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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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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在床上躺了月余,醒过来的时候是四月中旬。
客栈仍是开着,伙计忙的更加不可开交,恨不得把一个人掰成了两半使。这日忙到月挂到了中天,才关上店门,上了楼对着老板絮絮叨叨说些家长里短的废话。
“王嫂这几日话也少了,我也听不到什么有趣的段子。看她那个样子,秀秀只怕在曹家过得不好……你总说我不懂人情世故,你看我厉不厉害,这都能看出来……好吧,是对门李婶告诉我的,她还说曹家这种有钱人家,本就不是好相与的,也就是王嫂掉进了钱眼里,把秀秀往火坑里推……”
“以前总是来咱店里吃早饭的那个傻大个,有好些日子没来了。听说到报恩寺的后山上盘了块地,给寺里的大和尚中些谷子稻子,怎么不干脆剃了头当个和尚……”
“常大娘新磨了一种胭脂,大家都说香……你别笑我啊,我是买了,哪有怎么样,攒着送媳妇呢!”
“和你说了那么多话,你倒是吱一声啊。半天都没个响,我都以为自己是在和鬼说话了……”
“吱。”
“说到鬼啊,那个道士怎么还不走,你都这样了……”伙计自顾自说个没完,突然停了下来,瞪大了眼,“你说吱?!”
鬼扶着墙坐了起来,懒懒靠在床边,笑道:“不是你让我吱一声?”
“我真是日了狗了……”伙计一拍床板,往后一跳,叉腰骂道,“你一睡就是一个多月,我辛辛苦苦上上下下打理这个破客栈……”
鬼笑着看他,伙计说累了口干,转身拿水,就看见隔壁的道士直愣愣地站在门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你醒了。”沈长绝神色坦然,似乎鬼受伤与他无关。
鬼道:“我没醒,难道是鬼在和你说话?”
沈长绝点点头,站在门口并不离开。
伙计拿了水壶,倒了半杯水,一口咽下,又滔滔不绝地骂开。从三年前他不幸中了鬼的圈套一直数落到今日早晨客人少给的一个铜板,词儿都不带重的。
鬼只是听。
沈长绝只是看。
伙计觉得在说个不停的自己似乎是多余的,不由有些沮丧。
“算了算了,不管你们了。”伙计一拍水杯,与沈长绝擦身而过,噔噔噔下楼去了。
沈长绝站在门外,并没有入门的意思:“你身体还弱,这两日不要出门。”
鬼拨弄了两下床帘,讥笑道:“伙计不懂事说你们,道长就真的以为你和我是一伙儿的了?”
“常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句又是拖长了语调,生疏得像是回到了他们初见的时节。
沈长绝沉默片刻:“我明日就不住店了。”
“那感情好。”鬼接得极快,笑得舒心,“我这小庙,可容不下你这位大菩萨。”
沈长绝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要找出这话中的真情假意,却无功而返。似乎每一次要从他身上探究什么,终究是不能得逞。
“我有些倦了。”鬼拉了拉下滑的棉被,眼神轻轻瞟了过来,逐客之意不言而喻。
沈长绝带上门,看着自己倒映在门框上的影子,有些出神。
早已决定了,等他醒转,这地方不能再留了。一来自己身上的罡气太重,不利于他的恢复。二来……
二来自他昏迷以来,日日夜夜,每日每夜,只要片刻失神,或是进入梦乡,无时不刻见到的都是他,满心满心都是他。
再这样下去,沈长绝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默默叹了口气,见房内的烛光熄了,这才踱回自己的房间,坐在桌边,静念道经。
熄灭的灯光在道士离开后又亮了。
鬼一手扶墙撑着自己的身子,一手拢了拢随手披上的外衣,摇摇晃晃走到桌边,力尽不支地滑坐到椅上。
纸在,笔在。
鬼细细磨了墨,笔尖一沾,不假思索地在纸上写下那写了数十遍的文字。
不过今日写得极慢,几乎每写几字就要停下,揉揉眉头,强打起精神来。
不过,他明日就要走了。便是这样,也无妨吧。
沈长绝一大早醒过来,发觉自己竟是趴在桌上睡了半夜。活动了僵硬的身子,打了半个时辰的坐,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李,下楼。
路过鬼的房门时,他的脚步顿了一顿,只思索了一瞬,便决定不去打扰卧病的鬼。
离开客栈的时候,伙计还在后厨忙碌,鬼应当还在睡觉。两盏灯笼在店门口摇荡,上面的字迹和当初一样秀婉,他不由想,鬼本性也应该是这样秀婉的。
对面的大娘一大清早已经支了摊子,摆上了瓶瓶罐罐。
“小伙子,买胭脂吗?新磨的,香得很,送媳妇最好。”大娘招揽道。
沈长绝想到鬼最初抹了薄薄一层脂粉的样子,觉得不甚好看,摇了摇头。
大娘也是看大清早没什么人,找这个道士打趣,没想到道士竟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喃喃道:“什么人啊,道士也思春……”
沿着小道向城北走三里,便是镇上的土地庙。土地庙建了有些年头,自然也就破旧。平日里人们有个三灾两病的,也不兴拜土地,都一股脑去了报恩寺上香。这土地庙倒也清净,所以镇上的道观毁了以后,老道士和小道士便住在了这里。
老道士不知到哪云游去了,庙里只剩下个小道士。
沈长绝进庙的时候便看见穿着灰色道袍的小道士坐在蒲团上,双手捧着道经,低眉静静看着。庙里虽破旧,内里却不脏乱,桌椅书册均放得整整齐齐。
“无量天尊。”沈长绝道,“在下龙虎山沈长绝。”
小道士仍是捧经看着,如同未闻。
沈长绝又高声说了一遍,小道士还是没有反应。
沈长绝向前走了两步,到了小道士的身前,俯身看那本书。不过是本再寻常不过的道德经。
小道士猛然抬头,似乎这才被惊扰,神情肃穆,眉头紧锁:“你是谁?”
沈长绝见他木然的神情,倒也不挂怀:“在下龙虎山沈长绝。”
小道士生的眉清目秀,大大的双眼,尖尖的下巴,只是眉毛太浓了些,压得眼有些冷,嘴也抿得太紧,显得下巴尖得有些锋利。
小道士从地上抓起纸笔,递给沈长绝,吩咐道:“写。”
沈长绝挥笔写下“龙虎山沈长绝”六字。
小道士盯着纸看了会儿,方开口道:“我师父云游去了,我又看不见你。有什么事,你过些日子再来找他。”
沈长绝有些诧异,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居然看不见?
“我也听不到你。”小道士似乎看出了来人的疑惑,忽然伸出手向前一推。
他出手迅速,沈长绝躲闪不及。低头的瞬间却看见小道士的手并未触到自己的身体。或者说,他的手直直穿过了自己的身体,而自己毫无所察。
小道士锁眉道:“看到了吧。常人于我,如同无物。”
沈长绝在书中见到过这种描写。如同鬼不特意显出身形,常人便见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有些人因为先天魂魄的残缺,也感觉不到其他的东西。他在《三元会证》中见到的例子即是,河内李某,自幼对树木无感,出门动辄撞树,时人以其爱树,讥之树痴。后遇道士张某,补上其先天缺失的一魄,方见郁郁葱葱。道士张某即龙虎山初代天师,有缉逐魂魄之能。
不过看不见常人,偏偏又是个道士,这可有些意思了。不知是巧合,还是那老道士看出了这点,才特意收了他做徒弟?若是有意为之,那老道士绝不简单。这样的徒弟……不会为红尘所扰,岂不是一心证道,铲除邪魔的理想人选?
欲办些事,在庙中借住几日,可否?沈长绝在纸上写到。
小道士收起纸笔,一板一眼道:“师傅不在,你可睡他的褥子。我每日用度有限,你若住下,饭食自理。”
沈长绝见他将纸笔收了,知其不欲与自己再谈,便也在一旁盘腿坐下了。
一大一小,一默念,一翻阅,竟是无比和谐。
在土地庙中一住数日,小道士起初对沈长绝不闻不问,直到有一日沈长绝见他对着书中一页思索良久,径自拿了纸笔指点,两人之间这才时不时有了交流。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的?看你总是避开我走。沈长绝写道。这绝不是无意间的巧合,他不止一次看到小道士刻意停下身形,等自己先走过。这道士说是感觉不到自己,未必尽然。
“你身上道器气息太重。”小道士严肃道,“我虽感觉不到你,但能感到罡气。”
这些罡气啊……沈长绝笑笑,下山前师父特意留给自己,说是随便捡来姑且防邪魔入侵用用。但那个看似不正经的老头子,自己何尝配过一样半件道器,不过是爱护他们这些徒子徒孙又拉不下脸说罢了。
说说你的师父。沈长绝想了片刻,写到。
小道士搁下手中的道德经,皱眉思索了许久。不过他平日便一直皱着眉头,也看不出是不是在苦恼。
“师父是个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