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忘》惜花，非花

1、第 1 章

　　若不是应住持嘱咐，静悟无论如何都不愿到这地府走一遭，虽佛曰，众生平等，地府却也汇聚着佛家忌讳的所有贪嗔痴念妄。三界之中唯人不同，生老病死一轮回，忘却前缘复一生，世人多数不知，即使喝下孟婆汤放不下的仍是执念，不然怎会甘愿一遍遍重复生死。静悟是打小跟着住持长大的，从来耳濡目染的只有四大皆空，一心也只愿跟随佛主修行渡世，唯一不能理解地府到底是为渡世人还是加剧世人于尘世的执念，对于他的疑问，住持只是投来深深一眼随后让静悟去地府走一遭。若是看不透，何不亲身去弄个明白，住持最后留给他一句似懂非懂的话。这莫非是佛主对他的试炼？
　　“哪来的俊俏和尚？莫不是人间寺庙过于枯燥，到我们这地府来寻寻乐子！”
　　涂得血红的长指甲悄无声息地搭上静悟的肩头，浅浅的气息伴着娇笑侵袭耳边，静悟微叹一声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小和尚这是害羞了吗，瞧这细皮嫩肉的，着实让奴家心痒难耐呀！”不安分的手指沿着静悟的五官轮廓一一划过渐渐有向下移动的趋势，
　　“媚姬，你若再不住手，休怪我扒了你那张画皮！”
　　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了缠住静悟的那只手，媚姬侧身颇为不屑地扫过不远处的忘川，复将柔荑缠住静悟的颈项，不住的摩挲着自认为敏感的部位，下一秒，却被无形的力量掀翻在地。
　　缓过来的一瞬，媚姬狰狞着一张原本俏丽的脸蛋凶狠地咒骂起来，
　　“越灵犀！你凭着哪门子道理管老娘的事？这和尚可是我先看中的！”
　　昏暗的忘川里走出一位灰衣女子，只一挥手便缚住欲袭向静悟的媚姬。
　　“你只知他血肉有助功力大成，可知杀了他将要承受多重的天罚？伤杀佛门弟子地藏菩萨可不会容你！”
　　权衡利弊，越灵犀此话并没有错，地府好歹有尊菩萨，犯不着太岁头上动土伤了自己多年修为，可这嘴上功夫却不能有半点落于人后的架势。
　　“说得好听，莫不是你越灵犀想为自己留着？想来这地府几百年过得也甚是饥渴，罢了，老娘做一回好鬼让给你了！”
　　被缚着的鬼魅渐渐化为青烟飘散开，灰衣女子亦将退回忘川之中，
　　“地府的食人恶鬼多得是，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来不及道声多谢，静悟早已寻不到她的踪迹。

　　不知不觉步上奈何桥，身旁不时挤过排列成对的魂从桥的一头缓缓行至另一头，队列看不到头亦没有尾，周而复始，有歇斯底里的，有状若癫狂的，有绝望麻木的，地府又何尝不是另一个人世百态，叹一声世人太痴，静悟转身欲离开，却差点撞上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女子，静悟忙收住步子，双手合实，惊慌之下竟只能一遍遍默念“阿弥陀佛”，倒是对方毫不在意地转身倚靠着桥眼随过往的魂思绪却飘向了其他地方，
　　“小师傅既为生魂为何来这地府？”
　　她突然开口问道，静悟一时不知她此问为何意也无从回答她，
　　“若为历练何苦来这儿，世间走走不更好？”
　　“方丈嘱咐小僧来地府定能解惑。”
　　遂将前因一一告知，她轻瞥一眼，竟笑了起来，
　　“你为寻得答案专程走一趟地府，何尝不是一种执念？因着你对疑惑的执着才能下到这在你眼中罪孽深重的地方。”
　　被人如此反驳的一刻，静悟有些恼怒，问禅路上有疑惑有不解不过是对佛理的进一步参悟而已，如何能与尘世相关？
　　“小师傅莫恼，越灵犀不过也是红尘中的俗人，所见所想皆是自己的浅见而已，况且，我也没有资格说你。”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印出了深深的无奈，
　　“姑娘，时隔百年，不想你还在此！”
　　队中一魂忽然惊异地拉住女子的袖口，女子愣了片刻像是想起什么，回握住她，
　　“阿杏不想时间真快，我们又见面了，这一世过得可好？”
　　“不就那样过，我这种人只要有口饭吃怎样过都行，倒是你，还在等吗？”
　　女子遥望奈何桥的尽头，缓缓吐出一口气，满眼都是静悟从未见过的落寞。
　　“等，不知不觉都百年了，我还能有几个百年。可不等，也许永远都无法终结。”
　　往回走的时候，静悟一直无法将鬼差们的话赶出脑海，那是在女子离开之后，一旁一个鬼差拦着另外一个问询她的情况，
　　“她是谁？看起来不像鬼魂。”
　　“她是千羽山的凤凰。”
　　“凤凰？为何会在这里？”
　　“哎，全是孽障呀，当年与司御上神相恋，遭到天罚，她执意不肯堕入轮回忘却一切。”
　　“那••••••司御上神呢？”
　　步子猛然停下，想要离开却半点也挪不动，
　　“他？自然是甘愿轮回，重新历练，待时机一到重回九重天。”
　　“怎么会？”
　　怎么会？
　　连静悟都不禁差点脱口而出，
　　“何止是你，我都没想明白，这上神的心思岂是我们这些小卒能猜透的？”
　　“那她呢？她知道这些吗？”
　　“她当然明白，可就是明白又能怎样？从天罚开始，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应该说司御上神再也不肯见她。”
　　这就是为何她会如此的落寞的原因吗？
　　“那她这么等下去何时是个尽头？”
　　“阎王怜她百年之苦，告知其上神重归轮回的时日，做最后了断。”
　　“何时？”
　　“算算该是今日了，今日之后，她也该安心投胎了。”
　　说不清为何，静悟眼前全是她说出终结时的表情，真的会是投入轮回吗？会吗？
　　匆匆喘着粗气，面前的灰衣女子满脸诧异注视着去而复返的静悟，良久微微展开笑颜，
　　“小师傅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有什么教诲吗？”
　　“你，你放下吧。”
　　“这是何意？”
　　“一切放不下的妄念不过是自苦，何不放下重新来过方能修成正果。”
　　她的笑颜再也掩饰不住内里的凄苦，深深地投来一眼，
　　“有些人拿起易放下，而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放不下，也许是我太蠢，甘愿当这后者。小师傅，你有你的信念，而我的信念只剩下坚持到最后了。”
　　为何要折返，为何要劝她回头，连静悟都无法理解自己的所为，佛祖，这只是小僧救人心切罢。
　　上神重归轮回自然是大事，地府差点就众鬼夹道欢迎了，人人都欲靠近旁观看，反倒是主角站在外围平静地看着那个等了百年的人。作为上神，司御算是平易近人的典范，不会对被围观而皱眉，对着阎王谦虚有礼，偏偏待到饮下孟婆汤消失在轮回道也不曾舍得把一眼投向那个人，决绝得一如他当初做下的决定。
　　静悟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看着那滴泪在司御身影消失的最后一刻从她眼中涌出无声的划过肌肤，心上忽然像被打上了一拳闷闷的疼，
　　“施主••••••”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说的话能不能走进现在她的心里。周围一开始观察着她动向的鬼差早已散去，她仍然望着那个方向不肯挪开一眼仿佛那人会从轮回道上回头哪怕看她一看道一声别。
　　“早在百年前他决定用轮回结束一切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可能再回头，可我还是想再等等，如果哪天他后悔了，我若是不在这世间我该有多心痛。正如小师傅你所说，放不下的人最苦，百年的时光这奈何桥上我见过了太多的分离，忘川的水莫不是世人一次又一次轮回流下的悲苦，为何有那么多人甘愿留在尘世受尽磨难？因为他们跟我一样想要保存的不过是心里那份忘不掉舍不下的感情，你知道一旦舍弃了他们会怎样？”
　　她话语中的决绝已说明答案，可静悟不愿意说出来，像是只要不说出，她就能永远的留下来，
　　“我不愿轮回，它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舍弃执念的方法就是带着执念一同消失，世上从此再无越灵犀。”
　　她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后一次将视线放于静悟的身上，略带歉意的笑着，
　　“小师傅，你的疑问我无法解答，但终有一日，会有那么一个人为你解答所有的疑惑，定能助你早日成佛。”
　　她突然升至半空化作一只如火焰般鲜红的凤凰，向着地府不见顶的黑暗凄鸣，继而一声巨响只剩下漫天悲凉的焰光。
　　“灵犀••••••”
　　静悟终是在口中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只是名字的主人再也不会回应了，而她最后流下的那滴泪滴落至他蓝灰的僧袍，晕开一团深色的印迹 。
　　“静悟师兄，你真要离开吗？”
　　静言小师弟睁着那双天真的大眼睛尽力挽留不知何因被住持遣下山的师兄，一向视寺庙为终生归宿的师兄却满含歉意地对他摇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山。

　　佛曰，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我遇上了你，成就了我的妄念，铸造了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