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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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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叫严缙,是个心里医生。研究生毕业后成为千千万万“北漂”大军中的一员,目前在北京一家私人心理咨询机构上班。身为一名单身贵族的我有车无房,在奥运村附近租了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月租四千,两个月前才刚搬进去。眼下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也能有自己个人的心理咨询室,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哪怕是在家办公也行,至少还能省下一笔店面租金的开销。北京这么大,人又这么多,我这点儿愿望还不如地铁站出口卖的鸡蛋灌饼来得实在。但如果有一天,我能将它变成现实,不管最终被打了多少折扣,能成真就行。
在一个平常到再也平常不过的晚上,刚洗完澡的我坐在客厅的转椅上正用着笔记本电脑修改论文,放在旁边的手机亮了一下。我本以为是收到了一天短信便拿起来看,才知道是有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我这才想起临下班前被通知开会时手机被调成静音忘了改回来。
手机屏幕上显示电话是从西安打过来的,我看着这个号码犹豫了一下,手指在屏幕上一划,然后把手机按了免提键。
“喂,您好,请问哪位?”我把手机放到一边,双眼仍在盯着笔记本电脑。
“是我,能猜出来我是谁吗?”
一个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却很熟悉的声音通过手机小小的听筒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迟疑了一下,一边拿起手机,一边在脑海里飞速地思索着。
“你是……让我想想啊……你是老幺?”
“哈哈,是我。本来还想搞得神秘点,没想到一下就被你猜出来了。怎么,你还在北京?”
我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他是从哪里打听到我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现在在北京工作,至少对我来说,自大学毕业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本来毕业典礼那天下午宿舍的还说好一起再去吃个饭什么的,结果他出去了一趟就没有回来,我们给他打电话却被告知已经关机,搞得我们还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差点要报警。宿舍里平时大大咧咧的大哥在他的书桌架上发现了一张纸条,我们这才知道,他已经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学校,什么都没有带走地离开了这个他曾经生活了差不多四年的城市。
之后过了没多久,我又发现他在我各种社交网络里面消失得无影无踪,没留下半点痕迹。我连忙问了宿舍的其他几个,这些人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自己也被他拉黑了。
“毕业以后这么忙,哪儿还顾得上这些,”我打电话问宿舍的大哥时,大哥这样跟我说,“他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你呢,也别把这事儿放心上。老幺那小子那么鬼灵,要想找到咱们肯定一找一个准儿。四年的感情,我就不信他不会回来找咱们。倒是你小子,风风光光地签了国企,前途似锦啊!回头有时间大哥我必须得找你喝上两口,呵呵。”
这一次,还真让他说着了。尽管他一直忙,也没时间专程跑过来找我喝酒叙旧。而我,也早就从原来的单位辞职,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换了工作。大学毕业这么些年,什么东西都在变。
“对啊,还在北京漂着呢。”我跟电话对面的老幺说道。
“那就好,明天我晚上八点的飞机到北京,你可得去机场接我。还有,我能在你那里借住几天么,会不会有女朋友啥的不太方便?”
“女朋友倒是没有,不过我租的房子不大,只有一张床,也没有沙发。”
“那没关系,我睡床,你打地铺。”说完他就止不住地笑。
等他笑完,他又很郑重地跟我说:“这次真的麻烦你了。”
“哪里的话,说话这么见外,还是不是一起住了四年宿舍的兄弟了?”
“当然,你必须是我兄弟。”他在电话那头异常认真地说,我听的出来。
挂了电话,我双手揣着裤兜,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进卧室,站在了落地窗旁边。
此刻,北京夜色下的车流如卢沟桥下永定河的河水一般快速地流动着,我平静地看着脚下这绵延到视线之外灯光交织的路网,不自觉地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二
第二天晚上,比他跟我说的时间整整晚了一个半小时,载着他从西安飞过来的飞机航班才穿过北京的夜空停降在首都国际机场上。我在接机大厅等了半天,终于看到了他的影子。
他戴着一副墨镜,几乎遮住了他大半个脸。他穿着一身精致的黑色商务西装,头发向后整齐地梳着,看样子应该是用了不少发胶才把头发弄得这么有型。他手上拿着一个公文包,另一只手拉着行李箱,目若无人地往这边走过来。
这样一身打扮的他跟上大学那会儿完全不知道注重形象的他实在太不一样。若不是事先确认过他今天大概穿的什么衣服,再看到他眉毛上方没有被墨镜遮挡到的那道疤,我都有点不敢认他。
他也看到我,摘了墨镜,朝我挥了挥手。
“好久不见,”他对我说,“你看起来可比当年更帅了。”
我便知道他又来这一套。无非就是想先把对方夸赞一番,再料到对方听了溢美之词不好驳了他的情面,也跟着说些好听舒服的话,彼此互相吹捧客套一番,屡试不爽。
可到了我这里就不那么灵了。
“你倒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我还担心认不出来你该怎么办。”
“那你就应该找个牌子,上面写好我的名字,然后像个狂热的粉丝一样一边举着牌一边大声喊我的名字。我看到了就躲起来,这样别人就以为你是个神经病,哈哈。”
“哈哈哈,哈你个头啊……”我瞥了他一眼,接过行李箱,然后两个人一起向停车场走去。
到了停车场,我打开后备箱,好让他把行李塞进去。两个人系好安全带,我开车离开机场,带他回我住的地方。
坐在副驾驶的他自打坐上车起就掩饰不住自己失望的感受:“我以为你好歹能开个宝马什么的来接我,结果就是个大众的桑塔纳,唉,我这心呐,都心塞到太平洋了……”
“我的领导,你要是觉得小的伺候不周,我现在就把车停路边。您拿好您的行李,自己叫出租车住五星级大酒店去吧。”
“别别别,我就是出个差,还得投奔你,哪有钱住酒店啊。”
“那你就别贫嘴。”
“好好好……”
他别过头,看着窗外的夜景。
我从后视镜上看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次出差大概要多久?”
“少则三五天,多则小半年,”他的眼睛依旧盯着车窗外面没有动,“怎么?怕我赖在你家不走啊?”
“我没那个意思,你愿意在我这住多久就住多久,我就是随口问问罢了。”
他嘴角稍稍向上抬了一下。
“放心吧,不会太久的。”
三
到了家,我打开灯,他把行李往边上一放,小心翼翼地伸着头把房间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然后猛地一下扑到我的床上。那神态,就好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
“陈家鹏,你给我起来。”
“五哥,我在西安忙了一天,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就马不停蹄地坐飞机到了北京,晚饭都还没吃呢,”老幺如同印在床单上的图案一样躺着,他把脸紧贴在床铺上,所以说话的声音有些闷闷地让人没办法听清楚,“我现在真的好饿啊,五哥。”
“那你吃什么?”
“随便,吃不死人就行。”
我叹口气,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准备给他下碗挂面。
“你先给我把穿在外面的西服脱了再躺床上,听见没有?”
“哦……”他先是应了一声,然后像想到什么似地问道,“五哥你是有洁癖么?”
我没搭理他,不过我确实有点洁癖。一想到他进屋还没有换鞋,我顿时又有点纠结起来。
我刚把挂面撒到锅里,就突然听到他的声音从我背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
“五哥,我能不能借你这里洗个澡啊……”
脱了西装的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领带被他松掉斜挂在胸前,看上去有点狼狈。他整个人就这样趴在厨房的门上,略带一丝乞求的语气问我。
“你走路能不能出点动静,吓我一跳,”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去吧。”
“可是我没有拖鞋啊……”
我无语地闭上眼睛,心里面默默地问候了一下他老人家,然后把脚上穿的拖鞋脱了下来。
“谢啦。”说完他就转身离开,留我光着脚站在厨房里盯着锅里翻腾的水面。
天知道这地板得有多凉。
四
挂面做好了。我把它端到客厅的桌子上,坐在一旁等着他洗完澡出来。
房子不大,桌子就只能一物多用,吃饭的时就是餐桌,工作学习就是工作台,有时候还得拿它当熨衣板。
过了一会儿,他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纯素色的棉质圆领短袖T恤和一件运动短裤,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头发湿漉漉地还在不断地往下滴着水珠,全然不是刚刚那副商界精英的模样。
我的意思是说,那个我熟悉的,上大学时刚从宿舍楼下的澡堂洗完澡后猛地推开宿舍的门大喊大叫的那个老幺现在终于又回来了。
“做的不错嘛,缙哥,”他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眼睛里就跟放了光似的盯着那碗面,“想不到毕业以后这么多年,我竟然有幸能吃一碗你做的饭。”
“快吃吧,”我白了他一眼,“都要凉了。”
他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会儿就吃完了。
“好吃。”他端起空碗给我看了一眼,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
五
我的大学是在东北沈阳上的。宿舍一共六个人,我行五,陈家鹏排老六。但是大家都管他叫老幺。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就是个孩子;不仅生日最小,大一刚来的时候还未满十八岁,性格啊脾气啊什么的就跟小孩子一样。因此大家不管什么事儿都会让着他。
我们宿舍算是我们学校那一届里最特别的。别的宿舍都是一个班的人住在一起,偶尔多出来那么一两个,顶多就和同专业的其他班住在一块。只有我们不是,当时江湖人称“被大本营抛弃的六人组”。
宿舍里的大哥还有老三老四是学计算机的,三个人是同班同学。二哥和我都是学化学的,不过不是一个班。老幺学的工商管理,他们班一共七个男生,除他之外的其他六个人就住在我们宿舍的斜对角。虽然离得很近,但是老幺平日里跟他们并没有多少交集。所以印象里的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我们几个看在眼里,却也无计可施。
大哥是沈阳本地人,毕业后考了公务员,在事业单位里混的还算如鱼得水。二哥和其他几个也都是北方人,只有我和陈家鹏两个宿舍最小的来自南方。我是湖南人,老幺更远,来自福建。
我记得大一的时候有一次宿舍集体出去吃饭,当时大家喝的都差不多了,就坐在那里聊天。结果老幺突然一下子站起来,举着空空地酒杯,东摇西晃地对着我们大家说:“哥几个安静一下,我陈家鹏,想跟大家说几句话。”
于是大家都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你们不知道,本来,我是想跟某个人一起来咱们学校的,谁知道那个人他妈地骗了我!那个人根本就没报这个学校!你们知道么,我现在真的好后悔。我后悔来了这个学校,我一个南方人,只身一人跨了大半个中国地图跑到东北来上学,背地里都不知道自己刚来的时候哭了多少回!”
“还有,其实我也不喜欢我学的这个专业,当初要不是听那个人说,我他妈地才不会报这个专业啊!你说我们专业,二百多人,三十一个男生,我们班,七个男的,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就我一个人被分了出来,分到了咱们宿舍!虽然我也知道,大家都对我很好,处处都让着我,可我他妈地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啊你们知道么……”
说完他就哭了,我们几个看着他有些颓废地趴在桌子上哭着,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管他。我们等他哭累了,活着还是因为喝大了缘故,老幺就爬在餐座上睡着了,我们才叫服务员结了账。然后我和大哥一人架着他一边胳膊才把他架回了宿舍。
后来我们都有问过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然而他打死也不承认那天他说过那些话,于是我和其余的人都笑笑没有再提过。
但是那天晚上,我比他们几个多知道了一些别的事情。
那天刚回到宿舍,老大他们几个就被他们班的人叫了过去,我和二哥刚把他弄到他自己的床上,二哥的手机就响了。于是他冲我使了个眼色之后匆匆跑到楼道口跟他对象通电话,宿舍里便只剩下我和老幺两个人。
我爬上了他的床,准备先帮他脱掉外套。闭着眼睛的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差点翻了下去。
我试着想要挣脱他的手,但是没有成功。
我不知道被酒精麻痹了大脑早已丧失了清醒的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明明他的身子是宿舍里最瘦弱的,而且那天他还是第一次喝了那么多酒,白暂的脸皮都已经因为酒精的原因变得通红。他的嘴巴微微地张开,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
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的我低下头,把耳朵凑了过去。
“陈家鹏你刚才说什么?”我问他。
“那个男人他已经不要我了,所以沈煜啊,我可不可以,喜欢你啊?”
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我觉得我意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嗡”地一下,犹如天崩地裂般炸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