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闻之名》風字壹號

65、第六十五章

　　阴冷的走道内不断传来男人粗暴的叫嚷声，伴随粗声鄙语的还有瘆人的钝器敲击声。胖子抡着木棍正劈头盖脸地朝被锁在墙角的发泄怒气，他毫不在意抹掉满脸汗水，口中不歇气地吼着，仿佛在给不断扬起的手臂鼓劲。“我叫你跑！我叫你跑！你他娘的跑！”结实的棍子一下下捶击在地上被捆了手脚关节的人的臀腿上，与胖子的亢愤不同，被打的人伏在地上一声不吭，也几乎没有挣扎，不知是在忍耐还是已经失去意识。
　　“你厉害啊，我之前是小瞧你了，蔫了吧唧的满肚子鬼主意！老子这回是把脸丢净了！老子的监狱从没跑过人，你小子还是头一个！你叫展昭是吧，好，老子记住你了！”胖子在展昭身上追加了几棍，但挨了重击的身体却只有轻微的颤动。
　　展昭被缚了手腕脚踝，丝毫挣脱不得，臀腿上的棍伤激得他喘不过气来，伤处皮破出血，血液黏在裤子上，最终使伤口被棉布贴牢，再随棍子的痛击而牵动早已脆弱不堪的皮肉……胖子下手狠辣，却拿捏到位，打折了这么多木棍，却没有一棍真正危及身体要害，而且，每当他再也撑不住时，胖子总能察觉并停下来稍歇片刻，给他喘口气、吸收苦楚的时间，待他平复，新一轮的笞打又会开始，如此反复不知多少回合，打折的棍子散了满地，而这场惨绝人寰的报复却不知何时才能休止。
　　事端起于晚饭时分，牢内按时送来饭食，鉴于展昭被王爷特殊关照，牢饭的质量改善了不少。展昭趁送饭的狱卒低头分神的片刻，甩开铁链勒紧了那人喉咙，待其断了气息，便撬开手脚链锁换了狱卒的衣服离开牢房，几个喝得微醺的狱卒并未察觉，他得以顺利离开地牢。情报有误，他必须逃离出去，向机密院报告这一消息。他一路躲闪这摸向王府警卫薄弱的区域，饥寒交迫和伤病叠加的身体令他行动缓慢，更别提使用轻功，故而只能寻机会翻墙或是混出府门，前者可以努力一试，后者则需要运气。他躲在树丛里避开巡逻卫队，正准备退到不远处的院墙时，却被另一队人马截住，毕竟他身着狱卒服装，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他想糊弄过去，但腿侧渗出的血迹将他彻底暴露，箭伤撑不住这样的行走，正大量出血……寡不敌众的他被几名守卫死死按在地上，尽管他奋力反击但力不从心……后来，他被重新绑送回地牢，牢中看守见他这副模样被押解回来，惊得连筷子都拿不住了。而管事的胖子，据说跪在襄阳王面前自抽了十几巴掌才勉强获得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脸颊红肿的胖子叫人抬来满满一桶的木棍，告诉他全部棍子打断之前不会停下来。
　　“头儿，歇会吧，他快不行了。”两边的狱卒看不过去这残暴的责打，开口向胖子求情。“万一打死了，咱们没法交待，毕竟王爷没让我们动私刑。”另一个也低声商量起来。
　　“逃狱难道不该打？！今天打不出个记性来，明天、后天，他还会想法子跑！到时候是你们出去顶着还是我出去？”胖子呵斥那俩小子。他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衣服给我拿来，打得我一身汗，这会儿凉起来了。”
　　“可是，这都多半桶了，一般人捱不住这么多……”
　　“哼，这小子皮实得很，别看他瘦，可比一般人耐打。我话撂这，就这么打他，都不一定长记性。”胖子提起棍子戳了戳地上的展昭。
　　“头儿，你要真想废了他双腿的话，不如直接上夹棍。”
　　“不、不，你不懂，我从来不屑于使用那种玩意。投机取巧，没乐子。”
　　“可这样打多费劲啊。”
　　“哼，什么是用刑，你懂吗？用刑的目的是什么？”
　　“让他招供啊，或者长记性。”
　　“用刑的目的只是用刑，惩戒的目的只是惩戒，其他的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胖子以自豪的语气说道：“我拥有按自己意志处置他的权力，他的痛苦掌握在我手中，我说要把他的两条腿一下一下地打折，就不会用夹棍一次夹断。无论笞刑、夹棍、甚至铡刀，只要能令施刑者感到愉悦，就会被采用。这些事，你们以后自然会懂。”
　　胖子最终还是留了展昭的双腿，命人收拾了满地折棍及木屑便扬长而去。展昭昏昏沉沉伏在墙角，胖子说得没错，他不会也不可能长记性，只要有半分机会，他还会越狱，重要的情报还没能传递出去……
　　疗伤的大夫又被请了来，这是他们不知第几次见面，对方诚恳地劝他别再死撑，性命要紧，但他只是一笑置之。再次清醒的时候，展昭已不记得准确时间，牢中呆的久了，对外界时间的记忆变得模糊，只能通过狱卒们吃饭及闲谈来大致推断。他被链子锁在刑架上，这帮人担心他再次开锁脱逃，特意将他两手分开锁在两侧，草褥也挪到了刑架下，这样他便只有老实趴着活借助铁链的拉力跪着这两种姿势可选，因为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王爷的人给他带来了最新情报，朝廷的兵马不日便会陷入包围，以及别再动脱逃的念头，胖子的脾气可不好……
　　展昭高烧并干咳不断，牢内湿潮的环境及刑伤发炎使他入秋时的肺伤发作起来，尽管趴伏的姿势可使气息更顺畅，但他依然有些喘不过气，许是高热烧坏了肺部……他咳的次数频繁起来，头部也因咳嗽带来的震动而阵阵发晕，再不想些办法出去，他恐怕熬不过更多的时日，前线军情火急，襄阳王心狠手辣，可焦急又有何用……他现在这副身躯已经不再能为他所用，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和失落……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轰地一声巨响将他扯离睡梦，随之而来的是襄阳王嘶哑的命令：“把他给我吊起来！”
　　周围人大气不敢出地执行，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他们也不知道这一直趴在地上养伤的囚犯又如何招惹到了王爷。
　　被打搅了睡眠的展昭抬头看着一脸盛怒的襄阳王：“展昭何德何能，劳您亲自探视。”
　　话音刚落，他左颊啪地挨了一巴掌，淡红指印赫然其上。
　　“原来是来取展昭性命的……”展昭忍着头昏，重新转回头。
　　“你少给我装糊涂！”襄阳王揪住他头顶散乱的发丝，抬膝狠狠抵上他上腹。“从汝州开始你就在跟本王过不去，还有你那个狗屁兄弟白玉堂，你下了邓州一路杀我的人杀到襄阳……好，你存心跟本王作对，本王不跟你计较，现在又来坏本王大事，你真行啊……”拳头膝盖不断招呼到展昭腹部，打得他几乎呕出血来。
　　“展昭身陷囹圄，整日重刑加身，不知又如何坏了您的大事…望您明示……也不枉…白挨您一顿教训……”
　　“好啊，装，接着装，你很得意啊，说话有底气了啊……以为你的靠山会给你撑腰？！以为你能活着从这出去？！”襄阳王歇斯底里咆哮着，“别以为打了场胜仗，本王就会怕你们，就会答应你们所谓的条件！”
　　展昭默默视着对方突如其来的愤怒，思索个中原因，襄阳王必是未能如愿地实施保卫计划，可之前的战报不还说朝廷军队即将进入包围吗……怎么……他盯着襄阳王那张气急败坏的脸，那是吃了败仗的人才有的神色，且一个即将志得意满的王爷怎会故意对一名囚犯做戏……乱军败仗的消息是真的……但为什么准备充分的他们会失败……
　　“庞籍那个老小子真是死性不改！我早该想到他会在中间横插一杠子！呵呵，反包围了不起啊！写信数落我…威胁我…让我保你性命，否则襄阳破城之日就是我等逆党丧命之时？！想得美！我告诉你，只要我们打一次败仗，我就让他们收拾你一回，看你撑不撑得到襄阳破城！”
　　襄阳王这番嘶吼使展昭彻底明白了事情原委，毫无疑问，他托冷凝带出去的情报并未被采用，而是被机密长庞籍反向利用，漂亮地摆了襄阳王一道……以庞籍当年在西北边防的用兵能力，活用情报并不是难事……可他怎么就知道那被严防死守的攻防图是假的呢……展昭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或许，从一开始，机密长就没拿那份情报当真的，从给他派任务那时，他就料定夺来的情报是假的，是奸猾的襄阳王故意设下的圈套……出于保密，为了效果更加真实，他没有向他知会半句，便将他引向陷阱与阴谋……而元日的会面，恐怕是向来刻板寡言的庞籍委婉表达歉意的唯一方式罢……
　　“哈…哈哈哈哈哈……”展昭大笑，泪水却也如开闸之水般涌出，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委屈。襄阳毫无胜算，我们胜利了，大宋安全了，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值得的……虽然他不喜欢被当做傀儡，不喜欢被蒙蔽，但这次，他只觉得心安，无论是傀儡还是诱饵，他都心甘情愿，只要大宋需要，他愿意奉献一切……
　　“不许笑！闭嘴！混蛋！”襄阳王红着眼睛抡起拳头重重砸在展昭胸前，一个阶下囚竟敢嘲笑尊贵的王侯！一个阶下囚竟敢在王爷愤怒的时候笑得如此放肆、如此开怀！胆大包天！奇耻大辱！
　　展昭哭并笑着，夹杂着几声干咳，襄阳王的痛击再无法阻止他。多年以来，他从未有过如此恣意的时候，也从未想到有什么事能够让他如现在这般释放情怀……他从未在人前流泪，无论何种遭遇，亦从未表达过更多的情绪，短短几日，他恍若在天堂与地狱间走了个来回，世事总是令人悲喜交加，而此刻，他无须再掩饰什么，在敌人面前笑，是最令人骄傲的事。
　　“你们，让他闭嘴！”襄阳王脸色难看至极，他整不垮这个一直□□着与他对峙的囚徒，他所拥有的权力也只剩下对毫无反击之力的人施暴而已。
　　狱卒们一拥而上，麻木而机械地殴击被吊在刑架上的身体，而他们那些手段所能摧残的，也只有区区□□罢了。
　　……
　　展昭瘫在地上，他已不再需要铁链和刑架，他与尸体的区别仅仅在于呼吸与否，他们不再管他，也不再来折磨他，他听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朝廷军攻破荆子关口，拿下邓州北部诸镇进而直逼邓州南，襄阳危在旦夕……
　　他动了动身体，全身上下只剩下胳膊还能活动，靠着草垛，他望向通气口狭长的天空。天空晴朗，日光正顺着洞口照射进来，有几处照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上、脸上，尽管阳光被牢内的阴冷夺去温度，但它终究存在。
　　这彻骨的寒冷也只是暂时，冬季之后是春暖花开，早春时节的蒙蒙细雨滋润万物，和风轻拂嫩绿新芽，展昭舒展双臂，释然阖目，宛若拥抱皇都绝美的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