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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回 ...


  •   苏回是个商人,商场上持筹握算,风月馆里买俏追欢;阿蘅是个艺伶,不得不锱铢必较,也习惯了曲意逢迎。
      这样的两个人,即便有了交集,因了一个生性寡淡,避之不及;一个性情凉薄,无心招惹,也该是生不出多余的纠缠的。
      可是——
      隔了火光看着与自己同坐在破庙中的男人,阿蘅只能在心内归结为一句世事弄人了。
      “你说的药草我没有找到,不过我摘了些蒲公英根和马苋草,你看看能不能用。”阿蘅将山里采来的药草给苏回看。
      “这些足够了,多谢。”苏回道,“没有野三七也无所谓。我的伤原本也没有严重到需要用它的地步。只是傅染也略通药理,我那么说是为了让他以为我真的伤的很重而已。”
      “……”
      所以,连那时再自然平常不过的几句话也都是圈套么。如果不是他现在随意地说出来,她甚至连察觉的心思都没有。阿蘅忽就觉得背上生寒了。
      苏回抬起头,看到她的表情,不由得笑出来,“怎么了,我很可怕吗?”
      “不,”阿蘅神色复杂地盯着他,“我只是庆幸,我站在了你这一边。”
      苏回低下头,用一根树枝把塌下去的火心拨了拨空,嘴角似有笑意,又好像没有。
      “你好像一点也不焦躁?”阿蘅道。
      苏回问:“焦躁什么?”
      她看了看门外低迷晦暗的天色,“财物车马皆被劫掠一空,我们两个都身无分文,可眼下不仅需要食物,需要饮水,需要换洗的衣物,还需要行旅的工具。你说,接下去要怎么样才能赶到三百多里外的长安?”
      “原来是为了这个。”苏回把炭黑了的树枝扔进火里,“着急也没有用处,只会扰乱心绪而已。十错九差,全在慌乱,若被这种情绪主宰,才是真正地陷入了绝地。”
      这种说辞现在一点也安慰不了她,“你认为现在还不算绝地?”
      面对阿蘅的目光,苏回只是淡淡地回以一笑,“至少我们绝处逢生了,总算不是太糟,对不对?”
      阿蘅愣了愣。
      他接下去道:“而且,也不能说是身无分文。我那把剑是铁铸的,总可以找个村落换点什么,虽说山野之地是该留把武器傍身,不过这种时候总归是吃食的解决更重要了。”苏回提过一旁的长剑,擦拭了一下。
      他那把剑造得轻便锋利,出得鞘来寒气逼人,和一般文人镶珠嵌玉的文剑不同,除了剑身本身的一段好铁之外,通体没有任何装饰。倒是很符合它主子的心性。
      阿蘅不由得道:“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在上面镶些金玉才对。”
      苏回瞥了她一眼,轻笑道:“你啊,总是将事情往坏处想,如果把这剑造得太值钱,不也一早被马贼看上抢走了?”
      似乎是因了他这笑语,阿蘅一整天的郁结终于撑不住瓦解了。
      好像有再多的忧虑不安,遇到这样的苏回,被他三两句话一拨,都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回站起身,道:“一直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这里已经是山脚,我拿着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人烟,能不能弄些吃的。”
      “我也去!”阿蘅立即跟着起身,但眼前一阵晕眩,她又跌了回去。
      苏回站在原地,带了一丝看穿的淡笑瞧着她,“放心,把一个女子丢在深山中独自逃走,我还做不出这种事——是个男人,都做不出这种事。你的体力早就透支了,别硬撑着,最好留下休息。”
      阿蘅仰着头看他,并不接话。被看穿了,她并不信他。
      临走前,苏回交代她将火看好,山里入夜后是极冷的。阿蘅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苏回说得不错,连续的奔波,间或惊吓,加上几乎水米未进,一旦身体得到了休息的机会,她原本强压着的困倦便全部涌了上来。看来体力恢复之前,除了等待,她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了。
      人一松懈,就容易回想起一些软弱的事情。阿蘅在这种时候,忽然想到年幼时阿爷和娘亲将她卖进戏班的情景。那时他们最后留给她的,也是这样一个离开的背影。似乎她总是被落在原地。她记得阿娘走的时候还哭了,背对着她一边走一边抹泪。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要卖掉她呢?阿蘅想不明白。或许是那一年的冬天太冷了,也或许是他们的肚子很饿很饿了吧。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东西她已经记不清了。
      后来,她遇到生命中第二个想要珍视的人,沉浸在天真的欢愉中,满心以为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可是后来那人也走了,这回连一个背影也没有留下。
      一次又一次被人忘在原处,阿蘅心里其实是委屈的,委屈得直想哭。可她想想,也不知道谁会听到她的哭泣。她找不到人来听她哭泣,也就这么算了。在这一点上她从小就很笨。小孩子哭闹,无非是希望有人能哄哄她,抱抱她,可如果跌倒了,看看四周,一个大人也没有,没有人心疼,也就茫茫然自己爬起来了,朝破了皮的手心吹几口气,也就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走了。
      阿蘅就是这么长大的。
      她知道自己可能不太讨人喜欢,所以慢慢地就学会了对许多人事不抱有过多的期望,也学会了一个人面对未知。无论苏回回不回来,今后她一个人总是要走下去的。
      那堆火渐渐地燃尽了。
      苏回没有回来。
      阿蘅抱着膝,目光沉寂地守着庙门。也是啊,毕竟她现在不过是一个累赘么,他要丢下自己也无可厚非。
      阿蘅从怀中取出那只白玉簪,细细地凝视、抚摸,像无数次在夜静无人时所做的那样,心里很柔软,但又很坚硬。
      阿蘅,阿蘅,既然只剩你一个人了,那你便一个人吧。
      怎么样也好。要好好地。
      她慢慢地抱紧了自己,将头埋在手臂间,蜷缩得很小。什么自怨自艾的情绪都来不及有,便倦极而沉沉睡去,只梦中仍似有若无地蹙着眉。
      所有陈埋心底的恐惧都在意识涣散的时候趁虚而入了。
      梦里,她看到葛根睁着眼睛僵立在她面前,血迹不停从身体中渗出来,漫浸上她的裙角,怎么都躲不开;她梦见马汉子笑眯眯地端了茶给她,但他咧着的嘴忽然裂开变形,血盆大口直朝她扑来;她梦见自己仓皇地在林中奔跑,四周游荡着一个不带一丝感情的女声:“你看,你逃不掉的……逃不掉的……”真的,无论跑到哪儿,这声音始终就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细吟。然后她猛地站住脚,路的尽头站着一个黑色剪影,矮小的,畸形的,只能辨出一双阴冷的眼睛。忽然那人影所握的大刀脱手朝她飞来,明晃晃的刀光一时闪了眼。
      阿蘅蓦地醒来。
      睁开眼的同时,明亮温暖的火光代替原本的满目黑暗充盈了眼眶,让她目光迟滞地怔了会儿神,紧绷的肩膀随之缓缓放松下来。
      不知已在火边静坐多久的男人余光瞟到了她,随口道:“梦魇了?”
      ……苏回。
      阿蘅呓语般开口。但最后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当她梦中受了惊吓,一边往火里添柴,一边道:“不是提醒过你记得生火吗,冻成这样还能睡那么沉,看来真是累坏了。”
      那一刻的心情,阿蘅从没有过。往后面对苏回,面对冯言卿,面对她所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再没有过。
      好像习惯了黑暗,却于黑暗之中乍见光明,怀疑那不过是梦幻泡影,小心而恐慌地伸手触碰,感受得到落在指尖的温暖,感受得到划过脸颊的眼泪的滚烫,却被一种海水漫涨般的惶然无措所淹没。
      为什么偏偏是他,偏偏是苏回?阿蘅想。
      她低下头,心中有一些东西好像要成形,又被她压了回去。
      “呐,熟了。”火上支着一口破锅,苏回用木箸拨了拨,一阵香味逸散开来,这味道能激醒一个饥饿多时的人全身上下的感官。
      “这是——”阿蘅直直地看着他舀起一碗肉汤,连同一双洗净的木箸递过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了,“你,你有钱了?”
      “没有。”结果苏回平静地回答道,“我拿剑和猎户换的。我走了很远,这一带只有几个村落,从田畴来看,住民不多。我打听过,也没有定时的草市。出山的路只有一条,而且十分难行。总之,是很闭塞的地方——你的碗要倾倒了。”
      阿蘅把碗端平了,依旧愣愣地看着他。
      苏回故意笑道:“你看上去很忧虑啊。”然而她虽然惊疑,却还没有急着跳脚骂他,听了他的戏谑,她眨了眨眼,慢慢道:“我是觉得,既然情况如此,钱就更应该花在刀口上。”
      她打小在戏班子里学着看人下菜的本事,什么样的客人,用什么样的方式应对,能哄得多少打赏,心中早有一架打烂了的算盘。像这样落后隔绝的地方,人们的生活不富裕,又多是过着靠天吃饭、自给自足的生活,就像一块本就干瘪的棉布,再想从中挤出水来是很不容易的。阿蘅看了看手里的肉汤。
      “嗯。”苏回稍稍点头,也给自己舀上一碗,“你说得没有错。谨慎是好事,顾虑长远也是好事,不过,也不能光想着日后,而忘了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是不是?你先吃点东西。虽然我们暂时没有钱,但我总算还换来了这些。”他脚边堆着篾片、鱼囊、彩纸之类,“你的手应该不笨,过会儿可以帮上忙。”
      光看着那些花哨廉价的碎料,阿蘅看不出他想做什么,但她转念一想,如今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且看看苏回要如何吧。
      看得出阿蘅是分析计较了一番的,定下主意之后,她就端起碗来,开始大口喝汤。当热流缓缓流入腹中时,一种久违的暖意蔓延到四肢百骸。阿蘅熟悉这种感觉。从小到大挨饿的经历,让她学会小心地对待每一顿饭。她从不和口腹过不去。尽管这一锅没有任何调料的汤吃来实在是粗糙无味,她却吃得很多很干净。
      苏回觉得该庆幸身边留下的是一个容易开窍的人,镇静、理智。如果对方在这种时候哭哭啼啼地抱怨,他虽不会丢下一个女人,但总归是要劳神很多的。
      填饱肚子,阿蘅便坐在一边看着苏回动手。他以竹篾为骨,糊上晒干的半透明的鱼囊,看来是要做一盏花灯了,她边看边琢磨。却又见苏回在灯笼底座上立上一轴,裁了些图样固定在灯内的转轴上,轴顶装好叶轮。阿蘅定定地看着他将灯内的蜡烛点燃,随着热气上升,轴轮缓缓转动起来,带着上面花鸟小兽的图案照映在灯上,真好似活了一般,前追后逐,团团不休,映得四面墙壁光影斑驳,漂亮讨喜得很。
      阿蘅被逗得笑了,这不正是每逢节日时夜市上的转鹭灯吗?“你还有这样的本事哪?”
      “只是凭着印象和猜想试试手罢了,也不求精巧。”苏回擦擦满手的颜料,再去调整。
      这人的脑子里究竟还装着些什么呢?阿蘅暗暗端详着他,想道。
      这一晚他们都不曾睡下。在苏回的指导下阿蘅也渐渐上了手,二人分工,几乎一夜无话,到第二日时身边已经堆了许多盏转鹭灯。
      灯笼比阿蘅所想的卖得更好。他们在村口搭了个草台班子,阿蘅在白布后踏曲起舞,身影正映在幕布上。村民赶着热闹都被吸引了来,临了围在台下的苏回身边,看他当场将那女子的身影摹剪出来,放入灯中,轴轮一转,灯中果然现出一个女子翩然而舞的剪影,好似刚才的真人被收入其中一般。这里的人不曾见过这样的新奇物,加着身边孩童讨要,也都买下一个,互相赏玩着提了家去。
      几天下来,二人便凭此一面挣些川费,一面赶路。但困顿总是有的,有时三两天遇不到一处人烟,所幸他们都不是吃不得苦的人。
      这中间还出过一件趣事,一对夫妇来向苏回买灯,希望他能做一个早夭的女儿的剪影,以慰牵挂之心。提了灯笼回去后不久有消息传来,说灯笼果真让他们见到了女儿的亡魂。人们自然是将信将疑,笑谑评议,但这种半真半假的故事很可以作为饭后闲时的趣闻一说。自古平民好愚,转鹭灯的名气也就被漫天传言载着飘进了各家门户。售量着实被狠狠刺激了一把。
      阿蘅怎么想也觉得这前前后后就是苏回策划的一出戏,每回她问他那对夫妇是怎么回事时,他总是温温纯纯地笑,不肯定也不否认。
      她也曾好奇苏回如何想到用转鹭灯作为生计,那时他们正在一户废弃的草庐中过夜。苏回垂眸执笔在面前的灯笼上题画,阿蘅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将画好的长纸一张张晾好,屋内画纸翩翻。
      苏回道:“我说过,地方闭塞也有它的好处。什么新鲜事都没有接触过,一般的转鹭灯就足够让人称奇的了。东西做起来不麻烦,原料也廉价。当然,这也须得村民手上有些闲钱才是。现在正是收成的季节,我看过了这一带的土地,今年的收成还算不错,至少一家一个两个灯笼还是买得起的。” 这样算是另一种“靠天吃饭”了。阿蘅就不禁问了:“那若是运气差些,赶上年成不好呢?”
      想不到苏回头也不抬,简简单单地笑应了句:“年成不好自然又有年成不好的活法么。”
      阿蘅静静地望着他,忽然很想弄明白一件事情。“苏回,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害怕过?”
      “为什么这么问?”
      阿蘅想了想,道:“你看啊,在凉州时你用计激怒赵竺祯,他差点杀了你;你看穿了卖茶的马汉子给我们喝的是麻药,还同他周旋;还有面对那群穷凶极恶的马匪;还有我们身无分文,险些被困死在山里……无论什么情况,我从未见你惊慌失措过。你总有办法解决一切吗,为什么你从不害怕?”
      “哦……”苏回停下笔,好像开始考虑怎么回答她的话。片刻后,他道:“我既不是圣人,自然也是会有所牵挂,有所害怕的,只是不曾表现出来而已。我想,大概是习惯了吧。” “这种事情也可以习惯吗?”阿蘅问道。
      “没什么是不能习惯的。”苏回道,“就像阿蘅姑娘总习惯了掩饰自己的神情来隐藏内心——说到底,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罢了。”
      阿蘅慢慢地移开了视线。
      苏回缓缓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在生药铺里当学徒了。学徒的日子不太好过,为了少吃些苦,做事就要懂得分寸,和客人、掌柜,甚至伙计都得小心相处。”
      那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生得俊秀可爱,委屈了却从不哭诉吵闹;遇事也从不惊慌推诿,总是恭顺温柔地笑着,那些有孩子的女人便很怜爱他。
      “后来我自己做生意,谈判时常常遇到寸步不让咄咄逼人的对手,排场上是赢不过他们的了,那就要在气势上比对方更强大,也更从容。哪怕是强作镇定,也绝对不能露怯。”
      “有了本钱之后,我开始外出行商,同样遇到过一些糟糕的境况,更有几次生死之间不能容发。——哦,有一年,我送一批吴地的果脯蜜煎到长安去,谁知途经会稽时,遇上连月不停的大雨,整个商队都被困在山中。眼看着食物就要吃完,手下的随从们渐渐变得焦躁起来。他们要求我把果脯拿来做口粮,但我不同意。那批货的对象是长安当时最大的干货行,我绝不能在和他们的第一笔买卖中就出这么大的差错。所以我不断和他们说,多等一天,再多等一天……我不要我的那份食物,他们也不能打干货的主意。我说雨很快就会停,可其实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只是我知道,一旦我有一点儿沉不住气,被他们察觉,那些人饿红了眼,很有可能会把我杀了,再把东西抢掠一空。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危险越来越大,但我每一天睁眼醒来,看到的还是满天阴雨……”
      “后来呢?”阿蘅忙追问道。
      故事到此通常该有一个柳暗花明的转折,但现实中苏回并没有遇到奇迹。什么也没有。“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我在他们动起手之前,把果脯拿出来分了。那雨又下了半月才停。雨停之后我们就离开了那个地方。”
      阿蘅迟疑地问:“那,你的生意又怎么办,果脯不是要运到长安的吗?”
      “我折回去补办了一批,花大价钱想尽办法,终于赶在到期之前把干货交给了长安的商行。那一回不仅没有获利,我还把原本所有的本钱都赔进去了。着实是消沉了一段时间。不过,你想上天既然让我保住了一条命,就不怕不能重新开始了,对不对?”
      他说得轻松。好像那些伶仃贫寒的生活和诡谲起伏的经历,他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阿蘅却不得不想,他尚是年少就独自面对这一切,生活该是如何地逼迫过他。苏回,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阿蘅原以为他是在膏粱纹绣中长大的富贵子弟,所以从不懂得为将来忧虑,如今却知道,他并不是命运垂怜天生优渥,他也不是因不知世情而无所畏惧,他只是在一次一次生存的威胁中磨砺出了一种如今已渗入骨髓的从容自信。
      苏回,从来就不是她所看到的、所以为的那种风流文弱的贵公子。
      他和冯言卿,果真是全然不相同的两个人哪。
      “在想什么?”苏回将一盏灯笼递给她。阿蘅释然地一笑,摇摇头。往后,她不会也不该再借由苏回想到他了。
      阿蘅接过灯笼,试着点上蜡烛,轴轮顺利地转动起来,在昏暗的屋中燃起了一小团明亮而温柔的光芒。“你看,这一盏也做得很好。”柔光映在脸庞,阿蘅笑吟吟地回头示意苏回来看。
      苏回闻声抬头,静静地朝她望了片刻,然后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复又低头提笔,随口附和了一句:“是啊,挺漂亮。”
      原野,轻飔迎面吹拂。放眼一望,绵延的山坡上成片成片地开着密密簇簇的野甘菊与马兰花,从脚下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天空下静静地长着一棵大榆树,带着葱郁的树冠,旁逸斜出,叶片在风里婆娑,像一场梦。
      漠漠天地间,两个小小的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
      “苏回,我们这是往哪里去呢?”
      “往西走。我们去鄯州找一个人让他送我们回长安。不然徒步实在太慢了。”
      “怎么,你在鄯州也有人脉?”
      苏回笑,“我是个生意人。阿蘅姑娘认识我的时候,我不也正在凉州种人脉吗?”
      是啊,相遇至今,商人的精明、冷漠、长袖善舞,她都一一在他身上有了见识。阿蘅想了想,忽然道:“苏公子,我现在相信你真的是个商人了。”她原以为这么说,苏回一定会问一句他在她心中原本的印象是什么,可没想到他听后回过头来瞟她一眼,道:“是么,可我到现在都不大相信阿蘅姑娘当真是个优伶呢。”
      “……”这是在婉转而凶残地嘲笑她一点也没有一个伶人该有的风情和媚世的手段吧。她被这一大团软棉花噎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阿蘅不紧不慢地踱到继续走路的苏回前面,一回身拦住他,轻风恰好扬起了她脸颊旁的一缕发丝。“苏公子认真地看过我的表演吗?戏中之人并不等同于戏外之人,反之也是一样。你也是演惯了‘戏’的人,应该深谙这虚实真假的道理,怎么能依我现实中的模样就评判我不是个优伶呢?”
      苏回听罢,点头笑道:“如此,当真是苏回浅薄了。”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们索性提出就在这山坡上让阿蘅现为苏回演出一次。优伶一名,观者一人;天高云淡,风光正好。
      当阿蘅问苏回想看乐舞戏还是弄参军时,苏回弯着眉眼望着她笑:“《苏中郎》。”
      阿蘅的脸上顿时现出一丝赧然,“可,那是男人跳的俳优戏。”他一定是故意的。
      苏公子一向不强人所难,可这回他倒挺执着,也许是兴致来了吧。阿蘅见他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好道:“好吧,这一路承了苏公子不少情,我是有责任让你高兴高兴的。”
      苏回在那棵大榆树下坐了下来,脚边是茸茸的草叶和轻轻颤动的花丛。阿蘅站在他面前,一阵微风自他们之间迤逦而过。阿蘅轻咳了一声,抬起手,忽然又停下来道:“先说好了,演得不好你可别笑。”
      苏回当即就“扑哧”了一声,“本来不就是要让我笑的吗?”
      阿蘅心里默默哀叹了一口气。酝酿稍许,她眼中弥漫起一层朦胧醉意,身段渐渐地似有些不稳。这段乐戏演的是落魄世人的醉酒痴狂之态,戏大于舞,情大于戏。阿蘅时而折腰将手中虚握的酒杯慢慢向口中倒去,时而两步踉跄旋即腰身一拧,堪堪支住了欲倾倒的身子,作垂眸颓态。“本是翩然云中鹤,谁见我套牢尘网中。……”“怕它甚么尘规俗矩,管它甚么仕途经济!……”“谁家女儿浅斟换盏,呼儿来,呼儿来,怕不及花开好行乐耶!”
      阿蘅这人本来无趣,但她的表演却很多情。苏回果然一直在笑,虽然只是浅浅地弯着嘴角,但静谧的笑意却染到了那双好看的眼眸深处。
      是时,他们前路未明,却任由时间静止,心情从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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