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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溪进城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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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我出生前三天,那是一个春天。
阳春三月草木生,杨柳已悄然吐翠,大地似乎刚刚苏醒,两只黄鹂鸟雀跃着在枝头放声歌唱,一片绿波荡漾的明媚春光。
一夜之间,浅紫色的丁香花伴随着和煦的春风一涌而出,暗香流动,犹如一片紫色的雾霭。可爱的小蜜蜂围绕着这些不起眼的小花嘤嘤绕绕,纤美的伞状花序释放出清新、优雅的淡淡芬芳。
我的妈妈桃小溪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在院子里的丁香树旁久久注视。
桃小溪喜欢丁香花,它既没有牡丹花那般雍容华丽,也不及茉莉花那般娇贵芬芳。它是朴实无华的,它是安静内敛的,在乍暖还寒的季节默默绽放,不招摇,不妖艳,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
就在那一刻,桃小溪已然决定,如果自己即将出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她一定要给她取名叫——“丁香”。
我很感谢妈妈,感谢妈妈给我取了这么一个春意盎然的名字!
1.
我,就是丁香,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父亲丁国庆在乐州市轧钢厂工作,是一名叉车司机;母亲桃小溪在乐州市第三食品厂工作,是一名包装车间的工人。
小时候我感觉父母天天都在忙,基本上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出门了,天黑透了才回家。长大后我知道了一个成语叫做“披星戴月”,我觉得这个成语特别符合当时父母的工作状态。
我那慈祥善良的姥姥,在我出生前三天,也就是一九七一年的春天,风尘仆仆地挎着满满一篮子的黄豆、花生、小米、玉米等各种杂粮,颠儿着一双裹过的小脚,穿着一双黑色的、打着补丁的滚了边儿的黑色大头棉鞋,头上扎了一条棕色的洗得发白的三角型头巾,从一百多公里开外,位于豫南的郏县东水村来到了省城乐州市。
这是姥姥第一次离开家乡,离开那个土地肥沃、民风淳朴的地方。
姥姥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呆在那个空气清新、负氧离子超高的小乡村,要不是因为我妈桃小溪生我的时候没人照顾,姥姥也不会来到这个让她极度陌生的城市。
我的爸爸丁国庆兄弟姊妹九个,我妈生我的时候,我最小的姑姑才刚刚七岁。家里孩子多,事情也多,脱不开身,所以我的奶奶无法来到乐州照顾即将临盆的我的妈妈。
妈妈没有办法,又不能没人照顾,只好写信给家里,让我的姥姥赶在我出生之前来到乐州。
姥姥一共生过四个孩子,我妈桃小溪是老大,下面是我的大舅桃建国、二舅桃建军和小姨桃小琴。
小姨刚满一岁的时候,姥爷就因病去世了,姥姥一个女人家,在农村拉扯着四个孩子,在生活中遇到的各种困难可想而知,那一年我妈桃小溪才十岁。
家里生活这么困难,姥姥还是坚持让孩子们念书,她觉得识文断字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只要孩子们愿意读,她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而且为了孩子们在将来的生活中不受委屈,姥姥决定不再改嫁,自己再苦再难也要把四个孩子拉扯大。
妈妈和大舅都念到初中毕业,这在当时吃不饱穿不暖,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是非常难得的。
村里的秀林婶跟姥姥关系最好,她总是劝姥姥,女孩子不用读太多书,嫁个好人家才是最重要的。
况且妈妈长得还挺好看,小巧的瓜子脸,洁白细腻的皮肤,饱满的额头,翘翘的鼻子,一双黑玛瑙般闪亮的眼睛和一条长长的大辫子很是引人注目。虽然因为经年累月的吃不饱饭而显得身体有些羸弱,脸色有些苍白,但是青春的朝气依然如三月的春风扑面而来。
妈妈初中毕业以后就不再上学了,在家里帮助姥姥操持家务。
其实妈妈上学的时候学习很好,尤其是语文,书上的每篇课文妈妈都会背。妈妈的字写的也很漂亮,既秀气又带着一股遒劲的力量,老师每天都把妈妈的作业本上用红笔划了好多的圆圈,还把妈妈写的作业贴在墙上,让班里的同学向妈妈学习。
每天晚上,姥姥在昏暗的油灯下纺棉织布,妈妈在昏暗的油灯下读书写字。对于姥姥来说,那朗朗的读书声伴随着纺线车“吱吱呀呀”的声音,就是最动听的音乐。
可是妈妈不想姥姥太辛苦。
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姥姥在刺骨的河水中浆洗孩子们的衣服;在风沙满天的日子里,姥姥在地里劳累了一天之后,还要急急忙忙赶回家给孩子们做饭;在下雨天不用出工的日子里,姥姥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低着头眯着眼睛给孩子们缝补衣服……
姥姥生病了从来都不肯去公社的卫生院,她总是用农村的土办法给自己治病。
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姥姥的双手长满了冻疮裂开了长长的口子,露出了里面粉红色的肉。那一道道的口子就像是小孩儿的嘴一样张的大大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妈妈劝姥姥去公社的卫生院拿点冻疮膏抹抹,姥姥舍不得钱,她说她有办法。
不忙的时候,姥姥就冒着刺骨的寒风去抠村口老榆树皮上的胶。
村口那棵硕大的老榆树不知道已经在东水村的村口伫立了多少年了。
每年冬天,老榆树皲裂而苍老的灰色树皮上就会裂出很多的口子,每个口子里都有湿润的黄色粘液渗出,孩子们都说是老榆树流眼泪了。
其实那就是榆树皮分泌的胶状物质,据姥姥说可以抗菌消炎,促进伤口的愈合。
姥姥就是用这些老榆树皮分泌出来的黄色粘液,涂抹她那双布满了冻疮和老茧、裂满了口子的双手。
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觉得自己是家里的老大,又是一个女孩子,该为家里做些事情了,不能让生活的重担把姥姥压垮了。
姥姥年龄大了,每当她佝偻着背,对着日头的亮光,小心翼翼地用她辛辛苦苦收集的榆树皮胶抹她手上的裂口时,妈妈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地往下淌。她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努力,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让姥姥在有生之年能过上几天好日子,不能让姥姥一辈子都这么吃苦受罪。
所以,当妈妈初中毕业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决定——不再上学了。
妈妈下学在家的这段日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晚上很晚才睡觉。
白天她下地帮姥姥干农活,夜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学着织布,那织布机发出的“吱纽吱纽”的响声,每天都在乡村寂静的夜晚执着地歌唱。
妈妈织布的时候,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些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先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土地上辛勤耕耘的身影;想起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衣衫褴褛的叔叔大爷们,在劳作了一天之后蹲在家门口的石墩上,稀里呼噜木然地喝着可以照见人影的棒子面野菜粥的情景。
这些中国最底层最淳朴的农民,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也还是吃不饱饭。
从那时起,妈妈就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跳出农门,离开农村,到外面的广阔世界去奋斗!为了操劳一生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弟弟妹妹,一定要进城去。只要能让自己进城去工作,不管吃多少苦,流多少汗,妈妈都绝无半点怨言。
2.
妈妈初中毕业的第二年,刚满十七岁,秋收过后有城里的干部下来招工,说是管吃管住,每月还发工资。
妈妈有文化,抢了一张报名表填完就交上去了,回家后跟姥姥说,姥姥还不信。
姥姥说:“咋会有这样的好事?天上掉馅饼的事也砸不到咱家啊!”
过了几天,秀林婶挎了一个竹编的黑亮的篮子到家里来了,在堂屋和姥姥嘀嘀咕咕了半天,末了放下篮子笑眯眯地走了,姥姥就出去送她。
秀林婶前脚刚走,妈妈、大舅、二舅和小姨就疯狂地扑向那只篮子,篮子上面搭了块有些发黄的棉布。
掀开布,上面有两个纸包,纸包下面是白生生、鲜亮亮的鸡蛋。
妈妈打开了第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块粉红底儿带小紫花的花布,小姨尖叫着:“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花布啊?太好看了!我要让娘给我做件小花褂,肯定比翠英的那件红色的小花褂还要亮!”小姨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块花布,嘴里一直发出啧啧地惊叹声。
第二个纸包很快就被大舅打开了,里面是四块金黄色的玉米面儿发糕,上面嵌满了一个个圆润红亮的大枣,排列的整整齐齐,顷刻间一股香甜的味道迅速弥漫了整个房间。
大舅和二舅的眼睛顿时神采奕奕,两个人迫不及待地伸出那双黑乎乎的爪子,好像饿狼一般准备动手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妈妈桃小溪“啪啪啪”地使出全身的力气,把那两双手迅疾打落了:“都不许动,谁要是敢动,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爪子!”
这时候,小姨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她放下花布,努着鼻子,不住地吮吸着空气中的香味,嘴里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姐,我饿。”
“姐,我也饿。”
“姐,我就吃一小口,行吗?”
“不行,谁都不许吃!”桃小溪怒目圆睁,瞪着自己的弟弟、妹妹。
这时候,姥姥进来了:“出去,都外面玩去,我跟你姐姐有话说。”姥姥边说边把大舅、二舅和小姨轰了出去。
三个孩子不时扭头,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些发糕,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门去。
“娘,秀林婶跟你说啥了?”妈妈问。
“快来,真是天大的好事啊!”姥姥微笑着用她那双有些颤抖的手激动地抓住妈妈的手。
“西水村你红霞婶儿的娘家嫂子来说媒了,真是一门好亲事啊!你猜那小伙子是谁?是西水村公社副书记的儿子,叫守望,人长的可壮了,家里条件也好。”
“娘,你答应人家了?我可不嫁人啊!”妈妈撅着嘴说。
“傻丫头,姑娘大了哪有不嫁人的!你还能赖在娘家一辈子啊?”
“谁要一辈子赖您这儿了!我是要去城里上班的,我招工表都填了啊!”
“你以为填了表就能去了?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咱们孤儿寡母的,谁会帮咱们呢?娘就指望着你能找个好人家……”说着说着,姥姥的眼圈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妈妈吓坏了,搂着姥姥的脖子也开始抽泣起来。
正值困难时期,村里好多人都浮肿,姥姥浮肿得很厉害,腿上一按一个坑,连眼皮都肿的透亮,本来姥姥眼睛挺大的,现在肿的只剩下一条缝了。
“娘,我不要嫁人,我要进城,我一定要进城上班!我会让你和弟弟妹妹过上好日子的!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人!娘!娘!娘!……”妈妈边哭边摇晃着姥姥的胳膊,一时间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可是,可是,守望家送的这么多东西怎么办啊!人家送了花布,送了玉米面发糕,还送了一篮子的鸡蛋呢!姥姥很为难。
这是什么概念啊!一九六二年,国家经济最困难的年份,很少有人能吃得上饱饭,每顿饭几乎都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棒子面糊糊。其实正确的叫法应该叫清水野菜汤,棒子面很少,野菜也越来越少,最后几乎像是清水一样,上面漂浮着少的可怜的几片青绿。
这个时候见到干粮了!竟然还见到鸡蛋了!孩子们那个激动啊!别说孩子们了,姥姥的内心也在纠结。她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过饱饭了,她以为这辈子就只能跟野菜棒子面糊糊结缘了。
可是,这么金贵的好东西还真不能吃,吃了也许就会改变未来的命运了!
3.
在妈妈的苦苦哀求下,在妈妈鼻子一把眼泪一把长跪不起的强烈决心下,姥姥终于妥协了。
一向心气很高的姥姥,一向家里再苦再难也从不求人的姥姥,为了自己的女儿,怀着一颗惶恐的心,掂着一篮子鸡蛋和发糕,决定到东水村的村支书家去送礼。
姥姥在去支书家之前,内心一直在挣扎。总不能空着手去吧,如果空着手去,指定是不管用的,去了也是白去,姥姥心里跟明镜似的。可是要送东西去,拿什么去呢?姥姥望着空空如也的家,心在滴血!
这时候姥姥忽然看到了角落里那个竹子编的黑亮的篮子,看到了一篮子发糕和鸡蛋,姥姥的眼睛瞬间就被点亮了。姥姥心想:不管那么多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只是对不住守望那孩子了,今后家里若是有了,是一定要加倍还上的。
姥姥眼里含着热泪,内心被自己的这种自认为不好的行径折磨得既苦涩又悲伤,还有那么一丝隐隐的不安。姥姥就这样掂着东西,心事重重,步履蹒跚地向村支书家走去。
东水村的村支书,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脸膛大嗓门的精壮汉子,没事的时候喜欢抽两口。
姥姥进屋的时候,支书正坐在床沿上“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姥姥把那个篮子放在支书面前,陪着笑脸儿,讪讪地表明了来意。
支书边和姥姥说话说边不停地抽着旱烟袋:“小溪娘啊,这次城里的招工名额有限,但是报名的人数很多。不仅咱村的,还有西水村的、郭庙村的、上云村的、下云村的,好几个村子的年轻人,报名的有好几百人嘞!可人家这一批就招三十个人,不好办啊!”
姥姥愁容满面地哀求道:“支书啊,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就是再苦再难,也没有求过你吧?我这可是第一次跟你张嘴,你可千万不要把我驳回去,要不然,你让我们娘儿几个怎么活啊!”姥姥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不停地抬起胳膊用袖子抹眼泪。
支书的媳妇看到这一幕也陪着姥姥掉眼泪,她知道一个女人家带着几个孩子,在这样灾荒的年景里过日子有多么的不容易。她对自己的丈夫说:“孩儿他爹啊,你能帮就帮帮她们娘儿几个吧,这几年,小溪娘的日子过得不容易啊!再说了,小溪的模样也不错,又识文断字的,怎么就不能去了呢?”
支书把烟袋从嘴里抽了出来,在凳子上磕了磕,半晌说了句:“我也没说一定走不了啊?我这不是也在想办法吗!”
听到支书的语气有所缓和,姥姥好像感觉到了一丝希望。
支书说:“这样吧,小溪娘,你先回去吧。我呢,尽量给你说和说和,把你们家的困难向上头反映反映,能走成呢自然是好事,不过要是走不了你也别怨我啊!今后像这种城里来招工的机会多的是,现在国家正在大力发展经济建设,需要大批优秀的年轻人啊……”
支书和姥姥正在说话,支书家的几个熊孩子已经依着门框,眼睛咕噜咕噜不停转着,紧紧地盯着姥姥带去的那个篮子。
姥姥看见了,赶紧从篮子里拿出了一块发糕:“来,狗娃、军娃、铁蛋儿,来吃糕吧。”姥姥大声地招呼着那些孩子。
“哦,吃糕了,吃糕了。”几个熊孩子顾不上支书的大声训斥,瞬间就把那块发糕瓜分完毕,风一般地跑出去大快朵颐去了。
姥姥对着表情尴尬的支书说:“那我就,先回去了,小溪的事就让你费心了!”
支书说:“哦,好,好,我尽力说和,有信儿了我回你啊!”
村里人大概谁都没想到,我的妈妈桃小溪竟然被城里来的干部录取了!竟然可以去城里上班了!竟然要成为城里人了!以后就可以吃上商品粮了!
这天上掉馅饼的事果真就掉到了姥姥家。
也许是因为那一篮子鸡蛋和几块发糕?
也许是因为妈妈初中生的学历,模样也还算周正?
也许是因为姥姥家太穷了,老天爷起了恻隐之心?
…… …… ……
总之,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妈妈终于如愿以偿了!
妈妈最终没有嫁给西水村公社副书记的儿子王守望,守望家送的鸡蛋和嵌满了大红枣的玉米面发糕最终也没有退回去。
因为这件事,姥姥和妈妈的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总觉得占了人家天大的便宜,姥姥总是不住地念叨,这份情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还得上。
东水村这次一共被录取了七个人,四个男孩,三个女孩,别人家的条件都比姥姥家的条件好得多。
三个女孩除了我妈桃小溪以外,一个是村支书家的二丫头,叫菊芳,比妈妈大一岁;还有一个是村东头赵木匠家的大闺女,叫山杏,比妈妈小半岁。
四个男孩分别是:栓柱、永红、大寨和丰收。
得知了被录取的消息后,妈妈蹦啊跳啊高兴极了,回到家就搂着姥姥的脖子开始转圈圈,
姥姥大声说:“小溪啊,别转了,再转娘就要晕倒了。”
妈妈这才停了下来,眼睛都笑弯了,嘴角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
欢送大会上,城里来的王干部把工厂的生活描绘的天花乱坠的。
妈妈别的没记住,只记住了王干部说:进了工厂以后,可以住在干净整洁的集体宿舍里,每个月会按时发工资。王干部还承诺大家一定能吃上饱饭,并且还能吃上纯白面馒头和油汪汪的条子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