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几时回》萧蝴蝶

1、年少初遇

　　江水村是位于靖国边界向南的一户村庄，庄内约有百余户人家。其中多是辛勤的庄稼户，又因着地势依山傍水，山林中飞禽走兽纷杂，还有十余户人家靠着打猎为生。
　　这一年的夏天，江水村新搬来了一户姓苏的人家。
　　听说，这苏家户主苏君谦原是城中大户人家的庶出少爷，只是后来苏老爷经商失败一病不起，临终前将名下仅剩的几处产业给儿孙们做了分配。而苏君谦分到的几亩田地，正好是在江水村。
　　虽出生在商贾之家，但苏君谦自幼便对生意往来兴致寥寥，只一心扑在舞文弄墨上，年方十四便考上了秀才。苏家老爷本是盼着他来日一朝及第光耀门楣，可惜之后数次进京赴考，均是名落孙山。正是心灰意冷之际，又碰上苏家败落。待处理完老父丧事，苏君谦便携着自己的妻儿，来了江水村落户。
　　村子里的消息总是传的很快，村民平日里也没什么娱乐，来一户新的人家，没两天整个村的人就都知道了。
　　“哎呀呀，那苏少爷真不愧是城里的大户出来的，那样貌，我们村的男人没一个比得上。”
　　“他的夫人也好看呐，白净的哟，我就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女人。”
　　“他们家的小公子才是真漂亮啊，像是画里走出来的金童一样。我差点以为是个选了女道的衍儿呢，啧啧，连我家小闺女都比不过……”
　　这般七嘴八舌的话，没几天就全村的传遍了，惹得村里年岁的不大的孩子们都跟看什么稀罕物似的，结伴来到苏家附近探头探脑。

　　这日，苏君谦特意去拜访村长商谈想在村里设私塾的事，家中只剩自己的妻子楚芸娘与六岁的独子苏明泽。
　　芸娘坐在窗边，就着晴好的日头，继续绣起了还差半面的芙蓉牡丹锦，这是她跟镇上绣坊接来补贴家用的活计。
　　在嫁给苏君谦之前她也是个富足人家的庶出小姐，但因自己的衍母出身低微在家中并不受宠，为了不惹父亲与当家夫人的嫌恶，芸娘自小便十分懂事能干。当年苏家还没败落时，楚苏两家常有生意往来，两家的孩子打小便认识。她与苏君谦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成婚后一直感情和睦，恩爱有加。后来苏家败落，苏君谦仕途无望，只分到江水村两亩薄田。楚芸娘从未埋怨过一句，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全是她一人操持，更是勤俭忙碌。

　　“娘，那些小孩又来了……”
　　苏明泽搁下手中的毛笔，站到芸娘身边，眼睛滴溜溜的往外看。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他们院子外的两棵柳树长得极好，浓密垂落的柳条随风轻摆，像两帘织好的绿绸。两边的树下各站了四五个孩子，正一边嘻嘻哈哈的说着什么，一边贼眉鼠眼的往他们这里看……
　　“什么贼眉鼠眼！”芸娘轻轻拍了下自家儿子的头：“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有些话还没弄懂意思就别拿来胡说八道。”
　　“哦……”苏明泽皱着眉，拖长了稚嫩的声音竭力严肃道：“可他们为什么老偷窥我们，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
　　“你又知道偷窥是什么意思了？”芸娘有些哭笑不得：“他们不过是些孩子。还有，你也是个孩子，别学你爹爹的语气。”说到这里，芸娘心下有些思量，略弯下身子跟只到他腰际的儿子温柔道：“明泽，我看他们可能是想找你一起玩。我们既然都搬来这里了，你应该多认识些新的朋友，别成日闷在屋里练字了，去玩吧。”
　　苏明泽撇了撇嘴，不太情愿：“小孩子很麻烦的。”
　　“……”
　　芸娘捏住儿子粉嫩小脸上的婴儿肥使劲拧了拧，半真半假的恐吓道，“再这么老气横秋的我就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书都扔掉！”
　　“羊……胡药啦……”被捏的口齿不清的苏明泽使劲挣开关洛影的手，闷闷的哼了一声：“好啦，我去嘛。”说着迈开小短腿走到门边，踮起脚尖去够门栓。
　　看儿子那可爱的样子，芸娘心下忍笑，走过去替他抽开了门栓，又蹲下身细细为他理了理衣襟：“晚饭前要回来，不许去水边。”
　　“那不如就别去了……”苏明泽还是不太乐意。
　　芸娘皱了皱眉，故意拿话激他，“你看看你，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闷得白净细嫩的，跟个选了女道的衍儿一样娇养着。我看啊，那些孩子多是小男孩，是听说新搬来了个漂亮的小衍儿特意来相看的呢。”苏明泽一听，果然小脸一板，噔噔噔的跑了出去。
　　芸娘急忙对着儿子跑远的背影喊道，“晚饭前要回来！不许去危险的地方！”
　　话未落音，苏明泽已经跑到院外的柳树下了，不知在跟那些孩子说什么，不过看情形来相处还算融洽，约莫说了一会话，就见苏明泽跟那群孩子一起走了。
　　芸娘心下稍安，他们既然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总不想孩子成长的太过孤僻。总算她家的孩子虽然性子与同龄的孩子有些差别，不过小孩天性，总能玩到一块的。思及此，不由笑了笑，又慢慢做回窗边，一针一线的继续刺绣。

　　而另一边，小孩天性的苏明泽正在……
　　一本正经的教其他孩子们写字。

　　“就这样……三横一竖……就是王……然后大字呢……”
　　苏明泽在泥地上写好了几个名字，丢掉小树枝，拍了拍手上的灰： “看，这是王大顺、王二顺、钱一郎……”
　　挨个跟面前的孩子指了他们的名，苏明泽板紧了一张包子脸，肃容道：“记住了么？”
　　江水村大多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大字不识几个，几个孩子还是头一回见着自己的名字，颇有些激动，纷纷向苏小先生投去崇敬的目光。
　　“好厉害啊！这就是我的名字！我也要写写看！”
　　“这样对吗阿泽少爷？”
　　苏明泽歪头看了看，拍了拍对方的肩赞许了一声：“不错。”
　　被他称赞的王大顺憨厚的笑了笑：“少爷心眼真好，还教我们识字呢。”
　　“少爷，我们带你去玩呗！”王二顺接着他哥的话，几个小孩心思都淳朴，觉着既然被教了字，也该回报苏明泽些什么，当下叽叽喳喳的闹开了。
　　“这时节山上可好玩了，果渣子都熟了，还能逮着野兔子。”
　　“对对对，那些野兔子这会正肥呢，跑着都能追上。”
　　“还可以去摸鸟蛋。”
　　“半山腰的河里还能叉鱼！”
　　苏明泽自小在城里长大，哪听说过这些玩意，听那几个半个孩子说的活灵活现，心下难得被勾起了几分兴趣，便跟着他们一路往山里去了。

　　江水村四周环着好几座大山，其中最巍峨的一座有个讲究的名字，唤作云顶峰，传闻是早靖时代的大诗人谢衍之登高所题。
　　苏明泽随着几人来到云顶峰山脚下，仰头看着高峻壮丽的大山，不禁驻足赞叹：“果真气势磅礴，直入云霄。”
　　“少爷，你说啥？”
　　大顺几人看苏明泽停步不前，也听不懂他嘴里念叨着什么，只得伸手拉着他：“少爷不用担心，这山我们来过好几回，路不算太难走，我拉着你。”
　　“无事，我自己可以。”
　　“少爷真和气啊，一点都不像之前来村里收粮的那几个城里人，那鼻孔朝天的。”
　　“就是，他们还没少爷好看哩……”

　　几人说着话笑笑闹闹的入了山，行到半山腰处，见那自上而下形成的小河流水潺潺，河水清澈见底，果真有几尾活鱼悠闲的游弋其中。
　　“好肥的鱼！”
　　几个半大小子立时开心脱了衣裳趟进河里，大顺见苏明泽只在岸上看着他们，赶紧招呼道：“少爷！你也下来呀！这水冰凉凉的可舒服着哩！”
　　苏明泽摇了摇头：“不了，你们玩吧，我帮你们看着点衣服。”
　　见他矜持的像个小姑娘，几个半大小子哈哈笑了起来。大顺年纪最大心思稳重些，怕苏明泽着恼，忙道：“那几件破衣服没人要的，少爷不下水就在这附近玩会？等一会我们抓了鱼，一起烤鱼吃吧。”
　　苏明泽想了想：“好，那我去捡点柴摘些果子回来。”
　　不能跟他们一起下水捉鱼，也总要做点什么礼尚往来。
　　“少爷可别走远了！林子深一点的地方怕有蛇！”
　　大顺有些不放心的喊道，但苏明泽的背影已经隐没在林子里。
　　“不用担心啦大哥，方大叔他们家就住在林子里，这片山林的活物都快被方家那几个打光了，再安全没有。”二顺见着自己大哥那忧心忡忡恨不能马上追过去的样子，连忙出言安慰，说罢又忍不住有些打趣道：“看你对少爷那热乎劲，跟相上了一样。”
　　“你皮痒了！”大顺被弟弟说的脸上一红：“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少爷再好看，也是个男娃……”
　　这话一说，边上泼着水疯玩的几个小子顿时来了兴致，立时有人接了句：“是啊，他要是个衍儿就好了，那我就央着我阿爹去他家提亲……”
　　“美得你吧，都不说他会不会选女道，就是选了，人能看上你？”
　　“你怎么知道看不上呢，以后我要能娶到少爷那个模样的媳妇，我就啥活也不让他干……”
　　“哦哦！钱一郎思春喽~”
　　“哈哈哈哈……”

　　已经走出老远一段的苏明泽，自然是听不到几个小少年因自己而起的旖旎心思了。此时他正脚步轻快地走在茂密的树林里，见着四下有许多自己从没见过的鲜花野果，心里很是新鲜。随手摘了一个水泽饱满的红果啃了一口，啧，好酸，丢掉。
　　要是有空心竹之类的东西用来装野果就好了，苏明泽边走边思索，正见到前方几步开外又有一丛不知名的植物，翠绿宽大的叶子有些形似荷叶。顿时眼前一亮，用这个来包裹野果干柴，也免得弄脏衣服劳累娘亲浆洗。
　　几步走到那丛植物边上，谁知刚伸手碰触到叶子根茎，这一丛繁茂的绿叶便如活物般簌簌抖动起来，他心下一惊，未及反应，就见绿叶后慢慢探伸出了一个东西……
　　他一下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条蛇，周身鳞片是艳丽的红色，十分细小，大概只有他三根手指粗细，此时尾部隐在叶丛里，半边身子却在他眼前慢慢直了起来，似乎是在警惕的打量他。
　　书上说，这种色彩鲜艳的小蛇是最毒的，若是被咬了，只怕……
　　苏明泽一动不动，与那要命的东西四目相对，距离只在咫尺间。
　　忽然，空气中传来了一声破空之响，苏明泽下意识往后倒，那毒蛇也立即向他蹿了过来，那破空而来的凶器在蛇咬向苏明泽脖子的一瞬间，重重打在蛇头上！
　　竟是一粒石子。
　　石子挟着绝对的力量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毒蛇狠砸在地上，救下了苏明泽
　　苏明泽软坐在地上，看着一动不动晕死在地的毒蛇，这才敢大喘气出声，有脚步声渐渐走向他，显然是掷出石子的救命恩人。
　　他慢慢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影站到他面前，那个角度，恰好挡住了身后被树木繁枝撕扯的碎落斑斓的阳光，那人的面容在逆光的暗影里，有些看不清楚。只听到带了笑意的声音，痞里痞气的道：“这是哪家的小姑娘一个人跑这来了，山里可是很危险的。”
　　“……”
　　苏明泽：“谢谢你救了我……”
　　“哎？是个男娃？”那人说着伸出手一把将苏明泽拉了起来，他这才看清救命恩人的样貌。比他年长一些，约莫十三、四岁的一个少年。
　　少年一身利落的短衫绑袖，看着竟有些像是镖行武师的打扮。虽年纪不大，但五官已出落得棱角分明，大概是常年被阳光沐晒，他肤色偏深，泛着蜜色的光泽，很是英气勃勃的样子。
　　苏明泽站起来也只到他的胸口，少年低头对他笑了笑：“刚才见了那蛇怎么不跑，吓傻了？”
　　“如果不跑它不一定咬我，但若是惊了它，就躲不过了。”
　　“哦？”少年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书上说的。”
　　看面前的小孩一本正经的样子，少年忍不住笑了：“你一个人上山的？”
　　“我跟村里的王大顺哥哥他们一起来的，他们在林子外的小溪捉鱼，我来捡柴摘野果。”苏明泽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叫苏明泽，是前两天才搬到江水村来的。”
　　“难怪我没见过。”少年拉着他的手没松开，牵着他往前走：“走，我送你回去，以后一个人进林子别走得这么深，这天一暖林子里的蛇都醒了，不安全。”想了想，少年也补充了一句：“我叫方墨尘，就住在这山里。”
　　“嗯，谢谢你救了我，方……”苏明泽侧头看了看高他一个头的小少年，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道：“方哥哥。”
　　方墨尘不觉停下了脚步。
　　尽管苏明泽平日里总自喻是个成熟稳重的小大人，无奈这尚未发育进阶的嗓子还是这个年纪特有的软糯奶气，更别说那板的再正经也是雪白粉嫩的包子脸。
　　方墨尘顿时有种被戳心坎，一下将苏明泽提着腰抱起来：“怎么这么可爱呢，来来哥哥抱你。”
　　他自幼习武，平日舞枪弄棒狩猎跑镖，力气比很多壮年男子还大，要抱苏明泽那是轻而易举跟拎只鸡仔似得。
　　可谁知苏明泽却是满脸通红，在他怀中七手八脚的挣扎：“不行！放我下来！”
　　“怎么了？哥哥抱得动你……”苏明泽力气小，他要有心按住了，这点挣扎一点用没有，但是见这小孩反应这么大，还是赶紧放了他下地：“嘿，就这么嫌弃我呢，又不是小姑娘，抱一下都不给。”
　　苏明泽站稳了，方墨尘笑了笑，道：“怎么，你难道是个衍儿？”
　　这话当然是打趣的，他刚抱着这小孩的时候，没见他脖子上有衍痣。
　　谁想苏明泽看着他，认真道：“我不是，但你是啊。”
　　方墨尘拉他起来那一瞬，他就看到了少年颈侧的一点红痣，很是不起眼，但偏偏他一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一点艳红，然后是方墨尘带笑的脸……
　　苏明泽脸上还透着点红晕，也不知是刚那一番挣动累的，还是不好意思。方墨尘愣了愣，待反应过来，一下笑出了声：哈哈哈哈，你不说我都忘了……不过你看我这样，像是选女道的吗？”
　　有男子身来颈侧带艳红孕痣，能受孕生子，嫁为男妻。但若不行龙阳之事，也可如寻常男子般娶妻生子。
　　苏明泽道：“不是……没定亲前，都不算选吗？”
　　“所以呢？”方墨尘更止不住笑了：“难道，你要娶我？”
　　苏明泽脱口而出：“要。”
　　“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