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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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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我从方才就想问问,你为何一定要吝啬于对我一介女流施以援手,这样百般防备呢?”
“你想知道为什么?”苏回垂眸展开手中的折扇,再合上,淡淡道:“用钱不能打发的女人,一定是惹了什么大麻烦,或者她本身就是个麻烦。我不想惹麻烦,所以我不愿意带你上路。”
当真是手起刀落,利落得不留余地。
阿蘅咬着唇与他耽耽相向了片刻,突然掀开车帘探出身问道:“这位小郎,我们方才行了多久了?”
傅染脊背一僵,道:“约莫……已经到城关了。”
阿蘅又坐了回来,笑道:“苏公子你看,就在说话这期间,我们已经走过很长的一段路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不如你心平气和地睡一觉,就当我不存在。我绝不会影响你。我们就保持这样相安无事地到长安可好?”
苏回神色不明地望着她,半晌,他问:“你这样费尽心思地要去长安,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马车颠簸的声音逐渐在这方空间里放大,直至占据人心。
行路半日之后,商队在大道旁选了一处密林荫暂时歇脚,进些吃食。
周围皆是三五成群、穿粗布短打的大汉,阿蘅就像一圈走兽中闯错了地盘的雀鸟,只能远远独自在大树下坐着。
苏回到底没有把她扔下车去,或许只是因为那样对待一个女人实在太过难看,他才暂时不去理会她。虽然这样利用性别上的优势有些无赖,但阿蘅打定了主意要借助这个商队的庇护来混过一路上的关卡。她始终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让自己引起旁人的注意,如果她只是显得多余了些,而不至于招致麻烦的话,或许苏回就不必非得让自己离开了。队伍里其它脚夫虽对她的出现感到奇怪,但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也没人主动与她搭话。
最终还是傅染记起这么个女子,把一份干粮和水递到她面前。阿蘅在接过之前不忘抬头看看苏回。他正坐在蟠曲架起的树根上看一卷地图。林间有细小的灰尘沾了阳光,悠悠地飘在周围。
阿蘅对傅染笑了笑,拿过干粮低头一口一口地啃。她的确也饿得厉害了。
而傅染一站回公子身边,就垂着脑袋做心虚状。苏回眼也不抬。“给便给了,我也没有故意饿她的意思,只是懒得分神理睬而已。你既有心照顾,就照顾去吧!”抬起头,看到傅染欲言又止的脸色,他弯起嘴角,道,“我看你那副表情,是想说我太过心硬么?”
“不。傅染不敢……”
话虽这么说,少年的圆滑毕竟是跟在苏回身边学得的,苏回又怎会看不出他什么时候是在口是心非。他也不计较,淡淡一笑,复又低下头去看手中的图卷,只是忽然道:
“傅染,施以别人恩惠也是要负责任的。对于路边的猫,如果没有办法饲养到底,那么一开始就别把它捡回来。”
……阿蘅自然听不到这话。她坐在树下,始终维持着紧绷的状态进食。
这时已过晌午,队伍又有动身之势。苏回刚一起身,就见阿蘅忙丢下咬了一半的饼,谨慎地站起追近两步。看其架势,是做好了不屈不挠的准备。
那样子让他忽然生出一种既想笑却又苍茫的感觉。
——这样费尽心思地要去长安,是为了什么?
即便她不答,亲友或是心上人,总之是为了心头一点抹不掉的执念吧。
可苏回其人,若说一定要有什么喜恶的话,便是不大喜欢这样的执拗之人了。
的确不喜欢。
阿蘅见他带着一种看不出情绪的神色看着自己,虽心中惴惴,但仍旧坚持地回望着他。
许久,苏回像是终于妥协了一般,叹息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阿蘅。”她想了想,补充道,“我没有姓。”
“阿蘅。”苏回随口重复了一遍,然后对她道,“商队里从不收漂亮的瓷器。”
她怎么会听不出这话的缝隙,忙接口:“自然!我原本也不是什么娇养的千金,公子有什么使唤得到我的——”
“那么,我也不为难你。”他道,“若愿意赶车,我便让人寻套干净衣裳给你换上,然后随我们上路。”
阿蘅毫不犹豫地点头。
她也知道,一个陌生女子若名不正言不顺地扎在男人堆里是说不过的,还很容易受到其它脚夫的骚扰。苏回此举便避免了她尴尬的位置,也提醒那些汉子有所收敛,无论他是否有心替自己考虑,对这个决定本身,阿蘅还是很感激的。
这片山南有一处蔓延得很深的果园,果园前支了个简陋的茶摊。
露着块大肚皮的马汉子正哼着曲儿一遍又一遍抹着摊上的桌子,面皮因为多肉而绷得紧紧的,既油亮又结实。
不远处的小凳上还坐着个干瘪的老妪,本该絮絮叨叨闲不下手的年纪,她却只眯着眼看着大路,一副对什么都不满意的神情。
马汉子也心宽地由着她去,甩着白布走到摊前朝路尽头张望几回。
这天的太阳又亮又烫,刺得人时时睁不开眼,但马汉子喜欢极了这种天气,这代表着他今天的生意坏不了。
果然,不多时就看见远远驶来一队人马。
路上扬起的尘沙中,他隐约看清了领头的那辆马车。乌油布的车篷,看不出什么特别,但让人注意的是在那前头赶车吃土的竟是个女子。这倒是稀罕了,马汉子咧嘴一乐,女人家的,倒也不嫌活儿糙。
马车在茶摊前停下,跟在后头的脚夫随从迫不及待地下车拴绳,看起来被烤得不轻。马汉子连忙将抹布在身上拍打两下,往肩上一搭,笑眯眯地迎了上去,“瞧瞧这天!伏天儿都不‘坐庄’了,还是把几位爷给热的!来来来,快坐下来吃几口茶!”
“苏公子,下来歇歇脚么?”阿蘅收好了缰绳,转身掀开车帘。里面的人正在封一只书案上的信封。阿蘅不经意瞄过一眼他收进信封里的东西,当时并没有做他想。
“你们先去吧,我就来。”苏回提起笔,在封页上又题了几个字。他低着头半敛着眉眼的样子沉静温润地更像个文人,而非她一贯印象中的商贾。“对了,麻烦你顺便去打听一下,离最近的市镇还有多远路程。——怎么?”他无意间抬起头,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恍了神。
“哦,没有。没什么……”阿蘅望了他一眼,放下帘子,缓缓地下了车。
因为相似的角度和动作,方才她眼中的苏回看上去真像是冯言卿,一个远在长安不知音信的男人。
现在,她竟然会借由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人而想到他啊……在没有人注意到的那一刻,阿蘅心底漫上来一阵失神怅惘。
马汉子对脚夫们一迭声地又是招呼,又是看座,他回头让老妪端茶水来,奇怪的是,婆子只冲他们瞪了一眼就径自走开了。
“呀,各位莫要见怪!老太婆年纪大了,脾气就是怪了些。”马汉子忙陪笑道,“来来,我给各位爷看茶成不?”
茶碗端上来了,但众人一看反而没了胃口,原来茶水熬得太浓厚,沿上还随热气翻着白沫,这若喝下去,只怕过会儿要更口干舌燥。“看茶的,这天齁热齁热的,你煮这么酽的茶,咱们哪里咽得下肚?”一人怏怏道。
汉子挠着脸连连赔不是,从摊上拿了簸箩就近从园子里摘了些果子来,吩咐那老妪给他们送去。老妪不愿,马汉子不知训了她些什么,她方才不情不愿地捧了果子上来,往他们面前一撂。阿蘅正好在摊子前坐下,冷不防被她狠狠一瞪,怔在原地。老妪又抽了凳子坐到一旁,阿蘅的目光不由得随她而去。
碰巧看到又有一个身影从不远处走来。
隔了被烈日灼得晃晃荡荡的空气,还可以辨出那人走路的姿势是艰难且不对称的,明显是个跛子。在摊上满是粗嗓门汉子的哄闹气氛里,矮小的跛子默默地在一处桌角坐下,极为讲究地挽起袖子拍打起衣服上的灰尘来。原本无所事事东张西望的老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站了起来,意外地勤快且迅速地给他添了茶水。
阿蘅看着觉得诡异,但除她之外,似乎没什么人注意到那个场景。
众人早在水果一端上桌时就哄抢开来,在粗衣上擦一擦张嘴就咬,谁知那果子看着多汁,里头却涩得几乎能麻掉人的舌头。“呸!看茶的,快端水来!”“这是什么玩意儿!”“我嘴里都没味儿了!”他们纷纷捞过茶碗仰头往嘴里猛灌下去,一碗仍嫌不够,马汉子连忙再端上些来,歉笑道:“哎呦,实在过意不去。这地方就我跟婆子两个人拾掇,园子太大,确实打理不过来啊!”
一人皱着眉抹嘴道:“这条路看来也是有客商来往的,怎么会这么荒僻?”
“这——”马汉子面色犹豫,众人见他有所遮掩,纷纷催促,马汉子只好道,“哎,咱也不敢欺瞒各位了。其实这座山头上啊盘窝着一帮马贼,回回明火执仗地抢劫,那叫一个凶呦!我这的小本生意,那是入不得他们的眼,才能撑到今天的。”
“马贼这么猖狂,官府怎么也不理会?”
马汉子连连摆手,“这地方太过偏僻,也不归哪方的衙门管,再说,都这么多年了还听不到一点风声,谁知是不是官匪勾结呢?各位可得提醒着些你们的雇主,夜里头不管多深了,都千万别在这山头宿营啊!”
众人不由得看向刚从马车里下来的苏回。阿蘅发现他似乎从刚才就站在那处,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那位公子,别在老日头底下站着了!过来喝口茶呀!”马汉子高声招呼道。
苏回朝他们看了一眼,一言不发,慢慢地走了过来。马汉子见又添了人,美滋滋地回去再端茶来。他早说了,今天的生意坏不了!
苏回走到桌边,扫视了一眼四周。喝过茶歇口气,脚夫们这时都缓了过来,拿衣服擦着油汗,聊得十分畅怀。
“茶水如何?”他随意地问道。
众人都说好,虽然不消渴,但的确香甘浓郁。苏回便在他们中间找了个空位坐下,拿起桌上的水果咬了一口,不出意料地皱起眉,望着它出神。
“嘿嘿,这果子麻嘴,公子还是喝喝茶吧!”马汉子不好意思地把刚端上来的茶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苏回这才回应性地勾勾嘴角,将碗端起,才要喝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你这茶里放了桔皮和薄荷吧。”
马汉子眼神微动,诧异道:“公子一嗅便知?是有这两样,汉子我还加了松子、银杏、瓜仁,煮成了酽酽的一锅。哈哈,不是汉子自夸,喝过这茶的客人还没有一个不满意的哪!”
他那摇头晃脑故作滑稽的模样引得众人哄笑。苏回也笑,只是淡淡的:“这么听来,你这位茶博士是很有经验的了。”
马汉子不无自豪地道:“是呀,我都做了十几年生意啦!”
气氛热切。角落里,有个脚夫大笑时不注意误拿了那个跛子的茶碗,但一看到对方的残疾以及那张苍白木讷的脸,那种下层人的劣根性便作用起来了,笑道:“嗨呀,对不住对不住!不如,兄弟你掏钱再买一碗?”
跛子接了空碗,也不言语;老妇忙又给他的碗里倒满茶水。
跛子有了茶,便又一个人默默地喝。突兀地,他抬头直视向阿蘅,那么敏感,那么准确地就捕捉到她观察自己的视线。阿蘅躲闪不及,对上那双阴沉的眼睛,顿时生出一丝古怪僵硬的凉意来。
她下意识地端起面前的粗碗,想要借喝口茶来隔开对方的目光,手中的茶碗却被一只衣袖有意无意地带翻了。她抬头看去,站起身的苏回正淡淡地瞥着她,说了声“抱歉”。阿蘅看着他转身在人群中找了个人,俯身耳语几句,那人面色陡变,慌慌张张地走到路旁一跃上马扬鞭而去。
“咦,那位爷……”马汉子道。
“我让他去送封急信。”苏回道。
其余人便不疑有他了。阿蘅却顿感异样:他方才明明没有写过信,也从没见他把信交给那个随从,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看那人走时的神情,又分明不大对劲……
胖胖的马汉子心思简单,他见阿蘅的茶碗翻了,就再给添上,“姑娘,你的茶!”阿蘅在马汉子的絮叨声中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碗,凑近嘴边——
不对……不对!她猛地把碗搁下。发出的动静大了,茶水溅出不少,四周的笑闹声仿佛一下子被一个容器收走了一样,多道目光同时集中到她身上。
马汉子笑眯眯地瞧着她。“怎么,汉子煮的茶不合姑娘的心意吗?”
苏回也转过头望她,眼中神色不明。
阿蘅想说这碗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对劲,从刚才开始,什么都不对劲。但她环视一圈,还是低下了头,尽量不动声色道:“你那婆子一副赶人的脸色,让人没了胃口。”
坐在旁边的老太婆果真是从刚才就一直盯着他们。
马汉子看看那让人头疼的老妪,回头无奈地喃喃道:“哎,不喝便不喝吧。一个姑娘家,也差不离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蘅无心同他周旋了,脱口就问。她话音未落,一个大汉忽然当地一声趴倒在桌上。
停在树梢的一只麻雀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走了。
旁人怎么叫都叫那人不醒。有人皱着眉大声道:“看茶的,你这茶水是不是不干净啊?”
“诶,怎么会呢?”马汉子筒着手笑眯眯道。
“怎地不会,你看这人——”脾气急的牌桌就要站起来,谁知脚下一软,重重地跌到地上。
一时间,刚刚还嗓门洪亮生龙活虎的脚夫汉子纷纷瘫软在桌下。
还有几人尚未失去意识,马汉子看着他们惊惧的脸,安慰道:“爷放心,只是一点麻药,一点点而已,真的吃不死人。”
阿蘅的心已沉至谷底。
苏回坐在原处,低眸轻晃着手中的茶碗,极轻地冷笑了一声:“我倒是不知道,这年头的茶农都是这么做生意的?”
马汉子咧着嘴赔笑,“这时事艰难,自然只能请过往的客商周济周济了么。”他当着苏回和阿蘅的面,一个个检查脚夫是否昏迷。这样有恃无恐,不过是仗着苏回无论反抗还是逃走,都不得不去顾虑这一帮随从的安危。
苏回道:“我虽早有所察,却终究不及你的手脚快——不过,你就不想知道究竟是哪些地方露了破绽吗?”
马汉子略有动容,“哦,哪些?原来竟是不止一处的吗?”
苏回缓缓道:“常年接触茶叶的手,指甲多少会蜷曲发乌,可你的手不但没有焦枯,且一点也没有采拨茶叶应有的灵活;摆了这么多年摊子,碗里没有茶垢,桌上也没有茶渍。一样两样,可能只是凑巧,多了,就难免让人长了心眼。”
“更重要的是,但凡真正有些经验的茶贩,都不会在天气炎热时卖这种浓酽的果仁茶,因为它根本不解渴。除非,你是要借这种浓厚的口味掩盖些什么,比如我走过草丛时看到的曼陀罗花叶。”
阿蘅心中一惊。原来,他那时就已经察觉到危险了,只是还来不及让众人也有所警觉,他们就都已喝下了马汉子的茶水。
“连一颗小小的果子,你也用了番心思的。这种涩麻的东西入口,人就会不自觉地去喝更多口感绵厚的浓茶,对不对?”
马汉子叹了口气,道:“公子真是好细的心。不过很多时候,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啊。眼下你除了跟汉子卖弄卖弄嘴皮,又能如何呢?”
“你真的以为,他和你说了这么多,只是在卖弄嘴皮?”一个蓦然插入的声音让在场的三个人各自惊异。
阿蘅循声望去,角落里的那个跛子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这之前,这个人寻常得好像周围的一块布景,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这样一个佝偻着身子、不爱抬头的人却有一双毒蛇般的眼睛。现在,他正用那双眼睛紧紧盯着苏回。
“他是在拖延时间。”
“哦,”马汉子道,“汉子不懂了,他再拖延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跛子道:“当然有,至少足够让他派出的那个去报官的侍从带回些帮手了。”
苏回的嘴角因这话而弯起,眼神却不易察觉地幽沉了下来。
马汉子后退了一步。他看看苏回,又看看跛子,片刻,他反而笑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亲切、更和气。他对跛子道:“这位客官,你又是什么人呢?同他们一道的?”
跛子摇头。
“那么,就是过路的旅人了?”
跛子还摇头。
马汉子恍然大悟,“难道——你是官府的人?”
跛子这回一边摇头,一边开口,“我虽不是官府的人,但今天也是不会让你得手的。”
马汉子问:“为什么?”
跛子慢慢地笑了:“因为,我也是个强,盗。”伴随他“强盗”二字响起的,是马汉子猝不及防的一声惨叫,他刚举起刀的右手已经被一支箭又快又准地钉在了桌上!
大路外,一帮马贼甩着鞭子朝此逼近,各个皆身佩利器,其中一个握着把刚拉开弦的大弓。
阿蘅隐约见到领头的大汉马上还驮着什么东西,若没看错的话,那是——
大汉用力一拽,正好把它扔在了他们脚下。
——一具尸体。不巧,正是方才被苏回吩咐走的那个侍从的尸体。
与此同时他们已被数十匹马团团围住。
“得亏在路上拦着了,才没将人放下山去!”那汉子在马上扬声道,“孙绝,这回你可险些被人拆了招啊!”
跛子淡淡道:“我确实没有料到能有人看破这茶夫的圈套,亏了大哥出手了。”
身处中心的苏回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受到来自周围压迫的视线,对着地上的尸体,遗憾地喃喃道:“可惜了,运气不佳。”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马汉子犹如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甩尾挣扎的大鱼。
孙绝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慢慢朝他走去。所有人一动不动,望着他费劲的、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威胁的动作。
突然他拔过一个山贼的刀眼也不眨地捅穿了马汉子左胸,手腕一转刀就在那里豁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马汉子四肢抽搐了两下,瞪裂了眼角痛快地死去。
杀了人的孙绝以及是那副小心翼翼的、连刀也拿不稳的样子。被他尊为大哥的汉子视线从血洞上扫过,偏开了头,干着声音道:“孙绝,人杀得多了……毕竟也麻烦!”
孙绝丢下刀:“已经废了他的手,伤了也是伤了,不如除个干净。”
他露出了袖下的一截手臂,上面有一角骇人的雕青,还有随着皮肉鼓动的伤疤。如果早看见了这只手,没有人敢小看这个跛子——怪不得那个无意间靠近了他的老妇给所有人甩脸色,却唯独对这个跛子大献殷勤。
而现在,那聪明的婆子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公子聪明人,我等只是求财,若公子愿意配合,自然不会伤你们一分一毫。”
孙绝这么对苏回说着,手下的山贼却早像一群蝗虫席卷过所有能吞食的财货,张牙舞爪,合作愉快。
没有人稍稍试着戒备苏回。他能开口,能行动,但他和他们预料的一样,十分配合——否则呢,一人之力,如何敌得过几十个恶贼?这样的局面下,身外之物与性命相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但阿蘅不能这么想,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在强盗的眼中,女人同样是战利品。她跑不了,但也绝不能坐以待毙。
她忽然看到苏回身后趴倒在桌上的傅染,双目锁得紧紧,听到有人走近的声响,身体就轻微地颤了颤,然后将脸埋得更深了一些。
他的昏迷是假装的。
这样的关头,少年选择隐藏在主子身后以求自保。
也不知道苏回察觉了没有,他的双眸只似有若无地那么一扫,依旧回过头去看着那些山贼,无波无澜。
他在看。看强盗与强盗之间的合作,看出他们弱肉强食的秩序,甚至两个强盗因争抢而大打出手,在他看来或许也有可利用之处;看这附近的山势,看山贼一路策马而来的痕迹和马蹄下的泥土;还有被称为大哥的汉子和他不时盯向孙绝的细微眼神,但更让他长久注意的,还是他们口中仅身为二当家的孙绝。
每一个细节,有用的、无用的,在脑中碰撞、推算,不动声色。没有人知道他看透了什么,计划着什么。
但苏回没有想到还有人会在这时趁虚而入。
阿蘅从傅染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接近苏回,伸手往他衣襟内探取。苏回侧过头及时握住了她,就在对视的那一刻,阿蘅用另一只手从他身上顺出了一只信封。
时间分毫不差,她才退开两步,就被一个山贼往后用力一捽,她吃了一吓回过头去,另一只手迅速将信封塞进衣中。没有人察觉,除了苏回。山贼二话不说将她扔上肩头,在满场尖声大笑中朝他们的大当家走去。孙绝对苏回道:“这女人我们也要了,公子想必不介意?”
阿蘅已经被甩到马上去,就像刚刚那具尸体。她没有精力反胃,努力撑起头去看苏回,却见他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一声,道:“请便。”
心下一沉。她猜错了?那信封里的东西仍不足以让他冒险救她一救吗?
众贼上马,鞭子一扬,满载而去。
趴在马上的阿蘅因一时颠簸,胸口被马鞍一撞,眼前就暗了下来。最后停驻在她视线中的,是苏回渐渐变远的孑立在天地间的身影,神情模糊。
罢罢,她在昏迷前想到,比起对未知的恐惧,昏迷已经是一件太过仁慈的事情。
不救便不救,她且先晕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