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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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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对意琦行来说,剑不如人,他甚至不允许澡雪超过他的头顶,因这把剑配不上他。
对玄同来说,人不如剑,因人世太多阴谋算计,唯有剑能一尘不染。
虽剑道有别,但此刻他们握在手中的剑锋,皆是雪亮,几可与天上明月争辉。
没有观战者,只有秋虫的鸣叫声,一声又一声,摇曳着满树迟暮的枫叶。秋季就要过去,寒冬来临时,秋叶也会落尽,关于秋叶的记忆,也会——
玄同道:“吾替森狱了结御宇天骄之仇,阴元亦在吾手中。你若胜,报仇取物,若否,再无机会。”
“阴元本就为战云界所有。”意琦行指出,他想玄同能理解他的指责。
“吾有吾之立场。”
“那……只论胜负。”
“吾会尽全力,所以你无留手余地。”
意琦行似乎动摇了,但仍坚持道:“仇有仇主,对你,意琦行只论胜负。”
“绝代剑宿,你如此笃定会赢?”玄同一手拂过额前长发,“也许是我,想要杀你啊。”
意琦行无话可说,玄同选择将情义永久地留在了那坛酒里,酒尽意尽,言尽缘尽。
但他仍然想问,[惋红曲,你相信那个预言吗?宿命之人只能留下一个的预言?]
[吾相信与否,不重要。]
玄同举起剑。重要的是黑海森狱的人相信,森狱的王者说,他相信。
意琦行亦举起了剑锋,摇摇指着他的方向。
……
那几日在小木屋,淋漓地下了好几场秋雨。
一夜更深风冷,意琦行盖了床薄被,颇觉忍受不得,正打算硬熬过去,惋红曲从隔壁敲了门进来,搬个小火炉点着了。
意琦行因为温暖放松了蜷缩的身体,舒服地闪了惋红曲一眼,却发现他盯着火炉,缓慢将手贴近火焰。
“惋红曲!”
他忙叫了一声,惋红曲一顿,便将手缩回来。
那时惋红曲的表情,像要去接住枫树飘落的叶子一般淡定自若,但意琦行仍从中看出了某种痛但无法摆脱的渴求。对红衣,枫叶,火焰的偏爱,与他最早在枫树下想要敬上的那杯酒,或许,都是对于某种缺憾的——
“剑睨千秋尘!”
一剑横天,闪万千锐芒。
玄同闭目,只凭双耳聆听剑声,掌上一剑化二,双剑合招:“虹霓同剑生死对约!”
两人皆知对方剑路,在最短的瞬间反应出最佳招式,铿锵对击,惊爆声震撼整个枫林。
……
玄同想,其实眼高于顶的大剑宿,挺好伺候的。
如对待一把绝世好剑一样,认真,尊重,听得懂他又让他听懂自己,自然就换来诚心诚意相待。事到如今何妨承认,与其说他痴迷于剑,不如说他将对人的期望寄托于剑上。与其说他寻觅着悦耳的剑声,不如说他一直在寻找着这样一个人。
未找到时,他在聆听。
找到之后,愿珍而重之。
他从意琦行唤他的名字里听出异样,便从火焰旁撤回手,问:“何事?”
“……若等冬日落雪,围炉夜话,更有意趣。”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想来有趣。”玄同点头。
他以为掩盖了方才一瞬间的失神,但意琦行拥着被子坐起来,近乎急切的关心:“来日叫唤渊薮,吾会备酒相候。”
“……吾欣然而往。”
人约定着美好的未来,并非为实现,而是为表达当下的情感。玄同将火炉挪到床边,在跳跃的火苗里看到了某种缺失已久的动容。
但,当下的情感,亦不等于未来啊……
枫叶被吹了漫天凌乱。
一方剑气如虹,另一方剑光如电闪长天。是武道顶峰,是剑道风景,是眼角眉梢的凌厉颜色,是倾注了太多,立场,责任,回忆,已不堪负荷。
……
朝天骄将一封密报递到意琦行手中:“读此信,告诉吾你的想法。”
意琦行扫了一眼,愕然翻回去,一字一句重读。
“玄同体内寄宿着上古魔剑摩罗天章,此是唯一能杀死阎王的兵器……”意琦行抬起头,无法掩饰满面震惊,“这种消息,可信么?”
“真假一试便知。”朝天骄道,“杀玄同,取得魔剑交吾,吾将亲手杀掉阎王!”
“王姐!”
“御宇天骄之仇,吾绝不放过!”朝天骄怒掌拍上椅座扶手,整个战云界都为之摇晃,“绝代天骄,你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黑海森狱欺吾如此,你还有什么立场阻止战争?”
……
渐渐放弃了防守,剑锋寻找着对方破绽。头发被锐利的风削断,衣袍被撕裂,血渗透出来,道道新红。错身间已看不清面上表情,心也被林林总总芜杂得忆不起初衷,一招一招逼上极端,若不杀人,只有人杀!
剑意激发,玄同长声一喝,蚍蛉、黄离、无妄、虹霓五剑同出,竟化一招!
剑式化作暴风骤雨,天地万象尽罗其间,意琦行凛然以对,澡雪爆起冲天银光,蓄势待发,不知不觉,剑挥过顶!
恍惚间他闪过念头……
[若真有剑声,为何此刻,惋红曲的剑,却无声了?]
……
站在伽罗殿外,玄同摊开血迹斑斑的掌心。这悲哀的红色纠缠他一生,想要放弃,却怎样也忘记不了,不想失望,却一步步变得绝望。当他听懂那些暗示的话语,绝望的情感终于弥漫成了整个世界。
那年枫树之下,他在衣上闻到的香味,确实是阎王吧。
他不相信预言,阎王何许人也,又怎会相信什么预言。
所以阎王的暗示,他听懂了。
他与绝代天骄只能存活一人,但杀掉绝代天骄,两界仇怨只会变本加厉,更不可能有什么和平。而若他战败,战云界可以放下仇恨,阎王亦会履行承诺不再兴兵……
他问阎王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绕了这么一大圈,他的父亲,不过就是在告诉他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死。
阎王要他死。
作为给他阴元,让他去挣得和平的代价,阎王要他的性命。
那年枫树下的刺客是他的父亲,杀他的心思至今未改,而他已心灰意冷到不想再问缘由。去问什么缘由让父想杀子?亦或问是什么让他竟无法挣脱这种沉重?
当这一切都应该结束的时候——
他应该停手——
有一种声音告诉他,他应该停下。
可是又一种声音叫嚷着,杀人之仇,夺物之恨,还有那无法改变就只能去承担的责任——
[你相信那个预言吗?]
[你若胜,报仇取物,若否,再无机会。]
[黑海森狱欺吾如此,你还有什么立场阻止战争!]
剑似乎不是他的了,是某种情绪在运使着,是对方的某种力量在逼迫着,是他的立场和责任在抓着他的手,强行使出一招又一招极致的剑式,他的剑从未有一刻拥有这等可怖的威力:
“挥万剑式归一天下澡雪任琦行!”
但是——
他们相识的因缘,他阻止战争的初衷,他只论胜负的单方约定,一切的一切——
如果抛却了,他还是意琦行吗?
视野中红衣的剑者如魔如狂,祭招:“五剑同天一气玄同!”
挥剑过顶,万剑应召。五剑同天,一气贯通。一瞬的招式同出,一眨眼的剑锋交并,一息一念的死与生。
“惋红曲,够了——”极招相并的瞬间,意琦行为那种莫名的预感悸动了心,撕裂了胸腔,咬破了嘴角,在最后一刻,用尽全力,将剑锋向右偏离了一寸。
刺入又快速撤出,血肉崩解的声音清晰传来,红色的液体溅了他整幅衣袖。
只差一寸,这一剑便刺透玄同的心门,而就在同时,意琦行肋下一痛,玄同的剑钉入他身体,在背后冒出带血的剑尖。
不是要害。
意琦行叫道:“够了,惋红曲,我并不想——”
言未尽,异相陡生。
“啊——”
超出负荷的招式引来体内莫名血气暴窜,玄同仰天长喝,气贯于顶,在极限冲击中,一只异形大鸟自头顶猛然窜出体外,狂吼声伴着厉闪划过天际,雷电轰鸣,如临末日。
一柄上古异剑,在极端剑意里,赫然现形,与元神兽聚力一招,轰然劈下:
“摩罗破杀一剑惊神!”
不可置信,无可匹敌的神魔之招,意琦行愕然中抽回澡雪剑,被此生最强的敌手,是最震慑的招式,仅凭剑者本能,激发出了最妙到豪巅,而无可言传的——
意杀之剑!
“——意杀千里不留行!”
澡雪剑应声而断,已成爆冲之势的元神之招,却莫名动作稍缓。
下一刻,巨响与烟尘似乎要将万物毁灭殆尽。
……
[意琦行,将来,你仍然会遇到志趣相投的朋友。]
[将来?]
[将来。]
……
当终招过去,尘埃落定。
“——惋红曲!”
血涌了出来,一丝一缕,再至一股一股,顺着红衣蜿蜒,终于晕染上白袍,将其涂得色彩斑驳。断成两截的澡雪剑落在地上,摩罗天章亦冷然落地,血顺着剑槽流下来,又和地面上铺满的枫叶混在一起。
血色赤红,红衣如血。
意琦行抖着手抓住了玄同的肩。
“呵。”玄同吃力地抬起右手,一团跳动的火焰递在他掌上,“你胜了,按照约定,物归原主。”
意琦行什么都说不出口,连那句最简单的“为什么”亦问不出。是是非非还有何意义,问为什么,这荒唐的争斗就会得到解释吗?这宿命的结果就会有答案来救赎吗?
千言万语都只有一个名字:“惋红曲……”
“如今想来,我这一生,都停留在那个夜晚的枫林,阎王要杀我的时候。”玄同望向天空,这番恶斗,让枝头如被飓风卷过一般,光秃秃得半片叶子都不剩了。他不由得且叹且笑:“此刻,这枫林才真正消失了。”
“还有你我在枫林的日子呢,是不同的吧!”意琦行近乎崩溃地打断他:“我说过,这处枫林,我绝不忘记——”
“意琦行。”玄同看着他道,“忘了吧。”
意琦行呆然。
玄同挥开了意琦行的手,血立刻像泉水一般涌出来,他转而靠上一棵枫树:“玄同已追寻到理想的剑声,亦坚持了自己的做法,谁擅自决定,就该由谁承担后果,此间……不输情义。”
“……”
意琦行明白,他是在告诉自己,走吧。
就如初次相见时候,玄同给彼此留下了合理的距离,彼此尊重,于是可以保护。末路终章,他不希望以残酷的方式唱响。
但意琦行已经没有被保护的意义,他已痛到不知还有什么会更痛了,身上的伤口,心里的伤口,被这不公的命运刻下的一道道面目狰狞的伤口,都已痛得让人发疯了。
但,他还是顺应玄同的意思,松了手,站起来。
转身,拖着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走。
每一步重如千斤,而后咸涩的泪失控地滑过脸孔。
他没去捡摩罗天章。
玄同应该会喜欢……生来死去伴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