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摇书

2、第二年

　　最近的篮球队长雷江夏特别忙，三年一度的县高中篮球赛又要开始了。一方面要训练，另一方面又要拉人参加篮球队。学校里的好苗子不多，积极性也不高，但像高二的左靖那样的还真空前绝后。
　　事实上，他瞄上这个比自己低一级的学弟很久了——身材高，又结实，弹跳力好，有速度，反应又快，简直是为篮球而出生的天才。
　　记得当时左靖想也不想，一口答应：“要我参加篮球队也可以。”
　　雷江夏大喜过望，正想泪眼花花地握住学弟的手发表一些感慨……
　　“不过！”左靖歪着脑袋，拽拽地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他也要进！”那根拽不啦唧的手指直直指向了正努力向一边缩去的李君。
　　雷江夏望着李君瘦瘦小小，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身材，为难地皱起眉。每个学校的篮球队上报名额有限，哪怕是替补，也都要时刻做好上场准备。对于这个瘦弱的男孩子，雷江夏真的不忍心想象他被大熊那样的大个子轻轻撞一下的后果。
　　看着雷江夏的尴尬表情，李君心里有点难受，皱了皱清秀的眉毛，小声对左靖说：“阿靖，算了，我也打不好……”
　　左靖一听就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你不去，我还打什么篮球啊！”
　　雷队长沉默。
　　李君无语。
　　雷江夏内心天人交战，神情复杂地看了高大健壮的左靖良久，觉得实在难以割舍惜才之心，于是憋了句：“我们篮球队队员最后是教练定的，你要不今天傍晚来我们训练场先试下？”
　　左靖没趣地撇撇嘴，看看李君激动得亮闪闪的眼睛，唇角不自觉地染上一点温柔，转过脖子，点点头。
　　那天傍晚，左靖在篮球场上风头大显，连连盖了陪练的学长的好几个球，又在严密的防守中突破了好几次。教练老泪纵横，拉着左靖的手，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左靖了然地笑笑，抽出手，揽过在一边的李君：“他进，我进。”
　　教练顿时皱了眉，又拉起左靖的手，想语重心长地说几句。不料左靖还是一副拽样：“如果不行的话就算了！”
　　仇视的眼神顿时从四面八方射向李君。李君面上尴尬，过意不去地说：“阿靖，我不要……”
　　左靖咧开嘴，嚣张地大笑：“慌什么，有我在，你一定进得了！”突又凑近，深情款款地看着李君躲闪的眼睛，“你不在，我打球没劲。”
　　李君无语。
　　全场寂静。
　　打那以后，左靖成为校篮球队全体成员的眼中钉。那臭小子，不进篮球队也就算了，还天天在篮球队训练场地晃悠。晃悠也就算了，还就喜欢找篮球队的队员挑场子。挑场子也就算了，却每每把篮球队的正规队员的气势都压过去，技术上力量上都要好上一大截。打得好也就算了，还整天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仿佛除了他那个不声不响的小跟班以外，别的人谁都不放眼里。队员们忍了很久了，眼看就要爆发了！
　　这时，教练无奈地发话了：“就让那两个混小子都进来吧！”心里咬牙切齿地暗骂：这臭小子真他妈的狡猾，居然用这种手段要挟！
　　顿时人人喜气洋洋，队员们无不对可以逃脱左靖嚣张的打压而欢欣鼓舞。
　　就这样，李君成了篮球队的成员。但几日来，他都过得不安稳。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埋着头，平静地学习着，扮演一个被人忽略的角色。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够进校篮球队，有资格在成百上千的呐喊中流汗奔跑，为整个学校争光。有时候突然想起来，就像是在做一个惊喜的梦一样，美好得让他有些怀疑它的真实性。
　　到了训练的时候，李君也总是心潮澎湃，战战兢兢，抱着球而手足无措。在他第N次怀着崇敬而激动的心情傻傻站在篮下，眼睁睁看着对方队员投篮的漂亮姿势还大声叫好的时候，左靖终于脱力地叹了口气，挫败地说：“小君，我们周末再好好练练吧！”
　　李君涨红了脸，在一群大男孩善意的嬉笑里讪讪地低了头，恩了一声。

　　星期六天气很好。清风摩擦着空气，从轱辘辘滚动的自行车前方吹来，又干净又清爽。左靖一边骑得飞快，一边还歪着头看看李君，看他那样惬意地笑着，两个人没有说话。
　　李君和左靖把自行车停在了市体育馆门口，意外地发觉里面有一大帮初中生，正汗如雨下地满场跑来跑去。更意外的是，他们在旁边的一群花枝招展的女生里，看到了左晴。她的长发没有像平时那样干净利落地束起，而是很妩媚地披散在肩上，胸前，酡红着一张小脸，明媚的眼睛水汪汪的，一眨不眨地追随着场上的一个身影，手里紧紧地抱着一件衣服。
　　看着那衣服，李君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脸上突然失了血色，呆呆地看着，仿佛想起了什么事。
　　左靖仔细地看着李君的脸色，再看看场上的左晴，她的目光痴迷地追随着一个帅气的男孩子，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他感到心里隐隐的痛。
　　轻叹一口气，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对着面色苍白的李君说：“咱们换个地方吧，这里也没位置了！”
　　过了一会儿，李君才恍惚地抬头，轻声问：“你说什么？”
　　左靖深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里就要喷薄而出的痛楚，安慰道：“小君，阿晴她人还小，不懂事。等她长大了，会知道谁更好的。再说，你还有我啊，有兄弟在就好，咱不要老婆！”话一出口，左靖倒抽了口气，就像吞了一整个桃子憋在胸中似的，偷眼看不出李君面色有何变化，只好使劲拍着李君的肩膀，以发泄一下自己心里上翻下腾的情绪。
　　李君更迷惑了，皱着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又困惑地转头，仔细看看，恍然大捂，“哦，原来小晴也在。”
　　左靖搞不懂了，睁大眼，挠挠头：“难道，难道你不是为了小晴……”
　　李君唰地抬头，瞳仁里泛着复杂的神色，闭紧了嘴，一句话也没说。冷冷地转身，就要走出去了。
　　“哎，小君！李君，你等等我呀！”左靖担心地叫。
　　场上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两位哥哥，要走了吗？逃什么？”
　　李君脚下一顿，僵硬地站着，却没有力气转过身去。
　　左靖从来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李君，顾不上身后那群孩子意外的眼神和左晴低低的轻呼，奇怪地问：“小君，你怎么了？”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清晰，那个清亮干净的嗓音还在说：“哥哥，有没有兴趣，一起玩玩？”口气吊儿郎当，又轻率又轻浮。
　　李君浑身一颤，不发一语。
　　傻子都听得出身后那个人的轻蔑之意了，左靖生气地转过身去：“臭小子，你……”近距离看到那张精致漂亮的脸，一刹那间竟然有些微微失神，连话都说不完整。
　　男孩子抬起小巧的下巴，勾起精致的唇角，又黑又亮的单凤眼毫不掩饰地瞟来敌视的目光：“怎么了？这位哥哥也喜欢男人？”
　　“我操你妈的……”左靖的心一下子就乱了，觉得一股气血瞬间涌上了大脑，想也不想，提了拳头上前就要揍。莫名其妙！什么眼神，让人看了就不舒服！看打不死你个阴阳怪气的家伙！
　　左晴噌噌地跑过来，挡住左靖的拳头，语气又着急又埋怨地说：“哥，你想干吗啊！”
　　左靖心里有火，盯着左晴，怒不择言：“还没说你呢！小小年纪不学好，星期六不在家好好看书，还跑到外面来厮混，看你交了什么朋友！”
　　左晴憋红了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大声对左靖喊：“他是尤野呀！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尤野！尤野！”
　　“哦，我怎么了？”尤野带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一步一步从容地踱到李君面前，右手竟那样轻佻地抚上了他白皙的面庞：“哥哥，你说，我不好吗？”李君一颤，却不曾避开。
　　左靖简直要气炸了，甩开左晴的手，红了眼睛就要冲上去：“臭小子，你他妈的别碰他！”
　　左晴慌了神，死死扯住了左靖的衣服下摆尖叫着：“哥哥不要啊！不要打他！求你了！”
　　左靖又气又恨，回头扯衣服，对自己的妹妹又不敢用太大的力气，甩又甩不开，一时犹如愤怒的困兽一般，在原地焦躁狂乱地喘气。
　　此时那些初中生也统统涌了上来，挽了袖子，戒备地看着人高马大的左靖。女生们还在后面窃窃私语：“怎么回事？”
　　“他们认识吗？”
　　“那个人是左晴的哥哥？”
　　“那个小个子男生是谁？”
　　“他们跟尤野认识吗？”
　　“好讨厌哦，比赛还没有打完！”
　　……
　　混乱中，尤野竟然将身子贴了过去，轻笑着搂着李君耳语：“哥哥，果然到哪里都很吃得开啊！”
　　李君垂下了睫毛，盖住了眼中的情绪，轻轻挣了挣，却脱不开。
　　左靖暴跳如雷，扯着左晴手里的衣服衣服，狠狠踢着墙壁，指着尤野胡乱地骂着，语不成句。
　　左晴死命地拽着狂怒地如野兽一般的哥哥，害怕地大哭起来。原本小心翼翼地抱在手里的衣服也掉到了地上，混乱里踩上了好几个乌黑的脚印。
　　那些孩子们也激动起来，喘着气，捏着拳头，死死地盯着左靖，时时准备冲上去和他大干一场。
　　尤野意犹未尽，伸出小舌舔舔嫣红的唇，诡秘地小声说：“哥哥，你不知道，爸爸可是很想你呢……”
　　李君“呼”地抬头，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狠狠甩了尤野一巴掌，盯着他吐出两个字：“够了！”两行泪水却潸然滚落清秀的面颊。
　　尤野脸上的笑容刹时消退地干干净净，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个清晰的掌印，也红了眼眶，泪水一波一波地荡漾着，还倔强地抬高下巴，死死地瞪着李君，喘着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对眼前的局势一下子都转不过弯来。那如神一般尊贵骄傲的男孩子竟然被一个其貌不扬的男生甩耳光，怎么可能，这绝对不是真的。
　　李君看着男孩子小脸上那一巴掌红肿的印记，低低地垂了眼，咬了咬唇，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小君！”左靖梦呓一般地唤着。
　　男孩突然冷笑起来：“行！好……好……你有种！你做得出！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喊到后来已是声嘶力竭，沙哑的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
　　李君伸手抹了抹脸，疲惫地长叹了口气，回过身来已是神色如常：“阿靖，还不走？”
　　左靖如梦初醒，一把扯过哭哭啼啼的左晴，踩过地上尤野的衣服，也匆匆地向外走去。
　　孩子们习惯地从四周涌到老大的身边，想安慰一下这个受了伤的男孩子。不料指尖刚碰到那颤抖的肩膀，尤野却狠狠甩开手，暴烈地冲着同伴发火：“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开！滚！给我滚！！！”
　　李君的脚步顿了顿，木然地走出大门。
　　孩子们心里抱怨着，又不敢多说，拿书包，收拾衣服，几分钟内，如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
　　空旷的体育场里，终于只剩下了一个人。阳光透过蒙着浅浅一层灰的玻璃，一格一格地洒在那个纤细的背影上。
　　男孩子大哭起来。在清晨灿烂的阳光里，那样绝望地，悲怆地，哭得喘不过气来。

　　后来有一天，左靖假装不在意地问，小君，你是不是早就认识尤野？
　　李君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漠然地低下头，继续做物理题目。
　　左靖也没有再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