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温》小渴

1、回温

　　空气里漂浮冷到极致的电子，温度又在大片大片的阳光里沦陷。手上被冷汗浸湿的字条上那串数字竟然有些看不清了。心里像被谁揉进了一团十色的线。紧了紧拳头，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输入。
　　万尹在心里沉沉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走进教室。
　　“莫莫怎么了？”一进门苏旻就发现她表情不对，大呼小叫地引起了此刻班级里为数不多的人的注意。游珞北也从他那本厚的可以用来当枕头的英文小说里抬起头，眼神里询问的意味不甚明显。万尹看着他停了一停，随后无谓地摆摆手，走到自己座位上，温温和和地回答发问的人，“没什么，刚才出去被冷到了。”眼看好事者一脸难置信地又欲发问，于是补了一句，“苏大鬼你等下去吃饭的话帮我打饭，不要肉。”苏旻生生被刹住了话头，有点莫名地晃荡到万尹的座位前面，“要是我不去吃饭呢？”“每次我看你在教室里穿行就有一种森林王子一根藤条闯天下的感觉。”“……我真不去吃饭了擦。”“记得不要肉。”“切……”苏旻受不了地摇头，“你他妈哪天去出家了不要告诉我，老子会忍不住捐很多香火钱给你买肉吃！”教室里其他人都噗嗤笑了出声，万尹随手飞了一本牛津中阶到苏旻背上，“滚回来拿我饭卡。”苏旻头也不回地往教室外面走，“字典自己捡，老子绝不摧眉折腰事权贵。”“……哈哈哈哈哈哈大鬼也对你太好了吧莫莫，这是想追回你阿？”后头苏妙跟蓝由笑成一团，万尹一个眼刀飞过去两个小妮子立马没了声息，只是眼角眉梢上戏谑的味道依然浓的可以。“你们……”万尹挑了挑眉，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咚的一声，她回头发现自己的中阶词典正圆润地躺在自己桌儿上，刚刚地上字典躺着的位置站着游珞北。万尹一下就忘了台词，看着背光站着的人心里渐渐慌了起来。
　　他一直没有动，她也一直僵着脸。时间忽然就不知道被他们置于何地了。后来，万尹已经不清楚后来的情节了。大概就是，不断被弱化和柔光的阳光，他们两个，准确地说，是她一个人冷得一直碎步小跑跟在游珞北后面，他们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她也记不得了。正午的阳光把人的影子投的那么短，她想离他的影子近一点，就拉大了步子，没想到这个时候游珞北竟然停住了，她就这么堪堪撞上了他的后背。可是一点儿都不疼。他穿了学校发的棉袄，深蓝色和暗红色，内敛又诚恳，潜力无限的燃烧。他从来都是很会照顾人的，对自己也是一样的周到。衣服是穿出来没多久的样子，淡淡的樟脑丸味道，阳光分离尘埃的味道，冷电子的味道，偏偏没有他的味道。她多少有些失望地抬起脸，一点儿没注意在她恍惚的间隙里他已经转过了身，于是直直迎上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她不自在地低下头，舔了舔下唇，声音闷闷的冷冷的，“什么事啊？”
　　在万尹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游珞北也不禁疑惑了起来。为什么呢？是他方才……觉得女孩子们调笑的氛围让万尹生气了。他还觉得那本常常被万尹捧在手里的中阶躺在地上太可怜了，她不是很喜欢它的吗？她还在封皮上面贴了龙猫里头的小小姑娘的贴纸，可是她却拿它扔了苏旻。他觉得苏旻怎么能那么宠着万尹呢，太奇怪了。一千只小龙猫在游珞北的心里蹦跶着过去了，他的地壳粉碎了一层又一层，后来连岩浆岩都重新被熔化了……他再反应过来，万尹已经垂头地站在他眼前，声线冷清，看不见表情。他恍然想起来她小时候的样子，小小的一团，穿得红艳艳的，额头上用口红点画一颗美人痣，吉祥得不得了的小模样儿，总是笑眯眯地叫他游游哥哥、小北、珞珞，他从没觉得她烦，只是觉得那把清凌凌的嗓音很甜很甜。无风森林里的瑰丽年华，依恋和缠绵并生，情怀参天。后来他离开，从南国来到雪国落籍，没有告诉她，准确地说，他不知道怎么告诉她。他那时候第一次感觉到生命里的许多不可抗力。是帮万尹轻巧解出各种题目，无论什么场合都优雅得体的优秀如他都没法儿抵挡得住的，他第一次觉得无能为力，天地都失色。她是一定一定会哭的，他也是一定一定舍不得她哭的。可他毕竟毫无办法。
　　他从没想过会再见到她，至少，不会这样快。兴中的省班，门楣高得没顶，她说来就来了。而他什么都来不及问。她周围围了太多人，眼睛里一点儿易碎的冷清却是准确无误留给他的。他默默地远远地看着她，看她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发问，然后温温和和地给出回答：名字念莫饮，不是万一，不要觉得是理科生就可以不识字好不好；自招试非常变态，不过A+通过了；搬家的缘故；准备考试，嗯，当然累，累死了；谢谢大家以后一起加油；声音不特别呀，但是谢谢喜欢。高二的第一个学期，他们竟然没有好好说过话。他甚至怀疑她来到这儿确实是偶然，或者，顺带的必然。他发现最起初的时候他的真正想法竟然是她是为他而来的，一点儿犹疑都没有就下了结论。他进而想到，自己在当年离开的时候是什么姿态，如今就是什么姿态。他早就停住了变化，他从离开的那一天起就不懂得怎么继续下去了。他整个人一直是彻底的被动，彻底的空白，彻底的无措。他看上去太完好，她却是他心里最大的损伤。她滞后了他的感觉，又在六年后汹涌而无理一并痛快奉还给他。她简直就是在报复他，同所有人相谈甚欢独独忽略他，苏旻生日会上大方接受亲吻和告白，她是美的，注视他的时候又莫名带些温润的残忍。幼稚，真是幼稚，他有时候会微微恼起来，心里却又没由来地觉得，她的幼稚实在是应该的，且他确实被撩拨起了怒气，效果还是不错的么。他在脑海里条分缕析这一切的时候，隐约想起他父亲曾经用很飘渺的语气慨叹过，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道理的。她已经被他归类到没有道理的那个分组里了。他猜想，说不定她会是分组里唯一的成员。
　　游珞北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沉默了太久。而万尹几乎已经冻僵了。她的眼睛在冬天薄薄的阳光下变成比平常更浓稠的蜂蜜颜色，这双眼睛里写满太多复杂得难解的情绪，游珞北简直像是被蛊惑了一样去触碰她的睫毛，浓重的鸦灰色轻轻颤了一下，她慢慢抬起手，踮起脚，从后环住他，然后用力把自己迎向他。游珞北觉得她的手几乎跟昨晚睡觉的时候不经意碰到的墙壁一个温度了，他慌忙抱紧她，他要把她暖回来。他听见她温热的哽咽。“六年，你肯定都忘了我了，你见到我也没有跟我说话，你从来不跟我说话，你也不道歉。”“我跑去找慕容要你电话了，我想要是你真的不愿意理我了，我就给你发短信，我总是要把你哄回来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情要是我来做，明明我才应该是要生气的人。”“你不知道省班考试有多难，我做模拟卷儿的时候都哭了，我又不是你。可你在这儿，我跟自己说，一定要来的，脱一层皮换一次血也要来你身边。”“游珞北你怎么这样啊，我是真的很委屈啊。”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觉得她大概什么都不必说了。他拥抱着她，吐息温柔，心跳沉稳，这已经是她最渴望的渴望了，她已经不能想到比此刻此景更加饱和的温情。如果今日是末日，万尹似乎也是甘之如饴的，就算是他们的末日，他如此知情识趣，最终什么都不会说穿。如此这般，掌心相暖，亦是抵死缠绵。他是她的游游，眼神蕴藉，灵魂透明，心里的无着和唇角的轻侮互相顶撞，除她之外无挂无牵。她是他的莫莫，目光危脆，嗓音甜甜，像回归故里一般赴他设在北方的宴，永远不接受他们之间满纸离散誓作折言。
　　原来那些行将就木般的留恋都还活着，于是互相亏欠，于是藕断丝连。

作者有话说

　　一章KO。
睡前文吧。
甜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