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蝉(上)-庭院深深 ...

  •   蝉在地下六年,第七年的时候破土而出——因此夏天时总免不了振动双翅。
      人在想起以前的事儿时,总会感叹上那么一感叹,当时的选择真是无可奈何、无路可走,可仔细想一想,也并不是完全无路可走,只是做出另一种选择所付出的代价觉得无力承受。如果拼尽全力,放弃一切,说不定就会有另一种选择了呢?顺便想一想,如果当时选择了另一条路会怎样。如果如果,沉沉浮浮,不过是个如果和如果的故事。——之所以过去遗憾,无非是现在不满。
      灰色的院子里没有树木花草,就像没有春天,有的只是惨白着脸的人,凌乱而迷茫地日复一日地在院子里转悠。
      他第一天走进那个院子的时候,就发现这里的人都不正常,因为院子有一个不正常的主人,所以住在这里的人都是疯子,区别只在于疯的程度不同罢了,大家早已经疯了,自从选择了来到这儿以后。主人姓苏,不常来院子里,若是常来了,那大家就要不舒服一阵子;可若很久不来,大家更要不舒服一阵子了。也说不上为什么,说得上为什么的原因,竟混都忘了,只是一直以来如此,远在他进这个院子前,大抵是因为所有人都不正常。
      他不能说是嫁进来的,因为他是个男人,可苏爷也是个男人,那便说是卖进来的吧,反正于双方而言,都不是个赔本的买卖。
      苏先生的“夫人”也是个男人,姓孟,孟先生。
      都是买卖进来的,也没什么挑眼不挑眼,他被卖进来的那一日,孟先生就站在天井,看看天,一副要挡着他不挡着他的样子,又看看他,开口询问:“你姓什么?”
      “我姓姜。”他回答。
      “姜先生。”孟先生点点头。
      “我叫姜南。”他强调。
      “好,姜南。”孟先生笑起来。
      “你呢?”姜南叫住要转身离去的孟先生。
      孟先生回头,仍旧笑着,“我姓孟。”
      孟先生蓄长发,长长地垂下来,很细瘦,只看背影,会觉得那是个女子。
      孟先生有许多怪癖,就像其他住在院子里的人一样,他也在一定程度上疯着。他喜欢站在大院里一个枯水的池塘旁边,注视着那些并不存在的荷花,看它们随着风在水面漾出涟漪,一圈一圈,甚至认真数着,今天比昨天又新开了几朵。
      “在干什么?”姜南第一次见这场景的时候问过他。
      “看莲花。”孟先生苍白地笑。
      “莲花在哪里?”姜南看着空无一物的池塘。
      “我在哪里?”孟先生眼睛弯得眯起来,笑得挺好看,“孤独地生,孤独地活,孤独地死;春来夏往,秋至冬去,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若不能自娱,便只能自苦。”
      因着孟先生的话,姜南觉得,或许孟先生是没疯的。
      “你信佛么?”姜南又问。
      “不信。可惜,我信缘,不信佛,缘信佛,不信我。”孟先生有一瞬间的怔忪,又似乎仔细想了想,回答道。
      就像他不信命,可惜命由天定,由不得他,姜南想。
      于是经常地,他们一起在池塘旁边看莲花,偶尔也尝试描绘出莲花的形状,说起莲花花瓣一片片的,像是人心。又笑那些用莲花作比的前人,人们喜欢用莲花作比,未必是因为多喜欢它,也未必它真的与人心相似,无非是——方便而已。用它作比的人多了,听的人就明白它是什么,哪怕不说,也该知道它是雅的不是俗的,它是清的不是浊的。其实花就是花,于它本身,吸引蝴蝶就足够了,雅不雅俗不俗的,何必引些人来对它评头论足,开落而已,之间哪儿来流转出那么许多的所谓禅意。
      姜南最喜欢看孟先生的眼睛,想必苏爷也喜欢看。那颜色比黑色浅一些,又有生动的,琉璃一样的光,又脆弱又漂亮,像许多不能长久的东西一样干净,像没盛开的花苞,让人想在它完全开放前就攀折下来,仔细地藏起,风干,长久地做成花茶。
      苏爷不来姜南的屋里,即使新买了姜南来,仍长久地宿在孟先生处,这个“长久”是苏爷不常来大院的长久,即便这样,姜南仍然经常能发现孟先生身上大大小小、难以愈合的伤口。孟先生有消渴症,蚊子叮了都不容易消肿,更何况苏爷亲手、刻意留下和痕迹。孟先生怕冷也怕热、虽然不说但怕疼、怕血怕黑、经常生病,甚至脆弱到几颗糖都会杀了他,苏爷下手却从不留情。姜南想,苏爷买回自己不是因为喜爱,而可能他也不爱他的“夫人”,要不是恨极了,怎么会那么对待一个人。
      “他当然不喜欢你,他只不过是见不惯别人拥有好东西。”孟先生解释给他听,“所以自己藏起来。”
      “那你呢?”
      “我?他当然喜欢我,他喜欢所有扭曲的东西。”孟先生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语气像是说一件无所谓的事,“他不爱女人,不爱男人,不爱你,不爱他自己,但他爱扭曲的事物。”
      孟先生对所有事,要么微笑,要么无所谓。他可以微笑着看那些针头挑破自己的皮肤,以治疗的名义,注射进奇怪的液体,然后涌出血珠,就像微笑着看不存在的莲花;他可以面无表情地等着别人触碰身上心上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抚慰也好,摧残也好,就像说着苏爷的喜欢。他像是无欲无求,但其实并没什么无欲无求,生命本就是一团欲望,欲望无法满足,那便痛苦,欲望得到满足,那便无聊,而无聊久了就会发现,无聊本身也是种痛苦。
      孟先生说得没错,苏爷喜欢扭曲的东西。他不喜欢女人,但喜欢让孟先生扮成女人,因此孟先生就得留长发。他喜欢三寸金莲,但孟先生始终是男人,因此后来苏爷就让人把孟先生的膝盖骨剔了。但苏爷又小心翼翼的,生怕孟先生死了,给他找的医生是最好的,用的药也是最好的。
      不能走了,孟先生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至多只是笑一笑,让姜南放心,“要是有一天,我死了,可能是因为无聊,太无聊了,一直无聊。”
      也对,有什么的。走到这儿,有几个人是为了梦想,无非是无可奈何、无路可走。说到底,大多数人或者不是为了梦想,只是为了活着而已。浮生寂寂,这样也无可厚非。年幼时尚不觉得,不是因为生活原本不是这样,只是因为,没看清生活原本就是这样而已,只有走得远了,仔细审视起来,才发现艰难和困苦。
      孟先生不方便出去,姜南就每日来看他。苏爷不喜欢姜南总到孟先生这里,因此也发火,“没事总到处跑什么!”
      孟先生笑着看向苏爷,淡淡开口,“我无聊。”
      这事儿就不了了之,姜南仍旧日日过来孟先生这里说话,苏爷没再说些什么。
      孟先生待在屋里也找些事做,拾起从前的一些玩意儿,像是闻鼻烟,孟先生从前尚是梨园行的人时,常在鼻烟铺里待着。他吸得那种,叫高万馨露,一两卖两块五毛六。也看些话本小说,闲来,姜南来的时候,会跟姜南说一说,说起看的一个话本里,写一株双生的花,一朵叫迷惘,一朵叫恶念。佛说人心因迷惘而生恶。可哪儿就一定生恶了?人心向善,更何况,善和恶不也是相对的,恶不恶的标准在哪儿。他说,迷惘本身并无对错,只是有些可怜而已。
      看到那些宣传新思想的报纸,他问问姜南,百年后的人会不会更幸福快乐些,他们说的那些自由平等博爱之流,能不能真的有那样的生活。说完自己约么仔细地想了想,也觉得好笑。千百年前,千百年后,人的生活不会有丝毫改变。人生在世间,再如何伟大,也只能是个人罢了,再有权再上位,也有许多逼不得已的妥协与无奈。叹道,并不当真是这院子锁住了他们,没有院子,还会有别的,谁能一生顺遂,最终都只能无奈放手,困于一隅。百年后没有了他们,还会有别人,不在院子里挣扎,也会在院子外挣扎。
      而之所以向往另外的生活,只是因为尚未经历,尚未失去,尚未痛苦。
      命运想把什么带走时,再多努力也没用,人只是人。
      ——只能在能接受时尽量放手。
      姜南会把从下人那儿听来的,别处的事儿给他当消遣,总归是别人的事儿,只能当乐子,乐一乐,或者当从没听过。说谁家娶了四房姨太,死了一房,疯了一房,后来又娶了一房。
      孟先生就笑:“其实人的欲望再大又能如何呢最多是伤人伤己而已,如果被伤了,那只能是因为那些灵魂本身不够强大。”
      他一定活得很辛苦,生而骄傲,必须辛苦。
      “你的眼睛很漂亮。”姜南感慨。
      “是,很漂亮。”孟先生抚上双眼,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有的人喜欢我的身体,有的人喜欢我的眼睛,你说,有没有什么人喜欢我活着的?”
      姜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劝说他,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只是因为不想留在人世,想到这儿,姜南觉得应该沉默。
      孟先生收起那个表情,给姜南看枕头下藏着的糖炒栗子,隐秘地笑,“要么疯了要么死了,上苍给予我们最好的礼物,并非我们仍活在世上,而是,倘若我们活不下去了,还可以选择死亡或者忘记。”
      人都是为了幸福快乐而活,都是为了过想要过的生活,所以人的行为都是趋利避害,其他人的选择,再好也不如自己的选择。没什么人能评价其他人生存的方式,也当然不能干涉其他人选择生存与否。人怕死就像他怕黑,点灯不一定是有多么向往光明,只是因为畏惧黑暗。同样,即使人活得再痛苦也会尽力去活,因为畏惧死亡。
      其实,如果活着就只有痛苦的话,活得久,痛得就长,活得短,痛得就短,这么一想,死亡也不算什么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个对我很好的人过去了,落炕、接三、送三、发引,我一直都在。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悲伤也不尽然,恐惧也不尽然。小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过去了’就回不来了,别人看我小,问我那人去哪儿了,我就指指天上,其实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却知道那不是件好事。很亲的人,却要找结实的绳子来‘绊脚丝’,说起来,再亲近的人死了,也就成了鬼了。看,人总是在明白死亡的意义前,就开始感受死亡带来的痛苦。”孟先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剥开一颗栗子。
      其实人和鬼有什么区别,鬼能杀人,人也能杀人。人和鬼没什么分别,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再后来,姜南离开了那个院子,带着孟先生的丁点儿想自由的欲望,并不是希望,就是欲望。欲望就是欲望,不分高低贵贱,不分善恶美丑,可怕的不是欲望和追求欲望,可怕的是人本身的摇摆不定。他们不懂,想要,就得认定它是对的,就得亲自握在手里,始终想着这些,才会幸福快乐。或者也没什么幸福快乐的,活着就是痛苦,只不过给自己个理由继续活下去。孟先生和姜南年节后跟苏爷去看打鬼,带着面具,穿着彩衣,做些混乱的把戏,苏爷喜欢这样的消遣,孟先生也喜欢。苏爷喜欢,是因为那天他见的所有人,都没有一张人的脸;孟先生喜欢,是因为那天姜南可以趁乱离去。
      姜南隔着人群,遥远地回头望了望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那人解下面具,同样遥远地与他对视,复又戴起面具,遮起那个苍白的笑。
      虽然不能行走的人逃走一定困难千百倍,但也不是不能一起走,也不是一定不能自由,只是那都是另一种如果。如果和如果的故事里,其中一个主人公最后选择的是这个如果。
      那段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姜南在院子里的日子,可是苏爷与他,更像是主人和花木,他从没碰过他。姜南隐约地想起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日子,孟先生任姜南给他那些自己都不在意的伤口上药时,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说的那些话,他说苏爷不爱女人不爱男人,不爱姜南,也不爱自己。姜南觉得,孟先生也不爱女人不爱男人,不爱自己。如果这样的两个人还能再爱这世上的什么人的话,可能只是彼此。
      而姜南所看到的,那个看着莲花的影子,微笑的、苍白的,可能都不是孟先生本身的样子,甚至死亡的,灰败的,那都只是姜南所看到的,他又是为什么走了进去,又立刻离去?终究,他只是那院子里的一个过客而已。或许那两个人间某种虚无缥缈、令人难以置信的丝毫爱意,需要另一个人的存在来证明。又或许,这世上有的人的存在,就是为别人提供继续生存或是死亡的理由而已。
      姜南当年离开的时候带着孟先生积攒下的钱财,后来在外地开了个布铺。多年后,又重新路过了一次那个院子。
      听人说,这家主人姓苏,掳了个戏子当娈童,那戏子从前还是城里的一个名旦,场场座满,只是后来被人下了药,嗓子不大好了,再也唱不了了。
      听人说,那戏子被下了药兴许跟这家主人还有挺大关系。
      又听人说,后来这家主人又娶了夫人,没到半年就怀了孕,还大庆了一次,可当天晚上院子就着了火,别人都跑出来了,就这家主人和那戏子烧死在里面了。
      现在这院子是修缮过的,只是姓李还是姓陈,却不知道了。
      姜南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院子,埋藏了某个人一生的院子。
      其实何必计较院里院外,哪里没有死人,哪里没有鬼气,这世间,便是最大的坟冢。
      活着就要死的,逃不掉的。
      【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