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之徒》齐之羽客

1、第 1 章

　　看着教室白板上满满当当的字迹，张起灵有些茫然地低头在书包内翻找一会儿，然后抱出一本厚厚的数学书。
　　讲台上的教授嘴巴仍在不断开合，直觉告诉他，他现在应该开始记笔记。可是水笔握在了手心里，脑子里却什么都没有，他甚至不知道需要把课本翻到哪一页。
　　注意力无法集中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快两个月之久，张起灵在内心深处其实对自己的情况十分清楚，他只是不愿意承认。
　　两个月前马路上飞溅的血湿了他的脸，也拨断了他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
　　从那之后张起灵便一个字也没有再说过，天生淡漠的性子却使得周围没有一个人察觉出他的异样。
　　两个半月前，张起灵以超出本科线几十分的成绩拿下了这所大学，而现在，他却连听课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教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教室，学生也开始抱着书三三两两的往门外走。张起灵抬起低了两个小时的脑袋，手里的水笔随着他松开的拳头掉在了地上。
　　听了三天的课，新书上依旧干干净净，连名字都没有写。张起灵微微颤抖着躬下了背，将脸埋在臂弯间，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毫无神采地盯着某处，开始一动不动。
　　胳膊下的桌子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张起灵瞳孔下意识地收缩起来，但他仍旧没有转头。
　　一张长桌可以坐两个人，而张起灵永远都是独占两个座位的那个。而此刻桌子摇晃的原因，就是因为有个人一屁股坐在了他的桌子上。
　　“教室要锁门了，同学。”男生晃晃手里的大锁，“我还等着去和哥们儿打篮球呢，快点儿走吧。”
　　张起灵似乎是没有听见，仍旧趴着不动。这举动反倒引得男生把头凑了过来，语气里是难掩的好奇：“怎么啦，同学你这是失恋的节奏？”
　　本来只剩两人的教室却突然有了脚步声，男生诧异地回过头，就见一个戴着墨镜的人正朝着张起灵的方向走了过来，看见他之后礼貌地笑笑，随即没做任何解释，伸手就从后面去搂张起灵的腰，似乎没费多少力气就直接把他从座位上提了起来，然后扶着他站定，似乎有点儿生气。
　　张起灵依旧面无表情地站着不动，半晌才一把推开来人，书都没拿就往外走。后者虽然皱了眉头，却仍旧好脾气地帮他收了课本，然后提着包去追张起灵。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男生眨着眼睛撇了撇嘴，十分理解不能地跟着出去，“咔”地一声锁上大门。
　　“既然不听课就别出去跑，大不了回来我给你补，也就是我知道你这是怎么回事，换了别人看你这脸一定会以为你在闹脾气，到时候揍你一顿就好玩了。”黑瞎子把宿舍门一关，居高临下地看着张起灵一把抱过被他随手扔在床上的书包，于是顺便念叨了几句。他是有点生气没错，这人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导致自己患了轻度抑郁症，不老老实实呆着，居然还到处乱窜，自己不稀罕自己，他还得替他稀罕。
　　没错，两个半月前，他也在场。那天张起灵就在他前面不远处，本来清秀白皙的脸上溅了点点血渍，触目惊心。他回过头时，黑瞎子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围观群众不敢上前，由于黑瞎子的位置比较突出，张起灵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突然一个趔趄就栽在了地上。黑瞎子阻拦不及，待到他将人扶起来，张起灵的额角已经蹭破了一块皮。
　　上了救护车，张起灵仍旧处于昏迷状态。医护人员正在帮他处理额头上的伤口，黑瞎子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发现张起灵紧攥的拳头里，握着一点熟悉的红色。
　　那是跟他一样的，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后来黑瞎子询问了医生他的病情，得知他患了轻度抑郁症之后又去看过他几次，每次去都换着花样的给他带粥和饭菜，而张起灵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他笑过一次，他也没听过张起灵开口说过话，除了那天，他声嘶力竭喊的那声——
　　“哥！”

　　本来张起灵这种情况是根本没法再到学校进行学习的，但是在医院，张起灵出院那天，黑瞎子去帮忙时却看到他坐在床边，细细地想要将那张通知书捋平，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蓝白条的病号服套在张起灵身上显得有些大了，衬得他身形更加瘦削。他有点看不下去，伸手想去阻挡张起灵的动作，却被张起灵一反常态地挥开。他抬起头看了看黑瞎子，眼底是浓浓的固执。
　　好吧，那时黑瞎子心想，我妥协了。既然想去就去吧，毕竟那份通知书，可是另一个男人……用命换来的东西。
　　一张被弄皱的纸，无论如何都再也恢复不了原来的平整，就像张起灵，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看到他重新敞开心扉，容纳另一个人进去呢。
　　黑瞎子想到这叹了口气，不禁伸出手拨开了张起灵额前的刘海，果不其然看到了浅浅的一点疤痕。他为了他与别人调换了宿舍，情愿与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说话的人共处一室，不仅仅是因为他心血来潮的突发善心。几乎任何人都不会只因为自己的一点同情心就会不遗余力的去对待一个陌生人，黑瞎子不得不承认，张起灵这个人，是很会让别人为他心疼的。
　　一只手轻轻在脑袋上带些安抚性质地摸着，张起灵却渐渐地焦躁起来，突然“哗啦”一声把书包里的东西倒了一地。黑瞎子的手僵了下，很快就发现张起灵是在找什么东西。地上有几本课本和练习册，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却惟独少了一样——黑瞎子太阳穴突然一跳，张起灵每天拿在手里的那支水笔！
　　录取通知书本应该在入学后全部上交，张起灵的那张却在黑瞎子的解释下破格留给了他，现在正呆在张起灵的枕头下面。而那支水笔是张起灵除了通知书外最在意的东西。黑瞎子愣了一会儿，突然夺门而出，临走还不忘把张起灵锁在里面。
　　黑瞎子跑到篮球场，一开始锁门的男生果然正在与一帮哥们儿打球打得不亦乐乎。黑瞎子大声招呼了几遍，男生这才依依不舍地丢开篮球，朝着黑瞎子小跑过来。
　　“同学，你有事找我？”男生扭开一瓶运动运料仰头灌了一会儿，开口问道。黑瞎子点点头，开门见山：“你有教室钥匙吗？”
　　“教室钥匙？”男生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似乎才想起黑瞎子这个人好像在教室见过，于是笑了开来，“我哪会有那个，我就负责锁个门。钥匙只有教授才有，你可以去找我们吴哥，他跟教授比较熟，说不定能帮你要过来。”说罢，男生的手指向球场。黑瞎子道了谢，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去。
　　等到找来教授开了教室的门，天都有点见黑了。黑瞎子灯也没开，摸索着找到张起灵的座位，果然在他的椅子下摸到了那支笔。黑瞎子将它揣进兜里，深感这笔的来之不易。
　　出了教室，等不及的教授早已打着哈欠和他的什么小吴走了。黑瞎子正欲锁门，往后一退，脚却踩到了什么东西。他回头一看，张起灵就站在他身后，雪白的球鞋正垫在他脚底下，而他的眼睛，又一次带着固执的目光望向了黑瞎子。
　　“……你是怎么出来的？”黑瞎子连忙移开脚，接着问道。张起灵自然不会告诉他，仍然看着他一动不动。黑瞎子与他对望一会儿，最终认命地掏出水笔塞进他手里。本来想以此作为交换让张起灵以后不要再到处乱跑，可是最后他仍然赢不了他的固执。
　　或许这辈子，都赢不了。

　　自那天之后，张起灵的态度不再那么疏离，偶尔也会任黑瞎子圈着他的肩膀给他唱歌听。黑瞎子歌唱得不赖，主要是胜在声音好听，张起灵每每也会集中注意力乖乖听完，然后在黑瞎子询问意见的时候轻轻点点头。
　　课本上开始有了整齐的字迹，那支海客牌的水笔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张起灵知道自己在渐渐好转，但是黑瞎子不知道。他仍旧会在偶尔没有暖气的夜里躲进下铺张起灵的被子里，唠唠叨叨地用气音向他讲着一些他认为他听不进去的话。
　　“我想看看你好起来、快活起来的模样，哑巴。”黑瞎子冲着自己冰凉的手心哈气，“所以你得努力才行，也不枉我费了这么久的功夫。人生苦短哪，我陪了你两年了你都一声不响，说不定等你肯跟我说话，也只能在我的坟墓跟前说了。在这么下去，你要是真成了哑巴咋办，你的声音我还没听过呢。”
　　黑瞎子不知道，张起灵的性格本来就很淡漠，也就是因为这样，他的家里人才一直没有察觉出他的异常。就算是他好起来，他可能也永远不会对着他笑。
　　张起灵突然有了一种想开口的欲望，这种欲望他在两年里一次都不曾有过。他试着张了张口，却真的发不出声音。而黑瞎子这时已经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准备睡觉去了。
　　放弃了想要开口的念头，张起灵也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
　　“你说我这么喜欢你，把所有妹子的邀请都推了回来，你连个回应都不给我，我图的什么哟。”黑瞎子脑袋闷在被子里，声音也是异常沉闷。张起灵不傻，他看见黑瞎子回来的时候手上拎了不少巧克力，联合今天这个日子一想，自然是清清楚楚。
　　2月14号，张起灵想起来今天上午在黑瞎子笔记本上看到的那个日期提示，不由得闭上眼睛。有些东西他暂时还不想理的太通顺，理智不是可以解决任何问题的。
　　从那天开始，张起灵几乎走出了自己为自己制造的阴霾，渐渐恢复成了一个正常人。但是他仍然不愿意开口，似乎三年多过去，他已经产生了一种惰性，身边有一个可以猜出他想法的人，可以牢牢掌握他的所有动态，他想他是不需要开口的。
　　可是近来黑瞎子却有点不对劲儿，只要一没课，他就会想尽办法问张起灵一些不是点头摇头所能回答的问题，似乎是想有意逼他说话。张起灵仍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而后者看起来则有点着急上火。
　　“这不快毕业了吗，我爸逼我出国读研……”黑瞎子叹了口气开始解释，“无论如何这次我都没法带着你一起了，所以我想让你毕业之前赶紧好起来，至少能正常生活，我以后没那么多时间了，再担心你你出了状况我也回不来。”
　　张起灵微微敛下眼睛，黑瞎子却突然俯身，一把将他抱住。“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很好回答，点头摇头都OK。”他说着闭上眼睛紧了紧胳膊，“你……喜不喜欢我？”
　　张起灵身体一僵。黑瞎子似乎感受到了，轻轻放开怀抱，嘴角扯起一个牵强的弧度。“看，这句话你倒是听进去了。别介意，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张起灵则不理这个茬，只是将他推得更远，然后望着他的眼睛，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
　　果然，又是那种要命的固执。黑瞎子有点嘲讽地咧咧嘴，从包里翻出一部刚买的手机，连着包装塞进他手里。“送你的礼物，里面有我电话。以后我出国了有事找，发短信就成。我最近忙着准备材料，不回来了，就此别过。”
　　大踏步走出宿舍门口，黑瞎子才松了口气，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这将近四年的相处让他错认为是张起灵已经离不开他的照顾，可是到头来他才发现，其实只是他，离不开张起灵而已。
　　哪怕是黑瞎子自己也努力告诉自己，刚才他真的只是想跟张起灵开个玩笑，可是张起灵毫不犹豫的拒绝仍旧让他心里万分不得劲儿。
　　为什么要喜欢上这样的一个人，自找罪受可真不是他能玩的起的。黑瞎子起身迈开大步，显的雄纠纠气昂昂，脑子里琢磨的，却全都是没了他，张起灵自己怎么开口去买饭借水壶。
　　此刻的张起灵坐在床上，为自己毅然决然的摇头感到后悔，而是再次尝试着正口，终于缓慢且清晰地说出了一句话。他想把这句话当面说给黑瞎子听。
　　“瞎子，我不喜欢你。”
　　你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你。
　　因为我想去爱你，瞎子。
　　本来计划好的要在毕业那天无论如何都要把黑瞎子叫出来，可是一条短信打乱了张起灵的所有安排。
　　凌晨四点，正在睡梦中的张起灵被手机的短信铃弄得醒了过来。他摸过手机，上面只有两个字，“走了。”
　　走了？张起灵有点慌，着急之下竟然一咬牙给黑瞎子打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隔了几秒就被接通，那头的黑瞎子显然有些诧异地“喂”了声，“哑巴你怎么会打电话过来？难道摁错了？”
　　“没有。”
　　黑瞎子顿了顿，突然在电话那头欢呼起来，“哑巴你语言功能恢复正常了！？”
　　“嗯。”张起灵尽量让自己习惯用手机交流，“我要跟你说件事。”
　　“什么……唉好的，马上。”黑瞎子似乎在那头与一个女人对话了几句，接着凑近手机，“哑巴，飞机要起飞了，我先挂了，到了那边我们再聊。”
　　张起灵停了一会儿，应了一声，手机里就传来了挂断的提示音。
　　这时候的黑瞎子，默默将手机关机，然后抽出电话卡，走进厕所将它丢进马桶，按下了冲水键。
　　不是一时气血上涌，他很清楚，自己这次出国去治眼睛，家族遗传病能治好的几率几乎为零，而他得趁着自己还看得见，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他从来没有把张起灵当成累赘过，但以后，他会成为张起灵的累赘。
　　既然康复了，就好好的活下去，这样他就什么牵挂都没有了。

　　飞机失事的消息在新闻上播报时，张起灵正坐在床边老老实实地用那部智能机上着网，等着那个永远都来不了的电话。看到这条新闻，张起灵几乎是立刻拨了个电话过去，果然没打通。于是他手里紧紧握着手机，发疯一样从学校直接狂奔到机场，希望一眼就能看到那个回心转意的人拖着行李箱站在那里，然后一脸委屈地告诉他，手机没电了。
　　张起灵“扑通”一声跪倒在机场正中央，眼泪随着他的动作磕出来几滴落在地面上，剩余的在眼角呆了半天，还是淌了下来。膝盖火辣辣的疼，他大口喘着粗气，最后一次拨通了那个电话，对着“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这个女声念叨一个词念叨了许久。
　　从小到大，因为不主动，他吃了不少亏，失去了不少东西。长大了他依旧如故，而肯细心猜测他的想法、肯耐心询问他意见的人，只有他的表哥一个。
　　而他甚至没喊过他一声“哥哥”。
　　四年前的今天，他看见帮他取了录取通知书的张海客站在十字路口对面，兴冲冲地冲他招手，觉得看起来很傻。
　　四年后的今天，他听见电话另一头的黑瞎子发现他可以说话后欣喜若狂的叫喊，觉得听起来很傻。
　　四年前的今天，他亲眼看见张海客被后面一辆闯红灯的司机撞得飞了起来，重重砸在他脚下。
　　四年后的今天，他从新闻得知黑瞎子所在的飞机失事，包括空姐和驾驶员在内，无一生还。
　　四年前的今天，张海客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哥哥”他终于喊了出来，但是他没听到。
　　四年后的今天，黑瞎子等了好久的“我爱你”他也说了出来，可他仍旧没听到。
　　人生没有如果，世界上也没有后悔药，张起灵不会幼稚到那种地步。
　　可是这次他明白，是他自己，错得太离谱了。
　　有些事情，靠等是等不来结果的。
　　有些人，等不到你鼓起勇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