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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乡山小记 ...

  •   一

      东栗园面临的那座山,叫庙山。对于它的确切形状,已经非常朦胧,只记得不是很高,满山都是一种低矮的灌木,间或点缀着一些高大的乔木,如栗树、柿树等等。

      春天到来的时候,也是一片葱翠碧绿,山花点点,如火如荼,秀丽逼人,却不是它最美的季节。

      秋天的乡山黄绿相间,可以说是半山青翠半山黄。柿树上经霜熟透的柿子犹似一盏盏红色的小灯笼,更兼酸枣子等野果浆满肉丰,只待我们去采摘。此时的乡山于成熟中略显沧桑,仿佛是位慈祥的邻居大娘,一任我们跑上跑下边吃边采,只带着一份平和宽容的微笑,静静地立在那里。

      夏天的乡山是我们每一个孩子的节日;而冬天的它却过于平淡,就像是晒太阳的老人,在冬日暖暖的阳光里昏昏欲睡,不发一言。

      二

      乡山虽小,却有许多许多优美的传说。每一石,每一木,都承载着岁月遗留的神话。其中流传最广的就是二郎神耕田的故事。

      据说二郎神不小心触犯了天条,被罚在庙山上耕田,播种金豆。每日耕田播种,却从不生长。因此日日重复地劳作,以示惩罚。那时山上还有二郎神夫人天天送饭提挎的竹篮遗留的印迹,甚至还有哮天犬的足迹,二郎神休息倚坐的石椅,等等。

      我却一直不认为这个故事是个传说,男耕种,女送饭,家犬相随,这不就是我们先祖们最早的生活模式吗?从乡土上这个代代流传的神话故事,我相信所有的传说都是源于生活,都是以日常生活为蓝本的。只是年代久远,口传听诵,再加以讲述者的想像,找一些模糊的证据,久而久之,就成了传说,成了神话。

      三

      听爷爷说,乡山之所以以庙为名,是因为山顶名为玉皇顶,玉皇顶上有一庙,叫玉皇庙,而且香烟鼎盛,信男信女纷至沓来,各求所需。每年阴历三月三,还举行规模盛大的庙会,各种物资云集,各式杂技汇演,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繁华难述。

      爷爷还说,那时山上林深树茂,半山腰上还有龙眼泉,泉水清凉甘甜。常引得我心驰神往。我也曾满山找过,不仅没有找到一滴泉水,连庙寺的遗址也无从寻觅。至于庙会,已蜕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在山脚下,每月阴历的初八、十八、二十八三日,四乡农人来此买卖一些生活必需品。这时已没有了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演出,只遗留下地地道道的生活最底需求的基本交换形式而已。

      四

      我有些生不逢时,没有赶上乡山最精彩的那一页。然而盛极必衰,荣亏无常,万物一理,自古皆然。乡山也不例外,几度花飞雪飘,几度春来秋往,已是庙塌寺毁,繁华成空。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乡山,略显得有些苍老,有些凄凉,有些寂寥,如暮年的老者,曾经的沧海桑田已慢慢沉淀,只是悠闲地笑看天际云卷云舒,庭前花开花谢。

      五

      乡山自身的落寞,并没有妨碍它成为孩子们无忧的乐园。上山砍柴,打草,虽是繁重的劳动,却也野趣盎然。简简单单的工具,无牵无挂的心情,更能在劳作中获得一种纯粹的乐趣,一种朴素而真实的幸福。

      乡山赋予我们最惬意的事,莫过于在雨中上山捉山水牛了。

      山水牛总是在夏天下雨时才在山上出现,而且雨越大越好。所以我们那里俗称它为山水牛。它体形颇壮,通体黝黑,有一对尖锐的牙齿,会咬人。

      因它奇怪的习性,使长大的我一直不曾释怀,多次翻阅有关动物昆虫方面的书籍,可惜没有找到与它相关的或相同习性的种类。对于它真正的名字,到现在我也并不知晓。

      每年夏天,看到天色阴翳转暗,我们一群小伙伴不禁暗暗心喜,等到淅淅沥沥的雨点飘下来,我们已经心花怒放着各自回家准备工具去了。不一会儿,又都从家里钻了出来,有的戴着斗笠,有的穿着蓑衣,但每人手里都拿着或大或小的瓶子,这是用来放山水牛的。

      人凑得差不多了,大家就零零散散地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向山上走去,当然一路上的打打闹闹追逐笑闹,是必不可少的热身游戏。

      到了山前,大家安静多了,沿着山路逶迤而上。一般只是到半山腰就不在向上走了。大家屏息凝神,开始寻找山水牛。要知道,在阴暗的天空下,透过蒙蒙雨雾,在深绿色的植物上寻找黑色的山水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山水牛有着一对强壮的翅膀,虽然在雨中已是半湿,一有惊动,仍能飞出很远。往往在低空掠过的山水牛身后,我们紧紧跟着奔跑,当山水牛突然降落,我们又马上蹑手蹑脚地轻轻走近。历经奔跑与蹑足几度交替,泥水四溅,衣衫尽湿,每个人的瓶子里大大小小地有了几只山水牛后,大家的兴趣不那么高涨了,不少小伙伴的视线已经转移,开始寻找山果,或采编山花。

      虽是农家的孩子,时间观念仍是有的。约摸到了饭时,大家就不约而同地踏上了回家的路。于是每家的饭桌上,都会有几只油炸的山水牛,而整个村子的上空,仿佛流动的不在是雨,而是浓浓的山水牛的香气。

      山水牛的样子有些吓人,我向来胆小,是绝不敢亲自捉的。但每当上山捉山水牛,我是一定要去的。常常跟在小伙伴们后面乱跑一通,最后分得几个,拿回家去让母亲用油一煎,香气扑鼻,酥脆可口,在那贫困的岁月贫困的乡村,的确是上等的美味。

      山水牛的美味固然是终生难忘,但真正难以忘怀的,还是捕捉的过程。说捕捉的过程,还是过于文雅含蓄不够确切,其实,抛开一切书面语言,说到底,就是在雨中疯玩而已。既使淋湿了衣服,踩脏了鞋子,都不会被大人斥责。因无畏无惧,无拘无束,大家都可以在雨中尽情尽兴地玩耍,无忧无虑地欢笑。缘于这份彻底地欢乐,这份尽情的狂欢,可以说每一次雨中上山捉山水牛,都成了我们最渴盼的集体郊游,最浪漫的远足游戏。

      六

      生命里经历的有些事情总是永远都说不明白的,只能说每一件事物都必然存在着不可分割的两重性,正与反,阴与阳,善与恶。如同乡山,它既给予了我极度无拘的快乐,也给予了我彻底的恐怖和黑暗。

      那是深秋的一个暖洋洋的下午,我和伙伴们去“倒地瓜”。

      “倒地瓜”是我们这里的土语,实际上是说主人把地里种的地瓜收走以后,大家都可以在那块地上再翻刨一些遗漏的地瓜。

      其实,在那个年代,每一位农人在收自己的地瓜时,无不是深翻细找,真正遗漏的不会有几个,至多也就是些根根蔓蔓,但就是这些东西也可用于喂猪等家畜。

      “倒地瓜”是种费时费力、所获不多,却又体力不重的农活,家中的主要劳力是不会去做的,他们往往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而“倒地瓜”所需的工具也就是一把三齿镐和一只篮子。因此去“倒地瓜”的一般都是孩子或老人,捡点根蔓回家喂猪罢了。

      农家的孩子早当家,略大些,已自然而然地开始帮助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我家的生活条件稍微好些,没有必要去“倒地瓜”,但是同玩的伙伴都下地去了,我一个人在村里没有玩伴,不如和伙伴们去地里干活,至少可以在一起说说话。

      那天下午,我和几个小伙伴在一块地瓜地里翻来覆去地找地瓜。可是无论我们怎样努力翻土,怎样细致查找,也没有找到多少地瓜根,更别说小地瓜了。

      就在我们已经绝望的时候,一位小伙伴突然说:“知道吗?在山那边,满地里都是地瓜,一刨就是一堆。”

      “是吗?”询问的小伙伴已经流露出无限神往的表情。

      他们太渴望自己的篮子里能有几块象样的地瓜,以换取父母赞许的一笑。

      而那一位则信誓旦旦地说,看到谁谁等都从山那边倒来了满篮子的地瓜。

      “要不,我们也去那里吧?!”

      大家一拍即合,收拾了工具,就奔上路,朝着山走去。我贪恋着和伙伴们玩,也就无可无不可地跟着去了。

      当我们费尽周折地爬到山顶时,太阳已经在西天的半空中斜挂着,但是大家都被希望憧憬着,谁也没有注意。

      下了山,向东走了不远,果然有一块地瓜地,已有人在地里翻找。我们很快也加入了这个队伍,各自找了一块自认为有地瓜的地方翻刨起来。

      找了许久仍然所获不多,有人直了直腰,忽然发现太阳已移到山顶,强光尽敛,鲜红欲滴,周围万千云彩环绕,甚为壮观。不禁说了句:“今天的云彩真好看。”我们忙抬头观看,真的,深秋的晚霞云蒸霞蔚,美不胜收,西天飞红,一路递减,到东边已是幽蓝乍现。

      我细细观看着流光溢彩的晚霞,蓦然想起家在山的那一边,回去还有很长很长的路。急忙召唤伙伴们回家。伙伴们仿佛也觉得问题有些严重,天已太晚,翻山回去有些害怕,不如到附近村庄投靠亲戚,明天再回家。

      可是我母亲向来家规森严,我们兄妹三人要出远门必须事先向母亲说清楚。今天下午我不告而别,翻山越岭走了这么远,已构成大错,再彻夜不归,更是错上加错。而且我也无法想象,如果我一夜不回家,母亲会有多么着急。

      虽然此地也有亲戚,我还是拒绝了伙伴们的挽留,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踏上了翻山回家的路。

      到山脚时,夕阳已被山挡住,瑰丽的晚霞也渐渐黯淡褪色,暮色一点点弥漫着。天上的飞鸟皆相约着归巢而去,喧嚣的山慢慢沉寂,只有半山腰上偶尔传来几声凄历的鸟鸣,使我的心跳几乎和我的脚步一样越来越快。

      在微弱的几不可见的余光里,我扛着三齿镐和篮子跌跌撞撞地在山路上奔跑。当我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时,远处的河,近旁的树,已全与黑暗浑然一体。除了深邃的夜空中几颗黯淡无光的星星,黑暗彻彻底底地统治了这无边无际的世界,而恐惧也完完全全占据了我小小的心房。

      虽然山路并不陌生,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在如此黑的夜里,独自在山上行走过。所有听到的关于山妖鬼怪的传说全部涌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越发觉得它们仿佛就在不远处,悄悄地张开了血盆大口在静静地等着我。因此我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走得心惊肉跳,却没有流泪。

      长大以后我常常想起这一幕,很惊讶一向极爱哭的我为什么在那时却没有落泪。或许在极度的恐惧下,在杳不可知的黑暗中,我早已忘记了哭泣;也或许那时的我虽然幼小,却也明白在那种境况里,哭泣是丝毫不起作用的。只有一步不停地前行,才能摆脱困境,回到母亲身边,回到温暖舒适的家。

      上山的路虽漫长却坡平岭缓,下山的路可是异常难走,细细的山径随着陡峭的山脊忽上忽下,路两边不时会有深坑和悬崖更令我举步惟艰。我的脚步越来越重,肩上的齿镐也越来越沉,我觉得我再也走不出这冷漠的黑暗和崎岖的山路了。

      过了山腰时,寂寂的黑暗中突然传来匆匆地脚步声。本能地,我停了下来,并向路边靠了靠。但那匆匆地脚步也在我面前停下了。

      我早已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透过依稀的星光隐约看到一个人,好象非常高大的样子。而他也看到了我,也许不相信在这条荒僻而漆黑的山路上,居然还有一个孩子在黑暗中孑孓独行,他立了一会儿,才低声问我:

      “你要去哪里?”

      “东栗园。”一直站在路边的我听到如此柔和的声音,不禁怯怯地回答。

      “喔,我知道那个村。我送你下山吧!”说着,他从我肩上取下齿镐和篮子,抗在他肩上,转身向山下走去。

      我一语未发,却顺从地跟在他身后走着。途中我们有过一次短暂的谈话,他大体上了解了我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在他的帮助下,我们很快下了山。走到山脚下的大路上,他将篮子和齿镐交给我:“我还有事,不再送你了。前面都是平路了,不要害怕,快点回家吧!”说完,已急急离去。

      听着那急促而愈来愈小的脚步声,我愣了一会儿,就背起篮子和齿镐在熟悉而平坦的黄土路上跑起来。

      跑着跑着,黑暗中隐隐传来母亲呼唤我乳名的声音,我不敢答应,只是跑得更快了。

      快到村子时,已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母亲焦急的呼唤。母亲正站在大路上,也许她听到我奔跑的声音,又一连串地叫着我的名字,我张嘴想要回答母亲的呼唤,没想到眼泪如决堤的水一泻而下,我不禁放声大哭。

      母亲急步走过来,接过篮子和齿镐,揽着哭声不停的我,一边往家走,一边也泪落如雨。

      破天荒地,母亲那天晚上始终没有责备我,一直温言劝慰,并领着我,去那些没有回来的伙伴们的家中,一一相告。

      母亲说,那一年,我才七岁。

      多少年以后,每每想起此事,母亲总还是心酸不止,她也没有忘记那个送了我一程的人,一次次地叨念着,感谢着。

      而他一定是个要事在身的行人,不然,在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岁月,谁会在夜里行色匆匆翻山越岭?

      可他仍然为我停止了脚步,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在我已经快支持不住的时候,是他的声音温暖了我,是他带领我,走过了最最艰难的那一段。

      随着时光的流逝,一些细节已渐渐淡忘,比如沉重的篮子粗笨的齿镐,比如崎岖的山路,比如烙脚的山石,比如刻骨铭心的恐惧,但是在乡山上黑夜中传来的声音却日益清晰。

      那声音如此低柔如此温和,粉碎了夜的黑暗和恐惧。

      “你要去哪里?”

      七

      乡山的湮没,我是听说的。

      我家搬到县城以后,常有乡亲进城时顺便到我家坐坐,我也就从他们那里慢慢知道了乡山最后的辉煌和辉煌之后必然泯灭的结局。

      很幸运,我并没有亲自看着它一点点萎缩,一块块消失,一天天走向生命的尽头。

      我想我一定受不了,我挚爱的乡山,我生命的起源,我的快乐和梦想,终日遭受炮火袭击,遭受无情的铁锤、撬棍的敲打和轰鸣的钻孔,然后青翠不再,满目疮痍,遍体鳞伤。

      不知哪一年,在乡山东侧建了一家水泥厂。从此,我的乡亲们几乎都上了山,家家在山上刨树伐草,撅地为牢,建起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石塘,开采石材卖给水泥厂以获取利益。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生存的不二法门令所有的开采者都心安理得。据说那时乡山的繁忙兴旺已经超过了庙会时的繁华:钻炮眼的机器轰鸣着,拉石料的拖拉机络绎不绝,所有的乡亲都在山上辛勤劳作不舍昼夜,不时传来巨大的放炮声,然后就是炸起的石头漫天飞舞。

      我不知道,那些山水牛是怎么逃匿的,我也不知道,满山蒙尘的植被在何时停止了呼吸。沉寂了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乡山,也许都没有想到它居然会有这么辉煌的一天。而世间万物的发展莫不如此,一旦达到了最高的顶峰,达到了无法逾越的极限,它就要改变已经走到了尽头的原有形式。也许它会转变成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也许就彻底地湮灭了。

      乡亲们迅速富了起来,而乡山也以极快的速度被蚕食着。

      无序地开采,混乱的管理,富裕起来的乡亲们付出了太多太多的代价。有些代价,他们是看得见的,那些殒身石下的人也会令他们叹惜,令他们流泪;可是,有些代价,那些无形而沉重的代价,却是他们所看不到的。

      失去了山的庇护,东栗园失去了祥和宁静。对金钱无止境的追逐是石头终于采尽,乡山也已被削平,只剩下废弃的采石塘裸露着深深的胸腔,一个连着一个,对着苍天,无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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