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垫脚石（姜钟）》朱朱煮酒

1、第 1 章

　　“要帮忙吗。”

　　“不要。”姜维只顾抬头寻找出去的路，看也不看钟会一眼。

　　“随你好了。”钟会不以为然地眼珠转转，蹲坐地上，心想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出去做什么，迟早要被追兵乱刀砍死。然而不知不觉目光又转回姜维身上，只见他左脚踏着洞底，右腿屈膝跨在一个窄小的突起。双手搭着洞壁，然而依旧心有余力不足。

　　钟会索性好整以暇地看着。自下而上，打量着姜维的腰腿，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早知伯约如此柔韧……”

　　“闭嘴。”姜维本正艰难向上，一听这话，更加气泄，几乎失足掉下来。回头瞥见钟会目光迷离，笑中带一丝邪气，依稀便是深夜酒后隔着晦暗烛火的模样。心中更是恨意难绝。

　　那样的夜每有一次，就令他杀意酿得更浓三分。原本以为过了今夜，解脱的日子就近在眼前，怎料这段时日全神贯注在与钟会周旋，对身边的俗人未尝留心。情好欢甚的模样做过了头，假戏落在众人眼中成了真意，早令魏营帅将之间生了嫌隙，暗中算计。

　　那卫瓘胡渊之流，对钟会想必也是恨到了家；明明早截下了自己给主上的密信，却偏偏藏着掖着不让钟会知道。方才宫外喊声大震，四面八方，无限兵到，原是诸将作恶。四面火起，外兵砍开殿门杀入，胡渊抢先上前，狠狠将一纸掷在钟会面前。

　　“维将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必不使汉室终灭”——火光冲天，那几行字碎堕于地，如钟会的脸一般，写满了讥讽与绝望。

　　姜维在一旁，虽是惊怒交加，却终究不负老敌“在夜不惊，闻变不乱”的评价。长剑森然出鞘，砍杀几员兵士，然后扯住钟会手腕，不由分说地拉他狂奔起来。

　　一路艰险，好容易躲入一片小山丛林之中，身后追兵呐喊依旧不绝。二人只顾往枝叶繁茂交织处奔行，不料一个不慎，竟双双误坠猎人所布陷阱。陷阱虽窄小泥泞，却不甚深，若是二人合力，或不难逃出。只是此时钟会纵然愿意全力托姜维上去，却疑他必不会拉己上来；姜维亦知贰心已露，又怎敢让钟会近身扶持？

　　姜维独自攀爬不出，空负一身武艺，又想起曲线复国功亏一篑，不觉气馁。见钟会坐在陷阱一角，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便也背靠洞壁，静静对立。两人相瞪，不言不语，地面上远方依稀有追兵呐喊声传来。

　　“说起来也有趣。”钟会终于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你要复国，好像也不止一种方法。可是偏偏选择了我……和我在一起这么久，伯约到底看中了什么呢。”

　　“你最好骗。”

　　听到这么直截了当的回复，钟会心里疼得颤了一下，面上自嘲的笑意却是更盛，点头道：

　　“是啊，伯约一个又一个谎言，我一个个全信。那日你说我功高震主，何不泛舟绝迹，登峨嵋之岭，从赤松子游——其实只是想激我功名之心罢？我竟中了计，傻傻为你的复国大业奔波费心。

　　“……再往前，你取益州图纸，与我指点说沃野千里国富民殷，佯作玄亮鱼水之情。我看着图纸，心里想的全是与伯约共襄盛举，怎猜得到终有图穷匕见之时？

　　“……初见时你说甘心俯首、来降不迟，若遇邓士载则必当决一死战，我听了心里满足得意。其实这么个被你骗得同榻而眠的废物，在你心里，恐怕比那养犊小儿还要低贱罢。”口中这么讥刺着，始终掩不住一丝酸楚之意。

　　姜维只不答。

　　“若不是胡渊戳穿你，我怕也会信你到最后。只是此时事败，天下已再无容身之处，你又何必拉我一路狂奔？”钟会低头看了看被泥土污湿的衣襟，皱皱眉道：“与其跌入这无名猎户的陷阱，还不若沉溺在伯约的温柔陷阱里。若能助你成就了天下，即便化作刀下鬼，至少也能让你记一辈子……哎哟，忘了。伯约心里早记了别人一辈子，哪里还装得下我呢。”

　　说到这里，自己都听不下去，抱头颓坐，身形愈发矮了下去。这些话放在平日，必然是不肯出口的。只是今夜或是两人最后一夜，既得独处，索性把肺腑之言，都一一带血掏出。

　　然而姜维的脊背紧紧贴着洞壁，与钟会之间隔着尽可能多的距离。静静听着，惜字如金。

　　“伯约……”钟会不愿向姜维仰视，低了头，声音也愈发低了，“这么多假话里，可曾有过一点点真的吗。”

　　一束冷月钻进洞来，照出钟会自嘲的惨笑。

　　“有过真的吗？”钟会听不见回应，自己轻轻又问了一句，仿佛空山里的回响，孤独胜过枯叶满地。

　　“你要来点真的吗。”姜维的声音幽幽响起。

　　钟会不期他作答，急忙抬头，眼里尚未来得及流出惊喜，就见姜维满面阴沉地上前。随即右肩一沉，姜维一只脚已踏了上去。

　　“这才叫真的有用。”

　　恍惚间姜维已在洞外，从地面上伸过头来，面无表情，向下面的他看了一眼。

　　……又……被他当做……垫脚石了吗。

　　姜维这一脚踩得实实在在，钟会习惯提笔的右臂养尊处优惯了，一下酸痛无比。强忍住了呻吟，正在想该如何答话，却听上面一阵响动。本能地躲避，而轰隆声中，滚落大石几块。石坠阱底，便闻见姜维离去的脚步声，步履坚定，一如他那时自缚双手，从容走入自己帐中。

　　……石头震起的飞尘依然飘荡。钟会灰头土脸，却正好假装是被尘土迷糊了双眼。

　　丢下我一个人逃命，还落阱下石。

　　什么时候，我也可以拿你当一次垫脚石？

　　只怕是……永远不愿意罢。

　　…… …… ……

　　…… …… ……

　　“咦，逆贼在那！统统给我追！”

　　乱箭如网，向一个孤单的背影扑去。那人中箭，犹自奋力疾奔多时，方才倒下。

　　【尾声】

　　后世野史记载，姜钟起事失败，双双出逃。姜维只身引开追兵，死于乱箭，为众剖腹取胆，死状不堪描摹。

　　追兵杀完姜维，欢声庆祝多时，方才忆起尚未捕获钟会。原路返回，细细搜索，发现乱草丛中陷阱一个，已空无一人，疑是姜钟当夜暂时藏身之处。内有大石数块交叠，所成高度，刚好够人攀爬而出。

　　军士方知姜维使调虎离山之计，恨骂连连，响彻山林。

　　再寻钟会，耗费多时，终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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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陷阱里场景，部分灵感来源于美剧《复仇》 S04E07封闭电梯那一小段……

　　生死关头讨论柔韧度真是有点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