灵,界之虚,罗•娑果方可破界而出,而结界之虚锦溪渊乃一处,遂成一口,此帘形于双竹之间罗•娑果之下,恐怕便是另一口。”
      西莫听她讲得头头是道,亦道:“你所说不无道理,只是这道理显而易懂,又怎会无人发觉?”
      婉婷伸出一指摇一摇,道:“越是显而易见,反而倒无人注意,你我不也是发现此口才有所推论,况且也不是从未曾有人发觉,”她掂了掂手中长藤,“暗示不就在我手上?那人留了线索却不公之于众必有因由,你我就别忘加猜测了。”
      话音刚落,忽听西莫叫道:“不好,界口要消失了。”果然,帘幕颤动间渐褪渐淡,终消于无形。他飞上一步又猛力将藤一拉再拉,双竹间却再无异像出现,他不免心里发急,好不容易发现的出口总不成就这样没了。
      “西莫,快停手,”婉婷见他心急如焚的模样不由唤道,“界口出现消耗罗•娑竹灵力,你总要让它缓一缓。”
      西莫心有不甘地停下,仍不放心:“你确定缓一缓便有效用?”
      婉婷肯定地点头:“你信我便是。”
      西莫看了她片刻,方住了手。婉婷望望天色,复又将树藤小心藏好,道:“时辰差不多了,幻境使怕是说来就来,你先躲起来吧,这事待回了冰曦小筑再商量,既已知有这一处可以离开望尘异境,我们总有机会再来。”
      西莫才隐起身子不过小半个时辰,幻境使便已高高在上地立于婉婷面前,“三日思过,你可知错?”他望着她的目光如炬。
      婉婷半跪于地,道:“婉婷知错。”
      幻境使倒也不再为难:“既已知错,下不为例。”
      “是!”婉婷垂头应道:
      “回吧。”幻境使说着往冰曦小筑的方向扬了扬下颌。
      婉婷再拘过礼,快步离开,她走得匆忙,却忽略了背后幻境使望着她时异样阴沉的眼神。

      尚有十数步之遥便已能闻到饭菜香,婉婷心中一暖脚下便加快了步子。
      天气虽寒,樱花却正落,亦粉亦白由浓变淡,香飘如雪,如少女新妆,一低眉,一转头,都是徐徐晕色。婉婷吸一口小筑门前清冽的空气,高声唤道:“青荷姐,我回来了,你可有做我爱吃的菜……”那话带着三分撒娇的语气,却在步入门的一瞬间住在嘴边。
      小筑内两人四目正齐齐望住她,青荷端着一碟梅子烧小排立在屋当央,惊讶中带着微微羞怯的神色,祀境使就站在距她一步处,伸出去接碟子的手尚未来得及收回,二人似是正说着什么,却被突然回来的婉婷打断了,祀境使面色冷冷,目光中引有一丝不悦,却碍于青荷的面子不好发作。
      婉婷亦是尴尬,忙清了清嗓子:“抱歉,我回来的不是时候。”说着便要退出去。
      青荷却开口将她叫住:“等等。”
      婉婷驻足,心中虽替青荷感到欣喜,却亦有些不知所措,进退维谷,只听青荷上前一步,抚一抚她略显憔悴的脸,又道:“刚回来还要上哪儿去?”
      婉婷看一看她,又看一看祀境使,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倒是祀境使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入广袖之中,转落于青荷面上的目光立时柔和下来:“我先告辞。”
      青荷低低应了一声,情态温婉,依依地目送着他的背影,眼见祀境使绕过婉婷一步已跨出门外,婉婷忽然开口将他叫住:“祀境使大人请留步。”
      祀境使脚步一收,复又半回身来,目带疑问等着她解释唤回他的缘由,婉婷笑笑,接着道:“大人既然来了,不若留下来一同用膳。”
      祀境使双眉一挑,显然对这份邀请颇感意外,他既不应允亦不拒绝,只是一味意味深长地望住她,玄黑的眸中遮着一层隔阂的幕,让人难以洞穿,婉婷亦不躲,只是平静地迎上他的注视。
      青荷以为祀境使因婉婷的逾矩而着恼,连忙将手中碟子放下,一把将婉婷拉过,道:“婷儿,休得无理。”她保护性地将她挡于身后,隔在祀境使与婉婷之间:“大人,婷儿不懂规矩,行事鲁莽,您莫和她计较。”
      祀境使冷肃的面色在她的恳求中一缓,他将袍襟一抖,复又走回桌旁坐下。
      青荷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祀境使因她痴忡的神情不禁微微勾起了唇角:“怎么,不欢迎我留下用膳?”
      婉婷轻笑一声,在后面推了推青荷,悄声道:“青荷姐,你怎么还愣着?”
      青荷被一唤回魂,却已被推到祀境使旁的位置上坐下,不过几掌的距离,祀境使清肃的气息就在身旁,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平稳无澜的呼吸,如春日里微暖的风,撩拨在她鬓边,让她充满期待也愈发紧张。她低着头,藏在云袖中的双手互缴着,想说些什么打破这过于安静且尴尬的气氛,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正当她心猿意马之际,祀境使沉静的声音忽从耳边传来:“别光发愣,菜都凉了。”
      青荷猛地抬头,见祀境使正夹了菜布到她碗里,他的动作随意,仿佛已做过很多遍,神色更是自然,仿佛与她同桌用膳本是理所当然之事,她微微吃惊,见他替自己布过菜后径自动筷吃了起来,不骄不躁,如若平湖的面容上既看不出赞赏也没有厌恶,只是那份专注让人一眼便确定他正享受其中,青荷被他的神情吸引住,一时竟转不开眼。
      祀境使箸下停了停,不疾不徐地问:“我脸上长了什么吗?”
      青荷一惊,脸颊立时羞得绯红,连忙将目光转开,却忽略了祀境使眼中促狭的笑意。婉婷亦是强忍下笑出声的冲动,边起身边道:“我去取些酒来。”
      桂花陈酿,只一滴便满室生香,婉婷替二人将瓷盏斟满,清醇的酒色于半透明的盏中荡漾出润玉般的光泽。婉婷放下酒壶坐回桌边,道:“青荷姐酿的桂花酒,大人不妨尝尝。”
      “你会酿桂花酒?”祀境使微觉讶异。
      青荷含蓄地抿唇一笑,道:“不过闲来酿着玩儿而已,倒让大人见笑了。”她说着举起酒盏,“既然已拿了出来,大人就请尝一尝吧。”
      祀境使本已好奇心起,青荷既然已开口就更不会推辞,他执杯微啜了一口,随即仰面一饮而尽,那酒甘甜,桂花香郁,在口中百转,入喉生暖,饮之人但觉通体舒畅,余尾处醇芳潺潺,悠长不绝。
      祀境使面不改色,但双眸深处一澜惊异兴奋的波动难以掩饰,望尘异境酒藏甚丰,亦不乏珍品,但没有一品如这杯桂花酒般给予过他如此激烈的感受,这酒于酿制上或许说不上多么精致,但入喉时那分别样的满足让他意犹未尽。他转头凝视住青荷因喝过酒而红晕初开的面容,问:“这是什么味道?”
      他目光灼热炙烈,让青荷心慌,再也禁不住与他的对视,将眼别开,匆忙道:“不过寻常味道而已。”
      “不对,”祀境使截断她的话,“比寻常更多。”
      还是婉婷开口答了他的疑问:“青荷姐常说酿酒在于心,酿时什么心情便也被一同封存在酒里,大人品尝的许是青荷姐心的味道吧。”
      “心的味道,心的味道……”祀境使把玩着酒盏,喃喃低念,他的目光随着思绪投入门外纯明澄澈的天光之中,被拉做无限长。
      屋中一时寂静,他的沉默让气氛倏尔冷却下来,青荷与婉婷对望一眼,只得小心翼翼静候在侧。突然,他将酒杯一置,道了声“告辞”,亦不言喜怒,起身便往门外走去,青荷因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愣在当场,蓦然回醒时,祀境使已身在门外,她慌忙追至门口,急唤道:“大人。”
      祀境使被他声音中的惊慌拉住,转身见她失落的眼神在自己身上逗留了片刻便垂了下去。“婷儿若有什么话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海涵。”她只道婉婷言语之中无意冲撞了他,他才愤而离去。
      祀境使却温和地笑笑,对她的小心倍感怜惜,他伸手挑起她下颌,道:“你多心了,只是有些事我要回去好好想一想,你的手艺很好,多谢款待。”
      青荷被他指上的温度撩得心底一乱,脸颊越发热起来,她茫茫然坠入他深沉的目光,迷了方向:“大人……”。
      “叫我的名字。”祀境使截断她的话。
      “什么?”樱飞雪飘衬着他黑衣似墨,她被他的声音蛊惑着。
      “我说叫我的名字。”
      “祈煌……大人”青荷踯躅着开口。
      他在她那一声“大人”中略略蹙眉,心底有一瞬间的挫败与无奈,十多年来陡然意识到十二境使的称号带给她的恐怕只有高高在上与不可逾越。他叹了口气,捏着她下颌的手指亦紧了紧,俯身吻上她的唇,他在她甜美的唇瓣上只逗留了须臾的时光,却抚慰了她的怯缩,评定下她惊乱的心。他抬起头来,眸光望穿她眼底,又道:“叫我的名字。”
      “煌。”她轻柔的声音如穿越层云的一线阳光,融开他心底的冷硬。
      他神色依旧,却又似乎有些什么不同,他替她拢一拢飘在鬓边的发,道:“改日再来看你。”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青荷心间一池幽静的湖水再也难以平静。

      日暮西山,晚霞似火,滚滚卷向天边,望尘异境一片赤光绯色。婉婷坐在前院中用来累集花瓣的石瓮旁不厌其烦地将成色新鲜的花瓣一片一片捡入篮里,青荷则在一边替她将花瓣捣碎,粉艳的花汁从杵下溢出,清香扑鼻,盘桓缭绕于小筑前后,让人沉沉欲醉。
      青荷看一眼婉婷认真的模样,笑问:“你三天没好好休息,不累么?”
      婉婷提过最后一篮依着青荷坐下,一手托着腮摇头道:“还好,这花飘了几日,想快些集起来,不然很快便不新鲜了。”说完,她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青荷看。
      青荷被看得有些沉不住气,垂了头问道:“你看什么?”
      黄昏下那抹倩影优柔,修眉弯似柳,凤眼顾生姿,脸颊不修而晕,双唇不点而娇,秀发半挽,云鬓旖旎,就连杵捣花汁的动作也带着万方姿态,婉婷看着只觉感叹:“青荷姐,美貌温柔如你,难怪祀境使大人会对你着迷。”
      青荷抿嘴一笑,道:“你这张小嘴,何时抹了蜜?”
      “百炼钢作绕指柔呢,”婉婷凑上前来,神秘兮兮地问:“哎,我不在这三日,祀境使大人可有天天来看你?”
      青荷面上一红,只专心于手上动作,不理她。
      婉婷将身子缩回去,伸展一下略为疲惫的手脚:“被我猜中喽,唉,羡慕啊。”
      青荷手上一顿,看着她问:“羡慕什么?”
      婉婷扭头对上青荷疑问的目光:“自然是有人疼你,有祀境使大人护着,别人自不敢再对你指点议论,给你为难。”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终有一日你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况且如今有我护着你,还怕别人给你为难么?”青荷道。
      婉婷有一搭没一搭地拨拉着篮里的花瓣,道:“那个人就算了,我倒是希望如其他人一般有父亲母亲护着。”
      青荷不想她会忽然提起这些,放下手中石杵,问:“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婉婷凤眸之中有清光掠过,闲散的神情忽而沉淀下来:“青荷姐,你何时才肯对我说实话?”
      青荷一惊,犹豫着道:“你是指……”
      “母亲的事。”婉婷接道。
      青荷心中微乱,一时无言,婉婷并不催促,她今日的耐性似乎格外好,只一味安静地等着。
      青荷将心绪稳住,抬起头来,婉婷澄澈的目光落在她眼底,仿佛能将一切望穿。她深知再不能将她当小孩子看,不由长叹一声,道:“看来瞒不住了啊。”
      婉婷并不答,静待她继续,青荷望着远处即将落尽的夕阳,思绪缓缓徘徊到多年以前。
      “我总觉那时的望尘异境与现在不同,更纯洁,更干净,更与世无争,或许是因你母亲琪离大人在的缘故吧。异境虽美,却美不过她的一颦一笑,无论她走到哪儿,都有目光追随左右,光是看着她,心便不知不觉宁静下来。”
      婉婷面上有向往的神情。
      “但也许就因为她太与众不同,太完美,在他人眼中便容不得她有一丝瑕疵,也许正应了那句话——红颜薄命,那时候瑕疵便成了不可融恕的罪孽。”青荷语气中无奈渐深。
      “就因她与魔界赤阳御使相爱有了我?”婉婷忽然道。
      青荷的目光猛地回到她面上,震惊地盯住她问:“你从哪儿得知这些?”
      婉婷对她的震惊并不意外,只轻声道:“你先说完,我再回答你。”
      青荷凝注她半晌,知道以婉婷的性子恐怕也问不出更多,只得继续说道:“不错,你母亲本是至情至性之人,异境的规矩太束缚了她,当年她以洛境使身份入五界行司职,与魔界赤阳御使相遇,爱了便是爱了,她决不回头,但异境对五界来说本是虚无,异境中人与五界生灵结合更为大忌,更何况当时对你母亲有意的幻境使大人又怎会不怒火中烧,他将她抓回本应立即处以重罚,但你母亲那时已身怀有孕,经她再三恳求,幻境使才应允她先将你生下。异境中人灵力浩盛,以灵力育胎,三月便可成型,三月后,你出生,你母亲则被镇修阎塔,永世不得出塔。”
      “修阎塔,你说我母亲在修阎塔?!”婉婷兴奋中又带着点急切。
      不想青荷却摇头:“不,不在。”
      “不在?”婉婷迷惑,“可你刚说……”
      “是,她起先的确身在塔中,”青荷将话接过,“几月相安无事,不想却在某一日清晨送膳时发现你母亲不知去向。”
      “怎么可能?!”婉婷本能地拒绝相信,“修阎塔由奠境之石奇魂之石建成,通体无窗,只有大门可出入,且以奇魂阵克守,阵眼位于塔外,她如何能从塔内逃出?决不可能!”
      “众人起初的反应也都与你一样,”青荷道,“但搜遍塔内每个角落都不见她踪影,又由不得众人不信。我记得幻境使大人几乎可说是怒震雷霆,从塔内搜到塔外,将望尘异境翻了个底朝天都找不到你母亲,最后不得不让司追踪的赦境使大人打开天眼搜寻五界,却依旧一无所获,你母亲就此不知所踪。”
      “怎会如此!”婉婷用力一拍身前石台站起,握拳的双手微微颤抖。
      青荷见她颇为激动,忙扶住她手臂道:“婷儿,你冷静点。”
      婉婷闭了闭眼,用力将胸口涌上的动荡压下,缓缓坐回,但握着的双拳却不曾松开,她盯着自己有些发白的指节,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问:“青荷姐,异境所有人都讨厌我,疏远我,为何只有你肯抚养我,保护我,我害你也被别人欺负这么多年,你不气不怨么
      青荷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可气可怨的,比起当年琪离大人对我的救命之恩来说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救命之恩?”婉婷带着疑问的目光回到她脸上。
      “异境中人灵力丰纯,却并非天生就可运用,十二岁前年少体幼承受不出如此浩大的力量,灵力便被封存于心位,而之后时机成熟,灵力便要以外侵之力来激发,便是你我皆知的所谓破灵之仪。此仪至关紧要,需受仪之人心静无波,毫无杂念,将自身封闭于无思之境,否则一旦被外界所干扰,心念波动,走火入魔,非但灵脉禁毁,还会有性命之虞,我当时便因无法做到心如止水而导致灵力倒流,反冲入心,险些损及性命,是琪离大人以百年修得的回身之术将我挽救,她不但替我保住性命,还授我心法,助我疗伤,将灵力再次引导出来,于我,她好比再生父母,只不过帮她抚养女儿又算什么,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去得。”
      婉婷握住她的手,心下感动,她又怎会不明,救命的恩情,这十几年来也早该还清,但青荷却依然对她不离不弃。
      晚霞烧尽,淡月盈盈,晚风中清冽的气息却让人越发清醒。
      “凉了,进去吧。”青荷将封满花汁的陶罐装入篮里,挽着婉婷的手臂便往屋中去。
      屋内昏暗,婉婷默默不语取了火折将灯掌起,烛火跳跃的光映在她平静无波的面上竟带着分冷淡与漠然。
      “青荷姐,为何我从未受过破灵之仪?”她将火折吹灭,拾起竹签挑了挑歪倒的灯芯。
      青荷不语,看着她持签的手指修长,半露的浩腕纤细,云纱广袖半垂下来,烟色缥缈,此刻的她早已冷静下来,她每一个美妙优雅动作都将她真实的心情埋葬得更深,将她隔阂的心门扣得更紧。
      不待青荷开口,婉婷便开始回答自己的疑问:“只因我这血统不正的身体里不知有灵还是有魔,十二境使难以估量灵魔交合的力量,是以他们怕,怕破灵之后的我会是个难以降服的怪物。”
      她声音平缓,说得淡然,仿若平时与青荷闲话家常一般,但她越是波澜不惊,青荷越觉心痛,她难以想象在那份安稳与柔和背后究竟隐忍着多少悲哀与心伤,那些残忍的事实刻意回避不说不想时还好,此刻由婉婷口中一一道来,虽让听的人难过,岂知真正刺伤的确是说的人自己。
      青荷上前一把抱住婉婷,声音颤抖着道:“婷儿,别说了,快别说了,琪离大人若知道你如此会伤心的……”
      婉婷搁下手中竹签,将青荷拉开,道:“青荷姐,我想去寻找母亲。”
      青荷一怔,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去哪儿找?”
      “自然是望尘异境外面,我找到了另一个离开异境的出口。”
      “你说什么?”青荷见婉婷望着她的眼中出乎平常地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婉婷遂将在罗•娑双竹间发现界口之事说了,她拉住青荷道:“青荷姐,你和我一起走。”
      青荷沉默片刻,不想却摇头:“我不能走。”
      “为何不能?”婉婷因她的答案而有些发急:“我若逃走,幻境使一定不会让你好过的。”
      青荷拍一拍婉婷的手,道:“我到时便说你趁我不察偷偷逃走,他也不能拿我怎样。”
      “可是……”婉婷还待再劝,却被青荷打断:“婷儿,我与你不同,我的栖身之所只有望尘异境,而你的不在此,这里虽如铅华梦境般远离尘世,却束缚了你,外面天大地大,你该去寻一个属于你的容身之所,不要再执著于你的血统,真正的善与恶,灵与魔,又岂是一个血统能说得清的?”
      “青荷姐……”婉婷泪盈于睫。
      青荷却只是微笑:“走吧,既然能走就趁没人发现时快些走,不走你定会后悔。”

      夜阑,人静。
      婉婷坐在黑暗的房中毫无睡意,月色透窗,洒在她脸上,勾出一道苍白的侧影。
      西莫不知何时已现身出来,见她情绪低落,不由开口:“婉婉,你什么打算?”
      婉婷不答,却道:“青荷姐她不肯离开。”
      西莫叹了口气:“其实你也知她说得没错,此处不容你,外面天地广阔,自由容你之所。”
      “可我不能放她一人在此。”婉婷矛盾的心绪堵在胸口,离开与否,犹豫不决。
      “为何不能?”西莫反问,“你又如何知道你独自离开对她不是一件好事,或许你不在身边,她便不会有那么多顾虑,她不必事事都护着你,日子也能过得自在一点。”他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残忍,确是事实。
      婉婷没防备,一下被戳到痛处,无言以对。西莫亦不再说什么,他知这事逼不得。
      天阶如水,寂静将夜拉得格外长,婉婷拖着腮望着窗外,朦胧的半月倒映在眼底,于浮云之中时隐时现,她的双眸也像遮了层雾。突然,她的目光一收,取过肘边一张素雪笺,提笔蘸下浓墨,手落腕转,借着月色写下两个字。
      她干脆地将笔一放,用镇纸压了笺,起身边往门外走边道:“西莫,走了。”
      西莫一怔,随即追上几步,与她虚白的背影一同消失在黑夜之中。
      她才离开,青荷柔婉的身影便从门边闪出,她向婉婷离去的方向望了片刻,便转身入了屋。案上雪白的纸笺于不见星火的房中显得格外耀眼,青荷素手执笺,盈盈目光凝注在那郑重的两个字上,须臾,轻轻念道:“保重。”
      她清淡的语声在宁静的夜里空荡的小筑中显得空灵而遥远,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她的心意亦或是婉婷的嘱托。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