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采风[短篇]》重绘阴晴

1、一次采风

　　*
　　赵菲大感不妙。过两日开学的开学上班的上班，多年不见的好友好不容易聚在一起，难免喝得有些醉醺醺，连带着嘴皮子也比往日利索。这不，一个不小心，就说漏嘴了。
　　陈昱琛要结婚了。
　　桌子上散发出低气压的是秦颖。
　　原本只是想问问大家红包包多少，顺便哭哭穷，可是怎么忘了桌上还有一尊惹不起的大佛呢。赵菲心里叫苦不迭，偏偏众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气压的骤变，不愿撞枪口，便都稽首敛眉一言不发。
　　眼下里总得说说话打打圆场，赵菲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干咳了两声。
　　气氛更尴尬了。
　　倒是秦颖出声了，表情古怪，如果认真看得话，大约可以辨出个似是而非的笑脸来：“昱琛要结婚了？发请帖了吗？我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听到，太不拿人当朋友了。哈哈哈。”
　　最后笑得实在多余。赵菲在心里默默吐槽。当年你俩分手闹得沸沸扬扬，看样子到现在也还没彻底放下，且不说陈昱琛是否有熊心豹胆来面对你，旁人又哪里来的闲情逸致来招惹你？
　　果不其然，虽然秦颖出了声，在座的其他人依然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打算接茬儿。
　　解铃还须系铃人，事到如今，赵菲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啊哈哈，其实我也是听人说的，瞎猜的，瞎猜的。”
　　“谁说的？”看起来，秦颖也不打算维持笑脸了，一张脸绷得变了形。
　　众人把头埋得更低。赵菲心里暗骂。这些人也算是个小圈子，学生时期就玩得好，她敢说在座的十有八九都收到了请帖——可是又不能怨别人，毕竟虽然收到请帖的人多，大嘴巴的只有自己一个啊。现在她只想自罚三杯，啊不，还是自抽三耳光吧。
　　“哈哈哈，大家也都是随口说说，哪还记得住谁谁啊。”赵菲强撑。
　　“大家？大家都知道了？”秦颖的语气又冷了几分，赵菲觉得脖子里都钻进了冰碴子。你说女主的槽点怎么就这么奇怪呢，这么不按常理出牌又死缠烂打，饶是赵菲平时自诩脑筋活络，此时也大有超荷运转、即将跳闸的趋势。什么叫祸从口出，什么叫多说多错，赵菲决定回到家就要往屋里墙上挂个沉默是金的大匾。但是如今危机依然没有解除，甚至比刚才更危机。她抬了抬眼皮，惊觉整桌人都在不动声色地鄙视着她，哎，刚才一句话，好像拖了一船人下水啊。
　　如此一来，赵菲反而淡定了。如果说刚才她还是在渔网里挣扎的鱼，勉强有逃生的希望，如今她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不下油锅都不能体现出生存的意义了。
　　“应该是吧，我看昱琛朋友圈里发的，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到底请帖的事不能说。赵菲忍不住在心里埋怨昱琛，还是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气，发个请帖怎么了。你肯发，人家还不一定去呢。你不发，这不明摆着给人难堪？秦颖一个弱女子，还能搞出什么大乱子不成？赵菲抬头看了看表面平静的秦颖，心里抖了三抖——最后一句收回。
　　“哦，朋友圈啊，这我倒是没注意——我也好久没用微信了，挺无聊的。”
　　睁眼说瞎话，没用微信这次怎么约出来的！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无视。
　　“是啊是啊，微信确实没啥意思。”
　　“我也很少刷朋友圈，净是搞代购的。”
　　“代购还算好的，陶敏不是搞起了微商嘛，怎么看都像是传销啊，天天什么面膜什么神皂的。”
　　“是啊，之前不是说俏十岁……”
　　眼看大家七嘴八舌地扯到了别处，赵菲才松了口气，准备放心大胆地尿遁了。孰料秦颖唯恐天下不乱地叫住了她。
　　“菲菲！”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赵菲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几遍油了，怎么还不能摆盘上菜呢。
　　她转过身，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你也要去厕所啊？”
　　秦颖压根没打算接话，只是粲然一笑道：“昱琛婚礼的时候，你可一定得叫上我呀。”
　　赵菲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却听到了抽气声。以为自己不小心发了声，吓得心跳都停了。慌乱中她看看众人皆是一副惊悚的神色，那声抽气说不定是其中某一人发出的呢。
　　反正也不能更糟糕了。这样想想她强作镇定道：“我还没收到准信儿呢，也不一定去……”看到秦颖神色有变，她忙改口道：“不过大家都是朋友，能去一定去，肯定叫着你，一定一定。”
　　说罢，也不看众人的神色，脚底抹油冲出了包房。

　　缩头缩脑也不是个办法，好歹昱琛也算朋友，这么莫名其妙把人给卖了，赵菲心里还是有几分内疚的。更何况既然众目睽睽之下答应了带秦颖一起赴婚礼，对方也不是个轻易就能甩掉的主。现在自己能做的也只有提前给昱琛打个招呼，做不了实际准备好得能有个心理准备。
　　这边想通了便带着投案自首的心态拨通了陈昱琛的电话。
　　电话没响几声就接起来了，许是婚期将近琐事繁多，陈昱琛的声音显得有点疲惫。赵菲颤着声音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末了还忍不住埋怨：“虽然趁酒醉乱说话是我不对，但是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你怎么连个请帖也不发呢？你发了她还未必会来，这样让她拐弯抹角地知道了岂不是更糟糕？”
　　陈昱琛闷闷地笑了两声：“你反倒埋怨起我来了？”
　　“人是我带来的，我会尽力看住她……”赵菲心一横，“大不了我红包包大点。”
　　“知道就好。”电话那头毫不客气。
　　赵菲觉得对方下了个大套，这俩人不会合起伙来骗红包钱吧。怎么可能，她把这荒唐的念头甩出头外说：“反正该汇报的我也汇报了，你就做点准备吧。”

　　*
　　秦颖敲开赵菲家的大门的时候，她刚起床，手里端着加了酵素的热牛奶。见到来人，牛奶啪塔一声就掉在了地上，碎成了许多片。
　　秦颖低头看了一眼，就若无其事地走进屋里，在狭窄的沙发上坐下，把随身的小行李包放在一边。赵菲见状，只好认命，苦着脸去阳台拿拖把。
　　“你的客厅真小。”
　　“我不好客。”赵菲边收拾玻璃碎片边说。
　　秦颖笑笑，不以为意：“昱琛打电话给我，说是要结婚，请我去。”
　　小祖宗，反正你也知道了，干嘛还来找我？
　　不过这也只能心里想想。昱琛这么做虽说迟了点，好歹聊胜于无，赵菲问道：“那你去吗。”人都在这里了，还能不去吗。这句话是明知故问，说白了就是没话找话。
　　“我跟他说不去。”这回又轮到赵菲凌乱了，不去还来找她干嘛？
　　还没等赵菲把那斟酌再三、百转千回的问句说出口，秦颖就又补上一句：“……杀他个措手不及。”

　　其实秦颖穿得并不张扬，一举一动也和其他宾客没什么两样，但就是架不住对陈年旧事略知一二的闲人好奇打量，连带赵菲都觉得有许多方向感不好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秦颖拉着赵菲到了门口，在宾客本上签上名字。新人站在稍远的地方迎接宾客，和一些人合影。赵菲看了看那几个合影的人十分面生，也许是新郎新娘工作上的朋友。秦颖签完字直起身，并无意外看到陈昱琛的侧影。
　　他变化不大，至少秦颖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大厅灯火辉煌，连新郎脸上一层浅浅的底妆都能显现出来，反射着细小的珠光。也许真的是灯光太亮，否则如何解释连这些细节都那么清晰。秦颖抬脚就往宴会厅走，赵菲堪堪跟上。经过签名本的时候瞟了一眼。
　　秦颖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写在大红的卡纸上，明明毫不起眼，却似乎从周围的一圈名字中脱颖而出似的，镀着一层仿佛是嘲讽的闪光。
　　婚礼不过是流程，人们百无聊赖地坐着，却要配合上蹿下跳的司仪哈哈大笑。同桌的人都认不全，隔桌的人更是面生。圆桌上摆着并不好吃的饭菜，偏偏各个起得菜名都意味深长。陈昱琛独自站在高高的舞台上，西装革履身姿挺拔，几盏小灯打在他身上。位置隔得太远，舞台又搭得太高。秦颖远远看着，有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那带点珠光的粉底却十分刺眼。这时候，灯光突然暗下来，喧闹的人群便安静了。新娘从黑暗中走出来，一束灯光打在她身上，她一步步向着新郎走去，大厅里的灯也一点点亮起来。赵菲紧张地盯着秦颖，生怕她伸出脚来绊新娘一下。看到新娘从她们面前安然走过，她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可是她看到秦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又悬了起来——该不会是盘算着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吧。赵菲有点想哭，她只是个平平凡凡的上班族，不是□□卧底，也不是防暴警察啊，为什么要把“看住秦颖”这个活揽到自己身上。反正大红包都包了，新郎你就不能花钱雇个保全嘛！这么想着，心里把陈昱琛铁公鸡大火翻炒了十几次。她又忍不住脑补起带着黑超凶神恶煞的保镖陪伴着新娘，一步步向陈昱琛走去的场景，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秦颖扭过头来看着赵菲，满脸鄙夷。赵菲眼皮一跳，刚才那么安静，她不会笑得太大声吧……
　　这时灯突然都亮起来，原来舞台上的新郎新娘已经拥在一起。人们大声欢呼起来，不知从哪里吹出了许多泡泡，几个穿着迷你西服和婚纱的小朋友在两位新人的身边又蹦又跳。
　　顾忌身边的定时炸弹，赵菲不敢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快乐的气氛中，她甚至担心这种气氛会对身边散发冷气的实体产生不好的效果。她战战兢兢地看了看秦颖。她虽然没有露出和周围人匹配的欣喜，但也并非如赵菲想象中一样散发戾气。
　　冗长的程序终于走完，赵菲雀跃地拿起筷子，心想一定要用大块肉抚慰一下自己千疮百孔的内心。她上手就夹起一整个四喜丸子，看得同桌的小孩眼都直了。下嘴之前，她用最后残存的理智瞄了秦颖一眼，秦颖恍若未觉，只是云淡风轻地吃饭。
　　吃下了一个肉丸子，赵菲才觉得能和秦颖站在同一水平线上。她挺了挺胸，问道：“秦颖，你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秦颖小口吃着碗里的八宝饭。那八宝饭色泽鲜亮，又软又糯，气味香甜，十分诱人。
　　“陈昱琛啊……他和小三结婚，还不叫你，你不生气吗？”
　　秦颖皱了皱眉头：“什么小三？”
　　“当时你和他分手，难道不是因为……”赵菲越说越小声，一边用眼偷瞄着新娘。新人正在挨桌敬酒，赵菲这桌比较远，还要轮一阵。
　　“有点法律常识好不好，我又没和陈昱琛结婚，那个女的不能算是小三。”
　　赵菲撇了撇嘴：“她不算小三，那你算什么？”
　　“失足少女。”秦颖吃完了一粒饱满的蜜枣，从容地擦了擦嘴。

　　*
　　陈昱琛朝这边走来，喝了很多酒，走过来的时候脚步都不太稳当。新娘伸出手扶住他，顺势整个人都靠了过去。陈昱琛低头，两人相视而笑。伴郎伴娘已经斟满了酒。
　　赵菲注意到了这小小的动静，秦颖不可能没注意到。那个女人在挑衅。她曾经是秦颖的室友兼挚友，如今是陈昱琛身边玲珑的新娘。
　　“大家都是老同学了，随意点随意点。”同桌一个人说道。
　　“今天是昱琛大喜的日子，大家随意，昱琛得干了。”另一个人热热闹闹地插嘴。
　　秦颖一反常态地沉默着，似乎是想说话又没话说。
　　陈昱琛只是飞快地扫了秦颖一眼，便举起杯子：“多谢老同学来参加昱琛的婚礼，昱琛感激不尽，先干为敬。”新娘亦举杯：“今天是我和昱琛大喜的日子，感谢大家的祝福。”她的目光从未离开秦颖，而秦颖自始至终也只是沉默地喝酒。
　　饮毕，大家就热热闹闹地给新人塞红包。因为这桌多是朋友，也就随意些，有一些直接塞进了陈昱琛的口袋里，打趣道“当着弟妹的面给你点私房钱”。赵菲也趁乱把红包塞给了陈昱琛。秦颖往前跨了一步，新娘不动声色地挡在前面。秦颖看也未看她一眼，只是把不小的红包丢给新人身后的伴娘，对着陈昱琛，一字一顿地说：“真心祝福你万事顺利，生活幸福，年年有今岁，岁岁有今朝……”眼看着陈昱琛渐渐变了脸色，她才不慌不忙地瞥了新娘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整桌人鸦雀无声。

　　“你昏了头啦。哪有婚礼上祝人家岁岁有今朝的，还岁岁年年人不同，我看你是故意的吧？”敬酒一干人一走，赵菲就气急败坏地扯着秦颖。没想到自己紧张了一路，还是没看住。好在只是耍了耍嘴皮子，没什么大骚动，赵菲也暗自松了口气。
　　“嗯。”秦颖干脆地点头承认。
　　“你就是为了在他面前动动嘴皮抖个机灵？你这样做我完全没觉得你赢在哪里！”
　　“不行吗？这句话我可是构思了很久了。”秦颖漫不经心。
　　赵菲气结。
　　“我不是专程来给他难堪的。”秦颖放下碗，难得认真地解释道。
　　“那么大小姐，我真是搞不懂你了！”赵菲怒气未消。
　　“我是来采风的。”
　　赵菲又气结。
　　“我会把他们都写在小说里面。”秦颖环顾四周，说道。

　　*
　　秦颖拿出手包中的笔电，旁若无人地打开来。
　　“你真是疯了。”赵菲震惊地看着她，“我认识你越久，越是猜不透你在想什么。”
　　“有什么好猜的，”秦颖拿起手边的一个黄金小馒头，咬了一口，松软酥脆，她饶有兴致地多看了它一眼。“交稿日就要到了，我再不努力工作，连给前男友塞红包的钱都没有。”
　　“那个渣男结婚，你就不疼不痒地刺他一句？”
　　“怎么？你还希望我给他制造点大麻烦？”
　　赵菲无言以对，却扛不住心里别扭。我给陈昱琛包了那么大的红包，搞了半天你就是来体验生活，我这不是亏大了嘛。感情你俩就是合起伙来骗我钱的——当然这话也只能腹诽。
　　秦颖叹了口气：“菲菲，我虽然是个写小说的，但是不代表我会把生活过的像小说一样。”
　　赵菲嗤笑：“当年昱琛和苏晓的事情闹得全校都知道，你可是全校的名人，还不够小说？”
　　“不啊。我们写小说的时候就会注意不写这么狗血的情节，但是生活本身是一点艺术自觉都没有的。我在婚礼大闹一场，那是小说，现实里只会被警察带走；我大闹一场前男友就会旧爱复燃，那只是小说，现实里我会被扭送到精神病院，说不定带路的还是前男友——我对旧爱念念不忘，那也是小说，人生苦短，关心别人死活已经不容易，谁能数十年如一日劳心劳力地爱一个人呢？”

　　你这人这么无聊，写的小说八成更无聊。赵菲在心里默默地翻着白眼，表面上倒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