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谢曼殊

6、白衣道士（下）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被雨水洗刷而显得玉雪莹白的小脸，还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肥，眼角附着淡蓝的虹膜，那藏在梨涡深处的纯真笑容，欣欣然不知世间的哀愁，兀然触动道士心底隐藏的情绪。
　　李如坚持地仰着头，纯真无邪的笑着，肥肥的手抓住道士的袍子，裂开没牙的小嘴，咯咯咯无拘无束的笑声，她在赌，赌自己的脸和王妃有几分神似，赌道士爱着的人……是那位王妃。
　　道士的神色恍惚，如冰凌一般的手指，轻轻落在李如的脸颊上。
　　“这，也是她的孩子……”轻轻的叹息声响起，李如感觉自己被抱起来，天空在视野中急速旋转，然后对着道士那一双狭长的，有些熟悉的眼眸，温润如水般气流，从被手掌紧贴的背部，源源不断涌入，在体内四散游走，四肢百骸无一不妥帖，痛的快要死去的胸口也仿佛渐渐平缓，这，是所谓的内力？
　　李如还来不及思考，唇被打开，一丸大的几乎塞满整张小嘴的药丸被塞进来，苦意弥漫，李如呆呆含着药丸，不明所以的望向道士。
　　“不想死就吞下去。”道士似乎并不了解，刚出声的婴儿怎么能明白他的话，只淡淡交代了一句，双目闭合，单掌相贴，专心运功，束发的玉冠上冉冉冒出白雾，如冰玉般的脸颊越发惨白。
　　李如愣愣的看了一回，终于下定决心，狠狠的，惨不忍睹的，将口中硕大的药丸，整颗咽下入喉咙。
　　如火焰一般灼热的感觉，从食管向下，瞬间传到胃部、心脏，四处灼烧的火焰，和道士输入自己体内如水的真气纠缠着，撕咬着，无休无止的痛楚和惬意折磨着李如的意识，让她无法昏迷，只能直挺挺的躺在道士怀中，苦苦捱着，汗水如浆涌，瞬间将她的全身衣袍打湿。
　　不知道过了多久，道士收回手掌，伸指抬起她的下颌，眼光落在她的面容上看了许久，温柔、迷茫、冷酷、绝望……种种神情在他那如墨玉般清亮的双眸中纠缠不休，最终阖眼，长长的睫毛落下，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
　　他要离开！李如几乎是下意识的，再次狠狠扯住道士的袖子。
　　她不用抬头已经可以想象的，道士只挑起一边的眉毛，面色中带着问询的样子，可是她这般形态，一张嘴只有呜呜咿咿的声音，以及微弱的啼哭，如何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带我走吧这里太危险我想跟你学功夫——李如的小脸紧紧皱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男人，想破脑袋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么样复杂的一句话。
　　“你想跟我走。”道士开口，盯着她的眼睛，是完全肯定的语气。
　　呜呜咿咿，李如含混的应答着，粉嫩的小嘴吐着泡泡，短短的手臂挥舞着，用眼神示意着道士去抱她。
　　道士犹豫不定着，抱起婴孩，她是那样小，在宽大的道袍掩映下咯咯笑着，脆弱得如樱花瓣一般。
　　这是芊芊的孩子呵……道士再次叹了口气，身前的信王呻吟着，似乎要从昏迷中醒来，道士一个弹指让他再次昏睡，正欲开口，眼神突然变得犀利，怀抱孩子转身。
　　“左临尘，你束手就擒罢！”一字排开的，是黑衣蒙面，手执利刃的东厂杀手。
　　他们是魏忠贤专门培养的杀人机器，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有在见到目标时，双目中放出的嗜血红光。
　　道士怀抱婴儿，唇角勾起一个轻蔑的微笑：“鼠辈敢尔！”
　　他反手从背缚的剑鞘中，缓缓抽出自己的剑，剑光潋滟若一泓春水，映得天地无色。剑气柔暖温煦，其间又诡异的夹杂凛然杀气。一时使得众人皆失色。
　　秋水水为刃，一剑倾城！
　　李如从来没看过这么美的剑舞，清空灿烂下，绚烂至极的舞蹈，杀手之舞，剑尖光芒如玉，吞吐不定，向周身画圆，一个小圆套一个大圆，圆圈生生不息，光圈退散开来，周围碰到的一切事物都被绞碎，碎肉和鲜血四处飞溅。
　　“这不是人，是妖怪，是妖物啊！”杀手们四散奔逃着，圆弧划下的光圈，轻柔的笼罩着他们，光蕴之下，尸体四分五裂。
　　道士把还滴血的长剑随意插在地上，伸手想擦拭飞溅在婴儿脸颊上的血滴，没想到却抹了更多鲜血上去，他不由皱眉：“跟着我只会带来麻烦。”
　　“抱歉。”道士的声音极低，弯下腰，将怀中的婴孩放在信王身上，想了想，用他的袍子盖住婴儿，剑光一闪，已经不见踪影。
　　李如呆呆的，几乎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轻易离开了，咧开嘴试着嚎哭几声，却发现一夜未尽食水的肚子空荡荡的，饿的已经快要没有力气。
　　下过雨湿漉漉的草地上，还粘着水珠，李如挪动身子，小心控制着身体，低头舔了舔水珠。
　　眼下，该怎么办？
　　她尝试着再次推搡身边的男人，应该是点穴的效力未过，男人轻微的呼噜着，始终无法醒来。
　　李如泄气的继续躺下，仰起头看着橙蓝如洗的天空，在经历了一番几乎是惊心动魄的逃亡之后，终于有了空暇时间来好好思考，陷入茫然的状态：
　　这是哪里？
　　为什么会在这里？
　　自己是谁？
　　谁要追杀这个身子的母亲？
　　身边这人是谁？
　　……
　　无数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旋着，几乎把脑袋想破，她闭上眼睛，无可奈何地强迫自己睡觉，以克制胃部灼烧的饥饿感。
　　风，带着血腥气味，从鼻尖刮过。
　　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从树林间传出来，树叶窸窸窣窣的分开，金黄色皮毛的老虎，迈着矫健而轻盈的步伐，慢慢向空地中央走来。
　　这一天的倒霉事还不够么！
　　李如几乎是下意识看着散落一地的尸块，心知定然是这血腥气将老虎引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记忆，老虎不吃尸体，那现场唯一不是尸体的，只有自己，和身后昏迷的男人。
　　‘要活下去！’李如几乎是触电般的，缓缓挪动身子，想把身后的男人推给前方的老虎。
　　‘不要吃我，不要！’野兽呼哧呼哧的气息，越来越近，汗水滴入眼睛，奇痒无比，此时她不敢再动，只能一动不动的站着，睁大眼睛和这丛林之王对视。
　　碰到野兽无路可避时，就看着它的眼睛！
　　眼睛是人的灵魂所在，只要你的灵魂不害怕，任何野兽也不敢伤害你！
　　千万不要比它先移开眼睛！
　　李如直挺挺的站着，脆弱的身躯再发不出汗水，从心底发出的冷意迅速弥散到四肢百骸。
　　铮！一声微不可闻的嗡鸣，羽箭破空而出。
　　老虎硕大的头颅在李如眼前定格，金黄色的双眼睁的圆圆的，眉心正中一片红羽。轻微的咯嚓声，演变成接连不断的噼啪声响，野兽坚固无比的头颅瞬间爆裂开来，鲜血和脑浆喷溅了李如一头一脸。
　　李如说不清是被吓傻了，还是根本没反应过来，只勉强睁着眼睛，忍着血水滴答，看着不远处，几个灰衣的身影飞速奔来。
　　“王爷，王爷！”
　　“王爷还活着！活着！”
　　“王妃娘娘呢？”
　　……
　　“小郡主受惊了，恕属下救驾来迟。”
　　一把清润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如恍恍惚惚转过头，蹲在面前的少年，长发如墨，在晨风中烈烈如棋，风吹过，显出他的脸颊，李如一眼望去如遭雷擎：
　　楚-子-驽！你怎么会在这里！
　　娇弱如花瓣般的婴孩，连哼一声都没有，身子软软跌入少年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