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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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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了拼搏大半辈子的城市,他一个人悄然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去向,决定离开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会去哪,只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他本以为自己还会回去,没想到这一走会是一辈子。
夜晚繁星点点,他站在破旧的茅屋门前遥望着星空,心底平静如夜空幽深。偶尔还会想想在城市中生活的家人和朋友们,却没有一丝挂念的感觉。
莫非自己果然是无心无肝的人?他自嘲地想着。
那个人曾微笑却坚定地否认自己的这种看法。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谁会再那样看待他。
回想至此,他心痛如绞。
他已经很习惯在这个小山村的生活。不,应该说他一开始就很适应在这里的生活。这是个宁静的村子,外界的喧嚣没有一丝沾染。
他喜欢聆听各种声音。每天早晨天微泛白时村头那些公鸡和野狗的叫声在他听来就像交响乐团演奏的美妙音符般享受莫名。他常驻立溪边听潺潺流水的声音,也喜欢静默于晨昏夕下的泥土小道上倾听风吹动树枝沙沙作响的声音。他常常一听听好久,在这片远离尘世喧嚣的净土上,他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详。
一切都很美好,除了他把自己的心紧紧封闭着。
他用颜面的微笑掩饰他所有的情感。纵使他的情感早已只剩下悲伤。
他想自己就如这样终老,化为尘土。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天堂存在,那么他祈祷灵肉脱离的那刻那个人会在天堂迎接他。
时光如梭,转眼即将入冬。
年关将至,这个偏僻的小村落处处洋溢着欢乐的喜庆气氛。连他都忍不住被感染。已经许久不曾感受到新年的喜悦了,他回忆起很多年前和那个人一起过年的情景,和现在有几分相似。那是他们唯一在一起过的一个年,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新年,他们尽情地狂欢,尽情地吃喝,尽情地放纵自己,直到彼此的身影在绚烂中氤氲融合。
那之后度过的每一个物是人非的日子都是一种煎熬。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是这许久以来他情感唯一的一丝泄露。
过去的自己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别人给他套上太多的光环,太多荣誉,所有人期望的眼神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他从来没有露出过自己一点点情感,在其他人面前的他,永远是风度翩翩,淡定自若,近乎完美,从来没有人发现他那颗残缺的心。只有那个人,无心却有意地撕开他的保护层,令他露出了自己的脆弱本性。那个人是第一个让他无措的人,令他的心底开始弹跳温暖。
那个人的离去带走了他心底最后一丝温度。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中那个人弃他而去。他无法忘记那个人离别前那悲伤的眼神和眼底不自禁凝结的泪。
他想,只因那个人对他说:为我而活。于是他带着恨留在人世。
因为他的才华和他独一无二的个人魅力,人们原谅了他,说他迷途知返。他头上的光环依旧。
他在痛苦的煎熬中麻木地过了不久,某个黄昏的某一刻,在他们相识的地方,他的心被过往的记忆拉扯得生疼。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忘记那个人。悲痛与憎恨转眼间蔓延了他整个身体。
于是他选择了逃避。狼狈但坚定地逃离了这个还残留那个人气息的城市。
又过了许多年,那天,他如常在天微发白的时候起床,拖着不再年轻的蹒跚脚步走到村口过往晨昏定省都驻立的地方。却发现那里站了一个人,身形轮廓和她如出一辙,他的心难以自禁地颤抖起来,他望着她,一时间竟然无措起来。他的妻子,他亏欠她太多。
她微笑地面对他,用淡淡的口吻对他说道:“你走了好久,我很想你。”
他眼角开始湿润。简简单单一句话带给他难以言喻的温暖。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或是为自己辩白。
“孩子们已经都长大了,老大接替了你的位置,他做得很好。”她继续平静地说着,仿佛眼前面对的不是失踪多年,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而是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个普通朋友。
“嗯。。。他一向有主见”他哽咽着,内心中充满了对妻子孩子的愧疚。
“。。。。。。”她看着眼前垂暮老人,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当时和我结婚也不过是奉了父母的命令,但是。。。”
她掩饰不住眼角的红光,声音开始颤抖“但是我却把你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听到这里,他心里的内疚更深。他太自我,一般人都难以忍受他的独断,除了那个人。只是,这么多年后,他突然发现,原来一直沉默守在他身旁的妻子才是那个最最宽容他的人。她替他养育儿女,打理家事,就算在他心里完全没有她的日子里也始终默默忍受着。他忽略了她太多。
“j走之前给了我一封信,我怕你看了难过,当时本来想着过段时间再拿给你,没想到你会不告而别。。。”妻子没有说下去,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递到他的面前。“我这次来就是把这封信给你的。”
他看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迹,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迟疑着接过了这封信,他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迹,明明已经过去好几十年,为什么信封上似乎仍然可以闻到那个人的气息?甚至眼前都浮现着他伏案提笔的情景。他的眼湿润起来。
颤抖着打开信,一如记忆隽秀的字迹一行行出现在他的眼前。
“十里平湖霜满天 ,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互 ,只羡鸳鸯不羡仙”
看到这首诗,他难以抑制地闭上了眼,泪水滑落脸颊。他觉得那颗死去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抖了抖,然后被硬生生地撕扯开来。痛突然蹿向身体各个地方,冬眠已久的大脑也被生生的痛意唤醒。这一刻,他多么痛恨自己被独自残留于世,生不如死;他更恨自己没有追随他而去的勇气。
“你们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她看着他的脸,平静地说。“是我跑去求他离开你,求他不要破坏我们的家庭。”
“嗯,他一向心软。。。”他低着头轻轻说道,对于她,他除了歉疚,从没怪过。
看着手中的信稿,心底居然有了一丝暖意。他想大概那个人也不会忘记他吧?他们受着同样的煎熬,即使天人两别。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会采用那么极端的方式解决”她的眼底浮上一丝悲伤,“我本以为爱情只有男人和女人之间才会发生,以为他和你只是产生了某种错觉”
他的手抖了一下。低着头,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不过,现在的我却真心希望那个时候没有阻止你们两个!”她用手捂住脸,颤抖的声音从手掌溢出,字字如针,刻着生者难回的悔意。“我失去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我的丈夫和我的亲弟弟。”
“如果他还在的话,一定很高兴听到你的话”他有些哽咽地说,“他最希望的就是能得到你的原谅。”
他终于抬起头,凝视着她,“我负你一生,下辈子作牛做马来报答你”
她的手始终没有从脸上拿下来。她只是颤抖着摇头,“他曾经说过: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来世你们就好好相守吧。”
“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他轻轻地吟着,心里突然涌上一种感动。那一刻,他缅怀失去的爱情,却不再怨恨他的绝然。
“以后的日子我就待在这里了,替他活着”那张曾经俊帅的脸庞现在爬上了岁月的沧桑,坚定地眼神却没有改变过。
“这辈子爱了他,就要守着他这一辈子,来世,自有来世缘。”他默默地走到她的面前用力地拥抱了她一下,“你要保重。”
她的眼中蓄满泪,即使年华不再青春已逝,她仍旧美丽。他走后她再没嫁过,追求的人从来就不缺,即便是现在。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就已死去。为眼前这个人而死。她没有恨过吗?他这句话让她百感交集,几乎不能自已。
是他自私吗?或是她自私吗?还是他们都太无私?这已经无法评论,人心,本来就是最柔软又最坚硬的。它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人,它也很大,大到容忍所爱的人的一切。。。
又过了许多年,某一天,村口少了一个喜欢在黄昏静默的老人。同样在那年,是我来这个村子支教的第三年,也是我在这个村庄的最后一年,在这里我成了他们故事的唯一的听众。
他走的那天,我采了一束洁白的山茶来祭奠他。
3月18日。他们天堂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