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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石桥故(原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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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佛秀】石桥故
About:少林X七秀
From:薪九
其他:剑网三同人,安史背景,主佛秀,隐策藏,短篇已完结,BE。
【如果不小心代入了当年写长安幻夜同人的文风,那是手癌……
半身已没红尘中,然负如来何负卿。
——引
那是安史之乱烽烟止息之后的第三年,曾经金华粉饰的万盛帝都在兵燹遍地、蛮胡两入之后早已疮痍满目,纵然再是费心修补,也总透着一股子纸糊太平的苍白意味。
逢此时节恰是春至,或许当真应了那句话,“草木无情”,所以即使满眼都是山河残破景,长安郊外的桃花依旧开出了极为明艳的灼灼如火,映着长天云淡、清波浮泽,丝毫不输与当年扬州七秀坊之外那三千妖娆色。
不过毕竟物是人非了,他想。
站在渡口的僧侣头戴斗笠,一身朴素麻衣,显出极为利落的身形,此时正垂目注视着渡口来来往往的行船,然而他似是在看,双目之中却甚是空茫,一点神思早不知落到了何处,只这一副肉身皮囊尚存,暂且苟活着……也一并看看这十万山河罢了。
身后忽有一声吆喝,老者的声音粗粝而苍老,却带着满满的鲜活与生气,师谚微微侧目回望,却是布衣老者推着竹车走近,敞开嗓门便是一声大喊,“茶水嘞——”
渡口附近暂时无事的船工便三三两两聚拢过来,从老者手中分一碗热腾腾的茶喝。
那茶不算好,不过是些茶梗子茶渣子,不过碗大解渴,又能暖肠胃,船工大多常年住在水上,寒气潮气重些,倒也颇爱这渡口的一碗糙茶。
“大师也喝上些茶水润口吧。”老者说着端起一碗茶,不由分说的递到了那素衣僧人面前,抬头时却是一愣,递出去的手便也僵了一下,却还是笑呵呵的塞进了那人手中。
斗笠之下并非他以为的慈眉善目的老僧,那分明该算是个少年人,轮廓俊秀深邃,剑眉几可入鬓,而唇形温润,不语先笑,最尤其那一双眼——少年僧侣生着一双极为流丽的凤眼,眼尾线条锋锐,却是带着点说不明的狠厉。
然而下一刻,少年低眉扫了一眼被塞进手中的茶水,便轻轻笑了起来,他微笑的时候色泽浓重的一双瞳子却如青锋破冰,从漆黑的狠厉中漾出温和神色,竟是很有些光风霁月的味道。
“……多谢。”他开口,音色有些微哑,想来八载战火蹂躏,纵然岁月再如何厚待,也该留下些许痕迹——比如细看时眼角浅淡的皱纹,还有不复当初温润的音色,又或者是这一生不得安枕的魇境。
他双手捧住茶碗,却未喝上一口,只是阖眼汲取了片刻温度,便笑着将茶碗放回老者车上,转身一步一步渐行渐远,那背影削瘦笔直,当真如青松古柏一般。
师谚继续着他未完的旅程,有时他也后悔当年那一句脱口而出的“河山大好”,因为纵使河山大好,一人独行,总是满腔心事,更有千般好景堪与谁诉的一份无奈,倒不如青灯古刹残生寥寥。
往前不远便是枫华谷,谷内紫源村曾是他少时暂居之地——自然,也是慕辛夷幼年栖身之所。
所有绮梦情事或者说竹马情长,亦存留于此,毕竟那时的师谚仅仅只是师谚,不是净尘。
而那时的师谚,所渴望的也不过同所有士子一般,有朝一日银鞍白马雁塔题名,在朝堂之上博一份锦绣前程,衣锦还乡。
而慕辛夷——好吧,那时还不叫慕辛夷的没名野丫头正是被村里顽童欺负时第一次见到了师谚。
围着她踢打的顽童忽的哗啦啦散了开去,带头的几个边跑边冲她吐口水,叫嚣着威胁的话语,却是毫不犹豫的跑远了。
“臭丫头你等着!”
“你这个小贼,早晚落到小爷手上!”
“丧门星!”
于是她低头冷笑一声,抬手蹭了蹭脸颊上的灰,从袖中掏出那个已经冷掉的馒头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或许是塞的太急,她捂嘴咳了几声,再抬头时眼里便带了泪,她有些茫然的注视着眼前那一双雪白锦缎的靴子,那双靴子做工极好,用银线绣着卷云纹,亮眼得同她比起来简直就是不该出现在同一世界的东西。
在把最后一口冷馒头塞进口中之后,她循着那一双靴子缓缓抬起目光,看到阳光下站着个大她几岁的少年,那少年白衣胜雪,恍然竟是仙人之资。
然而那个小仙人皱着眉,眼底是赤|裸|裸的不耐烦。
也对,她自嘲的想,这么一个丧门星的自己,如何能奢望他人温和以对呢?
下一刻,对方蹲下|身来,对她伸出手来,“还站的起来么?我带你去吃些东西。”
她这才看到,在露出笑容的瞬间,原本神色冷漠如覆霜雪的少年眸中泛起些微怜悯,如同霜雪化开一般,温柔得不可置信。她晕晕乎乎握住了对方的手,却在站起来的瞬间感受到了来自于脚踝处尖锐的刺痛,脚一软便重新跌倒下去。
“小心些。”少年说着皱了下眉,似是犹豫了一瞬,便把她拦腰抱起,走向了不远处的茶摊。
在吃完一大碗面之后,她终于舍得放下筷子,看对面少年挑着眉兴致盎然的看着自己,这才迟钝的找回了一点点身为女子该有的羞耻之心,面上不由得红了,偏舍不得移开目光,便垂了头悄悄拿眼角去瞭。
分明不过是个破衣烂衫满面尘垢的野丫头,悄悄拿眼角瞭人时却有种别样风情,她肤色本白,那一点烟霞似的薄绯根本掩藏不住,在师谚的注视下简直要彻底从脸颊红到耳朵在红到脖子根了,硬生生让人瞧出些些昳丽娇婉来。
少年也不继续拿她打趣,收了目光淡淡道,“我叫师谚,与家慈初来这紫源村,大约要暂住一段时日。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PS:家慈,即母亲。
她闻言怔了一下,“我……我姓慕,没名字的……”
师谚注视她片刻,温声道,“无妨。我觉你色如春花,便叫辛夷如何?”
“辛……夷……?”她低低重复了一遍,忍不住轻轻一笑,“……慕辛夷。真好。”
之后呢?
之后她随一位来紫源村外寻访诗仙的七秀弟子去了扬州七秀坊,临行前那少年捧着书卷微笑,“小丫头,待你学成这一舞惊世,我便考了状元,红衣白马敲锣打鼓的迎你进门。”
于是小丫头皱起脸做了个鬼脸,分毫不害臊的嚷了回去,“说好了不许耍赖!耍赖的要吞千针!”
白衣少年对着她静静一笑,不再答话。
可是当她真能霓裳惊虹一舞动四方,回到紫源村时,当年对方所居的竹屋已是荒废良久,她询问村中老人,老人摇摇头叹了口气,“哎……一年前的夜里,那一户不知怎的便被屠了满门,不提也罢。”
紫源村旧居已毁,所携仆从尽被屠戮,然而师谚却是未死,说不上是侥幸,只能算是其父小心翼翼留了条后路罢了——师谚之父师崇泽乃是左羽林卫万骑副统领,当年唐隆政|变,曾随李隆基诛杀韦氏余孽,但昔年尚未显贵之时得韦巨源一饭之恩,不忍恩公糊涂就死,因此曾私通信件劝其尽早离开长安,然而韦巨源胸襟坦荡虽死不惧,一句“吾位大臣,岂可闻难不赴!”,被乱兵诛于都街之上。
师崇泽心知李隆基帝王心思难以捉摸,此时虽是无事,又岂敢说一世无虞?天策乃是皇家利刃,不敢相求,因此便求了方外之人的少林慧果和尚,若有一日大难临头,望他念在妇孺稚子无辜的份上施以援手,救内子俞氏及长子师麟性命。
此后时日渐久,师崇泽迁左监门卫上将军,师麟染病夭折,其后得次子师谚,原以为就此相安无事,却是一道折子平惹风波,参他当年勾结韦氏,实为余孽。不得已便让俞氏及次子暂离长安,同时发信少林,恳请慧果相救。
师崇泽在帝王一怒之下,被判诛其三族曝尸一月。
然而这些都是师谚日后得知的,于他而言,不过是九岁那年随母移居枫华谷紫源村,平静时日未久便夤夜出逃,所携仆从被诛杀殆尽,幸得少林大师援手以救,遂拜入少林,一心复仇。
少年时那点子旖旎幻梦,在血海深仇之后,早就消磨得不剩分毫。
而后十载寄居少林,修得了一身武艺,当年心头恨意却也被诸般佛法涤荡尘埃,在俞氏病逝之后便一心向佛,只愿在此长伴青灯,了此残生而已。
却不想兵燹忽临,苍生尽赴一劫。
临下山前,慧果长叹一声,“我早知你尘根未尽,因此替你取名净尘,然……终究是无用。”
师谚低眉顺目不言不语,曾经初入少林的少年眼角眉梢都是阴鸷狠戾,那飞扬的眼尾更是锋锐如刀,带出浓墨重彩的一笔清傲,然而如今早就平静一如殿上莲台观音,虽是平和许多,却也没了当初让人一眼惊艳的那份恣傲风骨。
他垂眼看着脚下青砖,合掌念了声佛,却只道,“师父可许徒儿下山了?”
慧果看着他,素来平心静气的老和尚目光灼灼,隐约带出了一份探究意味,“为师问你一句话。”
“而今烽烟自范阳而来,其军势不可挡,你此番下山是为了以武止戈换一境太平,还是……”慧果顿了顿,续道,“一己私欲,尚参不破。”
“私欲?师父说笑了。”师谚平平抬起眉眼,手上所挂的那一串菩提子被摩挲的时日久了,带着温润的光泽,他缓缓拈着那粒粒菩提子磊落一笑,“一饮一啄,缘皆前定。既然师父说净尘尘根未断,此番下山便了了尘根,若得活着回来,自此长伴古佛便是。”
“而净尘此心,虽不敢说能如我佛般心甘情愿舍肉饲鹰,却也知黎民无辜,自是以我手中禅杖诛尽豺狼,换百姓安居。”
他在老和尚的叹息中转身下山,自此投入这万丈红尘。
再见慕辛夷是在睢阳,时值五月,麦浪如许,这是师谚投身军旅的第二年,主将张巡远眺城下匆忙收麦做粮的敌军,随即下令集军出城,顿时军声鼓噪。
师谚随南霁云部城下待命,只待鼓声止息敌军放松警惕时便大军冲出打他个措手不及。
身边有人低低叹息了一声,他侧目而望时只看到对方举起一泓青锋,清凌凌一双眸子映在剑刃上,分明是极年轻的少年人,一双眼却带着历过战事的沧桑,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少年回头弯起眉眼便笑了。
那是个藏剑的少年,却不伦不类的穿了一身天策的军服,胸甲上染满了血迹,一看便是历过尸山血海的人。
初见时那少年便随在南霁云身后,一柄重剑护得对方周全,对自己却是分毫不顾惜,完全一副以命换命的打法,待收兵时笑意盈盈的对他一拱手,“多谢大师援手,在下天策叶宸。”
这句话说完便被南霁云一弓拍了脑袋,久负盛名的南将军端坐马上扬眉笑他,“小叶你可算够了吧,若非你西湖藏剑的灵山秀水,如何能养出这般俊秀人物。”
叶宸眼中神色分明是恍惚了一下,下一刻却只是笑着将重剑插回身后,而后随口跟着对方插科打诨,丝毫不再提及自己别扭的身份。
此刻城上令旗一举,城门大开,南霁云率军而出,直冲敌将尹子琦而去,斩将拔旗。回兵时却见城下敌军环拢,竟是一派想趁其不备攻入城中的架势。
“……直娘贼,倒当我军中无人不成!”南霁云怒骂一声率军回援,却在此时见到尘土飞扬的战场上突兀的出现了一抹艳色,一队绯衣女子如奇兵杀出,手中双剑如舞,顷刻间便飞起一片晶莹血迹。
“哟,秀丫头来了。”叶宸抬手一抹面颊上的血迹,一双眼又显得幽深了些,挑衅笑道,“南兄这回面子可丢大发了,难不成你麾下诸军还抵不过一些弱质女流?哎——大师!大和尚?劳驾你替我护着将军些,小爷要让这帮胡狗清醒清醒!”
“我呸!老子用你护?!姓叶的你别折了自己就成!”在南霁云策马发狠声中,藏剑少年拔剑而出,一个玉泉鱼跃便离众人远了,竟是要只身入敌阵的意思。
师谚一边执杖随在南霁云身侧,一边注视那一队红衣,那些手持双剑的七秀女子如天边散开的霓裳火色,举手投足皆是风情,剑下却是分毫不手软,很快便与飞溅而出的血色混为一体。
此刻南霁云率军也杀入敌阵,唐刀一挥便有首级飞出,城上张巡痛斥叛军的声音清晰可闻,此时突然一阵哀嚎,却是城上勇士垂绳而下,手持强弩陌刀,一下便与南霁云成夹攻之势,杀了个措手不及。
忽有流箭来袭,那七秀女子不闪不避,皱了眉竟是要挥剑去削,师谚叹口气用了舍身诀,金色的佛像罩住那女子周身,七秀女子回头正要道谢,神色却是愕然,几乎要丢了手里的剑,下一刻她定了定心神,双剑一挥还以暗袭者一道剑气。
待城下敌军清扫殆尽,那队七秀女子葬了丧身敌阵的一个小师妹,随即拜于军前。
“妾身慕辛夷,见过南将军。我等本是扬州秀坊弟子,如今苍生涂炭,愿随军戍敌!”
师谚看着那女子落落大方站起身来,眉眼明艳如花,当真应了她的名字,“辛夷”二字。
而大军入城后,慕辛夷毫不避讳的堵在了师谚身前,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你是师谚,我没有认错。”她直言道,然而下一句她口中的话便哽咽了,“你既然没死,为何不回来?你可知道……我等了你许多年。”
“女施主认错人了,在下净尘。”
面前的年轻僧侣一身麻衣染血,看着却是依旧出尘的模样,眉眼依稀熟识,然而慕辛夷却在他身上找不出当年那个温柔戏谑的“师谚”,她唇轻轻开合,似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放弃了,长久的沉默后只余一声叹息。
“……罢了,你活着便好。”她轻轻的说,然后又有些茫然的重复了一遍,“活着……便好……”
那日之后,师谚身后便多了个一身绯衣的秀姑娘,慕辛夷不多言语,只是静静跟在他身后,看他坐禅念经,也看他随军守城。
然而战事越来越急,七月初城内开始缺粮,不久军粮断绝。
军帐被掀开时带入一股热浪,叶宸抱剑站在门口,淡淡道,“我随你去。”
南霁云皱起眉,想开口呵斥他出去,却被张巡拦下。
“南八!”张巡沉声道,“现今这般状况,若非能求的援兵,怕是难以守住。此刻大巢欲颓,你却想徇那点私情不成?如今城内不足一千六百余人,我也无多的兵将予你,不过三十轻骑随你出城,若能得叶少侠相助,本是大幸!”
是夜南霁云率三十轻骑自角门出,往临淮求援而去,叶宸随军。
然而七日后南霁云带着援兵历经一番血战后入城,所借援兵不足三千人,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叶宸的尸身。
素来杀伐果断的将军跪在他身前,一身血污,左手小指断了,伤处已被裹好,虽然被血污损,却也看得出原该是一块精细料子。
“小叶虽是一身杀孽,却也因这乱世而起。”南霁云微阖眼,深深吸了口气,“……求大师替我度他。”
师谚垂眼去看放在南霁云榻上的那具尸身,叶宸神色平静,甚至还微微带了些许笑意,却是早就没了呼吸,少年身上大小血痕箭伤二十余处,护心甲被劲弩贯透,此刻取了弩箭下来,只剩一个血洞,而腰侧亦是贯透的深深箭伤,看着便是触目惊心。
“好。”
在师谚的念经声中,南霁云站在他身后,听着耳中那卷《地藏经》,无端觉得有些晕眩——他已不敢再想在明明要害中了一箭几乎在拿重剑撑着步子的少年是怎样一个蹑云飞身而至自己身前去挡了那一箭的,只依稀记得少年唇边最后的一分笑意。
是了,那个每次出征都决绝得恨不得以命换命疯子这么说,“南兄,如今我可算是解脱了……”
他想起自己曾经对着酩酊大醉的少年怒吼,他说,杨袖那个傻子舍了命送你出来却不是要你这般自轻自贱的!
然而叶宸疯了似的一阵大笑,笑到中途却忍不住咳起来,带着隐约的哽咽,听来便如同痛哭一般,那少年抬起脸时,果然已是满脸泪痕,“可他要我活着,不过是徒受煎熬……我宁可,同他一起死在潼关城下!”
“我本该,在潼关就死了的!!!”
所以后来那少年跟他说,“……如今我可算是解脱了。”
想到这句话的瞬间南霁云如遭雷击,向来不动如山的步子竟是踉跄,幸而身后有人扶了一把,没让这位征伐沙场的大将军在个出家人身前上演一番五体投地。
扶他的是跟在师谚身边的慕辛夷,那女子微微一笑,带着些安抚意味,此时逢着战乱,那女子也不施铅粉,平白便有种素丽国色的味道。
“ 南某失态,这便告辞……待,待大师超度完毕,我……再来看他。”
为防尸体腐化而招致瘟疫,叶宸尸身和此战中死难兵卒一起,在城郊化为灰烬,师谚随南霁云为所有战死士卒念经超度,慕辛夷站在他身后,那些飘摇的火焰映进她眼中,如烟火纷叠,格外漂亮。
“师谚。”她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而后又无奈改口道,“净尘。”
“其他话我也不想多说,我只问你一句,当年你答应我的,究竟还算不算数?说谎要吞千针,你可是要应誓?”
念完了大悲咒的僧侣终于肯施舍她半分目光,师谚抬头神色淡漠的看了她一眼,“佛曰人生七苦,爱别离,求不得。女施主又何苦执着。”
慕辛夷冷笑了一声,抬手指着那尚未熄灭的火焰,“我还记得初入睢阳之日,那少年跟在南将军身后嬉笑随性言语跳脱,如今却是尸骸已凉化作飞灰。浮生本短,我只问一句,若我哪日殉身于此,你可会后悔?又可会记得我的名讳?”
她容颜娇美,此刻脸色却有些苍白,颇是让人怜惜,然而她面前的和尚实在是长了一副不会怜香惜玉的棒槌脾气,只见师谚拈着菩提子念了声佛,而后温声道,“三千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看着对方一袭僧衣在夜色中渐远,慕辛夷反反复复念着对方那句话,终于苦笑着跪倒在地。
是啊,他求他的佛法,世界之大不过如微尘一般,又谈何爱恨。
可是她呢?
她终究抵不过他的佛啊……
城内粮草已绝,南霁云往临淮一去,却未从贺兰进明处求得一兵一将,又受贺兰进明招揽,唯有断指明志,誓言与睢阳共存亡,此后辗转借得三千兵马,却在睢阳城下受袭,血战入城者两千余众。
此时每日守城已是艰难,兵卒无粮可食,檑木殆尽,士卒锐减,而当初入城的二十一位秀坊女子,如今不足十人幸存。
慕辛夷伤在了之前的一次攻城之战中,被敌军远投火石所伤,虽得秀坊姐妹相救,却是跛了一足,再无战力。
城中多以罗雀捕鼠而食,而城外敌军既知睢阳无援可倚,更是加紧攻势日夜攻城。
那日城中忽被主将招宴,宴上主菜甫一上桌,师谚便忍不住皱了眉,抬眼去看南霁云时,对方也同样是不忍神色。
那是一个人。
那女子大约也是知道了自己的命运,略施粉黛,长发做十字簪收拢,显得温婉美丽。便连此刻被蒸熟了端上来竟然依旧有神色如生的错觉。【卧槽对不起!写这段的时候我自己有点恶心……
张巡坐于桌首,原本就疲惫的神色看起来更沧桑了几分,他起身,又看了一眼蒸笼上端坐的女子,沉声道,“诸君经年乏食,而忠义不少衰,吾恨不割肌以啖众,宁惜一妾而坐视士饥?愿以此妇飨士。”
慕辛夷远远坐在下首,闻言冷嘲一声,低声道,“呵,你是愿意,却不知这女子是否当真心甘情愿。”
而自张巡烹妾飨士始,城中忠义女子多有甘心充当军粮者,愿以己身性命换将士口粮。
师谚突然想到昔年老和尚讲给他的那个舍身饲鹰的故事,然而,那毕竟是不同的。
城内情况进一步恶化下去,鸟雀野鼠尽被吃光,树皮纸张也将耗完,便连铠甲上能吃的牛皮也拿来煮熟,到最后城内几乎再无女子,便有老翁幼子以充军粮。
此时,已是九月初。
“师谚,我只问你最后一次,你愿不愿娶我?”
慕辛夷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平静,不复初时的急迫,也无后来的无奈,仿佛只是随便想到,便就这样随口而问罢了。历过这几月饥|荒战乱,曾经新月春花一般的女子早已消瘦许多,而那最初艳丽如红霞的舞衣满是血迹残灰,又为求方便换了一身劲装,眉目间偏生动人依旧——却无端让师谚想起了初见时的那个野丫头。
可不说他早已入了空门,便是没入佛家,在师崇泽被判夷三族之后,这世上也早该没了“师谚”此人,又如何能许她一诺,负她一生?
于是他从自己碗里的草根谷糠中转开目光,一拂衣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注视着那女子,“河山大好,世上也并非唯有净尘一人,你何必执着?”
慕辛夷不为所动,抬眼与他对视,她当年喜欢过的少年依旧是十年如一的好眉眼,当年眼里一份清傲没了便拿沉静补上,此刻历了两年多战乱,眼角便又不由沾染了些许煞气,当真好看的紧。
她突然笑着叹了口气,“师谚啊……”她叫了他当年的名,唇角笑意温雅,桃花眼中漾出微暖的一份情意,“你可真是……不解风情。若当真河山大好,他年平了战乱,你再一一看过诉与我听……唉,罢了。”
那日之后师谚却再未见过慕辛夷,次日夜里南霁云找他喝酒,师谚拿着那酒葫芦笑着摇摇头,“南将军莫要强人所难,出家人不沾酒肉。”
南霁云一挑眉,仰首灌下一口,畅快笑道,“清水罢了,军中禁酒,你当我身为将军还带头违背军令不成?以前……”
他说到这里却又不说了,只是一个劲的催着他喝“酒”。
于是师谚应言灌下去一口,那水也非甘甜,带着一股子尘沙和腥味,但逢此时节,又能抱怨些什么,于是便淡淡笑了,去接对方的话,“以前怎的?”
“以前,我有个师兄,最是混不吝的人物,在天策的时候我总以为他喝酒误事,后来我尝了他的酒……却是清水,里头放了几颗甜梅子。”南霁云说着微笑起来,眼里带着分怀念,而后道,“我嘲笑他说,只有丫头片子才好甜食,你个大老爷们倒好意思。结果啊……结果话没说完就被拍了一重剑,我拿着枪一回头,身后站着个一身锦衣的漂亮少年,举重若轻的抗着把重剑,气哼哼道,小爷就是好甜食,你不服气么。”
师谚继续喝着葫芦中的“酒”,又腥又涩的味道当真不怎么好喝。
他知道南霁云口中的锦衣少年是谁,那该是昔日的叶宸。
“后来安贼从北面打过来了,我师兄率部迎敌,临走前他干了件混蛋事,就是把那臭小子打昏了打包送到我账下,还给了道命令,说要让他护我周全。”南霁云的神色似是有些哭笑不得,眼底却泛起一道水光,虽然很快就敛去了,他低声笑了笑,沙哑道,“本来就那么个武功不高嘴巴又坏的臭小子,还说要护我周全……潼关兵败的消息我本想瞒着他,可这是在军中啊,又如何瞒得住……”
手中的那一葫芦“酒水”快被喝完,师谚侧目看着南霁云,对方注视着烛火,缓缓道,“他以为让小叶离了险境,于这乱世之中能多活一日便多活一日,总归是好的。却不知,害了小叶一辈子不得安生。”
说完这句话,南霁云站起身,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葫芦,一个颇为无奈的微笑绽在唇角,“大师,南某方才忘了一句话。我这葫芦才是清水,阁下手中的葫芦,混了一人的血。”
师谚神色一凛,他下意识想要回头去看——那里本该站着红衣绝色的七秀女子,可是自对方问完那句话后便再也不见了。
他拿着葫芦的手指不由收紧些许,手背上因着用力而露出了隐隐青筋,“……南将军留步。此言,何意?!”
南霁云扬手丢过来一件东西,师谚下意识抓了,却听对方冷冷淡淡吐出一句话,“字面意思。”
低头去看时,只见手中一只银簪,簪子上小巧精致的莲花,正是昨日尚还戴在慕辛夷头上的。
……那女子因跛足之伤不能再舞剑迎敌,便甘愿做了守城的口粮。
他本该知道的,慕辛夷一直是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子。
帐外银月如许,南霁云负手而行,他记起那女子托福银簪给他时笑意盈盈的一句话。
她说,“妾身本以为张氏被烹乃是张巡所逼,如今方才明白,情至深处替他死了也是甘愿的。既然他不愿娶我,烦请将军将这银簪予他。辛夷无能,活着时没能让他记住,便只好死后以血肉要他铭记一生了。”
世间情字,当真伤人。
他叹了口气,负剑携弓,朝着城上去了。
城将破,这是必然。
此时已是十月初,与后方唐军不断反攻收复失地捷报频传的好消息不同,睢阳已是城颓欲破,城内由四万户至现在不足四百人,底下仍有敌军上万,自是再也无能为力了。
师谚结跏趺坐于城头之上,南霁云肩头中了一箭,此刻靠着城头女墙坐下,紧握着身侧的弓,曾经面如冠玉如今看来浴血修罗,然而那个修罗转脸冲他笑了,“大师,今夜替我念一段地藏经吧。”
“你五浊不清,如何度你?”师谚冷声道。
“呵……地藏有心,一句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那是你们佛家说的。”他按着自己的伤口,艰难的喘息了一下,而后却仍是笑,“此乃劫世,若我一人背了着杀伐罪孽能换的苍生太平,又如何不好?”
而城破,就在今夜。
敌军在睢阳城头架起云梯时南霁云抓弓而起,然而张弓的一瞬他才恍然的想到……城内已经无箭了。下一瞬战戟横扫,他踉跄了一下几乎要跪在敌军之前,却一咬牙站住了,冷冷看着登上城头的敌将。
尹子琦之前被张巡设计射伤一目,此刻成了独眼龙更是满脸阴沉,手下兵卒绑了张巡便要牵走问斩。
“南霁云,南将军。”尹子琦上前一步注视着对他怒目而视的银甲将军,“我素闻你忠勇无双、百步穿杨之名。你若降我,免你一死。”
南霁云看着尹子琦,并不言语,而此时一声怒喝破空,张巡随被敌军士卒按着反抗不得,却是怒容满面,“南八!大丈夫处世,虽死不为不义屈,当年的圣贤书你莫要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叹口气,似是一副苦恼的样子,尹子琦心念一动正要再劝,那银甲血染的将军却是大笑抬首,嘲讽道,“老子降也不能降给只胡狗不是?如今得了大人这句话,南八说不得……只能陪您以死殉城了。”
“你骂我是胡狗?!”尹子琦暴跳如雷,“推下去斩了!两个都给我斩了!其余人全部押归俘虏,我倒看看这小小睢阳还能泛出多大浪来!”
师谚看着张巡、南霁云被押入城下,那背影笔挺如枪,终究是至死都未堕了天策威名。
他忽而想起荆轲,那在易水潇潇长歌相送中说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侠士,他不会知道他的血勇、他的忠义不过是燕赵苟延残喘徒劳无功的负隅顽抗,最后不过是青史存墨一笔留痕,在太史公笔下残余半份光彩剪影罢了。
而南霁云,他甚至亲眼看见了之前所做的一切是何等无力,如今睢阳城破便是最好的例证,可是他却依然秉存着他的大义而去,慷慨赴死。
那大抵,才是真正的天策风骨吧。
睢阳城内尚存不足四百人,悉数被俘,而尹子琦军之后为唐军所破,师谚既离尹军,随后便投了郭子仪部下。
上元二年,史思明死。
宝应元年,大军收复洛阳。
宝应二年,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终于宣告结束,虽然地方割据仍是尾大不掉的难题,但仓皇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终于可以迎来短暂的休养生息。
也是这一年,师谚离军远行,开始了他当年的那句诺言。
“若当真河山大好,他年平了战乱,你再一一看过诉与我听。”
离了枫华谷,最后一站便是扬州,这三年来他步历大唐,看遍九州风物,也将沿途所见悉数说与那一支银簪,那银簪握的久了,边角也都圆润了起来。
随身的却还有一物,便是当年那只酒葫芦。虽然时过境迁早就没了分毫血腥气味,却还是沉甸甸的坠在他腰侧。
乘船至扬州渡口时他向人打听当年七秀坊的遗址,摆渡的老者摇摇头,“那秀坊早毁啦,当年一把大火,烧的干干净净。不过——”
“不过什么?”
老者笑笑,“不过,当年秀坊那群赴身国难的姑娘临走前在敬师堂后都替自己立了碑,说是不惜此身的意思,现在还常有人前去祭拜呢。”
师谚神色一动,谢了老者,遂往扬州敬师堂而去。
敬师堂后是一片石碑,其上刻着各人姓名,师谚俯下|身一个个名字看过,终于在那片石碑中找到了那人的墓,碑上三个字,“慕辛夷”,不似寻常女子的秀婉手笔,当真是又冷又硬转角分明。
他对着石碑作揖一拜,随后掘开了坟。
慕辛夷死在那年兵火纷扰的睢阳,此刻自是无她尸骨,师谚本想将这葫芦银簪埋入坟冢替她做一衣冠冢,却忽从土中掘出一样东西,拨去其上尘土,却是一檀木盒子。
他打开盒盖,内中是数张小像,第一张上少年白衣如雪微笑着伸出手来——那是昔日枫华初识。
而后数张便是他的不同姿态,有手握书卷倚于竹床之上,亦有侧目回首唇边依稀笑意,还有他挽袖提笔,绘墨如流。
翻至之后,却是一张陌生模样,画上少年白马红衣自雁塔而来,端的是意气风发。
“原来在你眼中,我长大后本该是……这般模样。”师谚轻轻一笑,将那银簪放入盒中一并埋了,腰侧酒葫芦或是挂的太久了,竟有些舍不得,犹豫片刻还是珍而重之的重新系在腰上。
他倚着那冰冷无言的墓碑坐下,觉得这只写了名字的一块碑时至今日才隐约有了真正意义。
都说佛家无情需得四大皆空,然而他抬头仰望那一片澄澈蓝天之时终于迟钝的在心底觉出了一点钝痛,或许它太不分明,以至于那钝刃的刀子早在他心底刻上了字,一笔一划,分明描绘的同一个名字。
昔者尊者阿难爱上一位女子,甘受五百世身化石桥之苦,这本就是一场造化,缘皆前定。
师谚攥住手上那一串菩提子,狠狠的闭了下眼。
“慕辛夷……”他终于唤了一次对方的名字,然而笑笑,轻声念道,“辛夷。”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世风吹日晒,受五百世风刀霜剑。只求……只求你从桥上行过。”
他这么说,然而再无人应声。
——终——
【文渣最后的吐槽:
1.对……写的就是六根不净尘缘未断甚至家门被灭一身血海深仇的和尚,莫名觉得这个设定狗血又带感23333但是……卧槽查史料查的好纠结!虽然不是全部能对应上史实,但基本能补的BUG已经补了一下,该死的强迫症嘤嘤嘤!起码年代和年龄神马的除了南霁云(凭空年轻了快十岁)以外其他人都没什么问题了……捂脸TAT
2.写文不由自主想往一块串这就是没救!时间线的话应该是这样的,《且拥河山》(杨袖X叶宸),《河山为墓》(杨袖←李破虏),《石桥故》(师谚X慕辛夷,南霁云→叶宸),好喜欢单箭头23333【等等什么鬼啦!
3.又到了文中典故梳理并自带吐槽时间【求不揍QUQ
①唐隆之变,又称唐隆政变,就是还是临淄王的李世民奇兵造反杀了他姑姑韦后和安乐公主,后来又杀了太平公主的事,然后基本没什么实权的睿宗欢欢喜喜把帝位传给李世民自己享清福去了~
②潼关之战,啊就是杨袖死的那场没错……应该都知道它的,嗯哼?大军20万最后逃回潼关的就只有8000人。不想吐槽哥舒翰……不想吐槽哥舒翰个鬼!老将军您那牛拉毡车是在搞笑么,唐军死伤大半竟是自相残杀,简直卧槽QAQ还有边令诚你个小人还我高将军!!!
③睢阳之战,个人觉得是安史之乱中虽不算最惨烈但绝对是最残忍的一战,跟明末江阴之战比起来虽然都是一般境地,但我更无法苟同的还是张巡烹妾飨士的做法= =虽然睢阳坚守十余月为大唐日后反扑有了重要基础,但是食人(尤其是后期强撸老幼妇孺来食)的做法实在是……而江阴之战中那些敢为交领右衽而死,不愿被清|军亡|国|灭|种的明朝遗族,誓死八十日不降,城破只余五十六人的江阴百姓,才是真正风骨。【啊当然……我还是很喜欢南霁云的,但是对张巡的“忠义”实在……卧槽好心塞QAQ
4.关于几个佛典。
①五浊神马的,就是大乘佛教在佛经中提出的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
②三千微尘里,是《法华经》的“书写三千大千世界事,全在微生中。”和李商隐“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的合体,大意就是大千世界俱是微生我还谈什么爱憎呢。所以在文里就是不客气的给秀姑娘打了脸XD~【当然师谚最后后悔了……
③石桥禅的故事,阿难对佛祖说 :我喜欢上了一女子。佛祖问阿难:你有多喜欢这女子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对的以上原文,虽然其实我个人对阿难没感觉我喜欢提婆达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