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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07 章 ...

  •   07. 梦魇
      这也是夏哈甫的成见。
      所以,即使在顾惟墨为他指出出路时,他仍想再探探顾惟墨的真意。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这些年热娜罕陛下在顾先生的示意下,对我们像对待她的姐妹那般和睦友好,还赐予夏家贵族称谓,其子弟还有入路护营,所护商队免凤凰城以东商路半税的权力。
      教夏家由黑转白,不光是为了牵制拉赫曼家族?
      难道,还真想我们一群骑马耍刀劫财,为乱大漠的沙盗去,去当……祝丹的臣子和兵士?”
      顾惟墨微微皱了下眉。
      祝丹无人不知格萨圣王没有儿子,只有三位集长生天所有宠爱于己身的金凤凰。
      大公主热娜的勇敢,二公主牧仁的睿智,三公主哈蒂曼的美丽曾是祝丹无上的光荣与骄傲。
      可当热娜登基后不久,三公主就被送到烛摩古颜部老汗王的大账。
      就连立誓永不嫁人的二公主也在卸甲交出兵权后,许给了南昊的皇帝。
      人们多少嗅出了这三姐妹患难情深的背后,可同忧患,难同富贵,甚至是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的味道。
      至于夏哈甫提到热娜的姐妹,不单单是为了暗示夏家日后可能会遭受的境遇。
      曾贴身伺候夏占衣的他深知,原名艾合坦木•拉赫曼的顾惟墨和夏占衣,热娜•伊玛尼,牧仁•伊玛尼,还有何苏芷敏几人当年的纠葛。
      他更想要顾惟墨在想着那位远嫁南国,又客死他乡的光之公主牧仁时,许下不负夏家的承诺。
      看到方才顾惟墨脸上现出空茫之外不悦的神色,夏哈甫知道他定然明白自己的用心。
      “只要夏家记得在祝丹,国法民生王室为大,我活一日,伊玛尼终会善待夏家。而将来我不在世上了,相信夏黎早就让夏家的命脉与祝丹众生,伊玛尼家族的血脉密连在一起了。”
      夏哈甫咽下了半颗定心丸:“想必家主也是乐见其成的。”
      顾惟墨端起一杯茶,稍向前递送:“再喝一次难喝的凉茶,三日后,如你的主子得了闲暇,来云开看看,我定然备热茶以待故人之子。”
      夏哈甫双手慎重地接过茶,已是明白顾惟墨婉转的送客方式,脸上挂上丝苦笑,再次饮光:“一定转达。”
      “达吾提。”
      “年轻人,这次可别再走房顶了,要不然,我这老家伙可送不了你啦。”达吾提稍带嘲弄。
      “唐突唐突。”夏哈甫嘿嘿一笑,他站起身,整整皱巴巴的衣衫,在走到楼梯口时,忽地扭头问:“顾先生,热娜罕身体欠安,王世子去西方各国游学,也该回来了吧?”
      顾惟墨闭目不答。
      “又唐突了。”夏哈甫轻呼了一声。
      脚步声渐远。
      顾惟墨也起了身,踱到楼下时,达吾提正好迎上他。
      柜台里有个人缓缓立了起来。
      是个看那面相大概是个不足三十岁的女子,肌肤莹然如玉胜雪,额上贴着胭脂色的梅妆,梳着松散而婉致的髻,一身绣着黑色鹤纹的暗红广袖长裙,映着胸前披散下来的长发也流溢着醉人的酒红,整个人宛如是从一幅充满盛齐遗风的仕女图中走出的一般雍容端静。
      达吾提被她惊了一下。
      若不是女子自己站起来,他上下两趟都没注意到柜台里还坐了个人。
      云开的老板一年四季只喜欢穿绣有鹤纹,暗红色的各式长裙。
      有时独自静坐在一室冷香的茶室,暗红色的衣着和暮色纠缠在一起,让人根本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有时她又轮廓分明,那些独特的衣裙,黯淡的暮色都成了她的映衬,令她醒目到突兀。
      她神态静默地望向顾惟墨,欠身向他一礼。
      顾惟墨仿佛有所察觉似地报之一笑。
      走出门,达吾提为他搬下矮凳供他登车。
      正待登离,茶馆里跑出一个七八岁鹅黄裙子的小丫头,递上一个三寸高的小铁瓶,用清脆的声音说:“姑姑新调的香,送给你的。”见顾惟墨接过后蓦地一怔之后,便直接收到袖里,她又连忙急补了一句:“一定要喜欢啊。”
      顾惟墨又从袖里将瓶子取出,轻轻地摇晃,里面有水晃动的声音,再放到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了笑:“果然……很喜欢。谢谢紫玉,也代我谢谢你姑姑。”
      小姑娘脸色一红,偏偏倔强地抿着水嫩的嘴唇。
      达吾提被小姑娘生动的表情逗笑了,回望了一眼云开茶舍,一抹亮眼的鹅黄色一蹦一跳地跑了回去。
      “那个啊,真像个小星星呐,教人突然觉得这个阁子也不是那么阴森没人气。”达吾提迟疑了一下:“还好有点儿光。”
      “光?不一样的。”顾惟墨的脊背微微一紧,慢慢地说:“不过,这缕昨晚失去最后亲人的光一样难免太过孤单。而且,也可惜了这里的好茶好香。”
      “您若喜欢随时可以来的。”
      顾惟墨弯腰进了车厢,默默地坐在里面,用拇指摩挲着手里的铁瓶,旋开瓶盖。
      看不到,但他却知道瓶里的清水底沉着一团半透明棕黄色的粘稠,气味芳香且苦辣,是极好的苏合香。
      达吾提一扬马鞭,蹄声踏踏。
      半晌,帘里传来轻喟:“苏合以别何苏。三日后怕是最后一次来她的云开了。”
      “贺姑娘真要离开祝丹了么?”
      “她是为了保住慕容青羽和紫玉才肯为何苏家接手云开阁的。青羽一死,紫玉年幼懵懂,明理如她,紫玉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姓慕容,于何苏家无半点威胁。如此,还有谁可以留住一只孤鹤呢?”
      “连我都知道贺意如是云开的眼睛,云开是何苏和您的眼睛。”
      “只能让谨岳回来了,尘落家的那些孩子还需要历练,撑不起云开。”
      “三姑娘走得太早。”
      “……是太早了,芷敏的那个孩子愿意姓何苏,姓夏,还是姓李仍是未知。不过,李诺肯带他来,只要尘落,谨岳他们认为那个孩子姓何苏,夏家认为他夏,我记得他的母亲因牧仁而死,他选择姓什么都好。”
      “的确,这个孩子可是何苏与夏家共同的宝贝呢。将来,若通过这个孩子和夏家人谈话,可比贺意如放心多了。”达吾提忽地稍稍向后倾身,低声说:“您说,离开的眼睛是否有可能变成一张难以掌控的嘴?”
      “她是个真正心生倦意的人,与凡俗是非最是无缘。何况,一个人若只一味地怕人背叛,便很难找到不会背叛他的人。懂得阴谋,并非要活在阴谋之中,而是为了活在阴谋之外。意如的私事暂且放下,现下,我担心的仅仅是没有谨岳在身边的李诺。”
      “李家的七少爷?这您就不必担忧了。这位少爷功夫好,脑子好,人缘好,该担心的是那些想害他的人唷。”
      良久的凝滞。
      “和当年他的母亲一样么。”

      李诺一个人走在浓魇的黑暗里,遥遥地望向灯火通明的殿堂。
      身后的夜色仿佛伸出无数沉重的粘腻的丝爪将他的身体缠缚起来,教他无法再上前一步。
      刚刚大敛后的梓宫停在大元宫里最旷辽的寝宫里。
      妃嫔,皇子,公主们穿着孝服,放声举哀。
      里面并没有他的位置,他甚至不能在外边稍稍停留一下。
      扮作为各宫送悼念物事的司设监女使,他捧着一个装满香烛的木盒,一路毫无阻碍地来到瀚海楼,见到他此时最牵挂的人。
      他既难过又委屈地唤她:“阿妈。”
      “我的小阿诺回来啦。你阿爸不是给了你一个他的皇帝旨意,叫你十年之内不要再回绍华了么?”女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她的脸隐藏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下,教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阿爸是让谨岳传的旨,另外,还让谨岳说了一句,我可以用这个旨意拒绝三哥召我回京,他是为了保护我才这样安排的,并不是真让我不回来。阿妈,不要担心。”
      她向他走近。
      一如李诺料想的那样,她对他伸出双手,给他一个温柔的拥抱。
      “阿妈。”他的心一下子变得那样柔软,好像第一次试飞的雀在大风中回到了巢穴一般,瞬时安定了下来,眼泪终于可以无碍地流淌下来:“阿爸不在了,和我去松州吧,带上敏姨和阿冉,我和谨岳都安排好了。在那里,你不用再做祝丹的公主,也不是大元宫的太妃,你可以做随意的自己,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耳边上有含着笑意的声音:“我的小阿诺可以保护自己的阿妈了呢。
      不过,要知道,能做‘随意的自己’的人都是很勇敢,很了不起的人,而且,一个人,是绝对不能随意地从自己应该在的地方上随意消失的。
      阿妈胆子那么小。
      她既怕自己被祝丹人说‘哎呀,这是个不肯遵守公主责任的臭公主’,又怕自己被昊人瞧不起,说‘喏,你看祝丹的公主就是这么一个随意逃跑的坏女人,我们的皇帝陛下多命苦啊,他刚刚去世,他的妻子怎么就不见踪影了?’”
      李诺慌乱地说:“在松州,我们根本不必担心这些无关的话语。
      我们离开后,可以放火烧了瀚海楼,便没有人知晓阿妈的生死。
      阿爸在三年前我临去松州之际,告诉我,景瑞八年初建瀚海楼的时候,同时在地下挖了一条通往禁城外广源河的暗道。
      广源河流向东南,通沱水,沱水蜿蜒一百多里后,注入竺海,我们再从海北上回松州。
      况且,两年前,我从襄州买了些船,经了改良,只要到了海上,水师最快的车船也不可能赶得上我们。”
      女人似乎没有听进后边的话,半晌,低喃:“景瑞八年?我是在景瑞七年末,第二次出使绍华京的啊。”她抬起头,望了望充满这座充满祝丹风情的精美楼阁:“他说,这是他为我建的楼。”
      有温热的泪水落下,打湿了他的脸,他抖地一震:“阿妈,不要再怨恨阿爸了。”
      “我不恨他了。现在想想,人是不应该毁了自己的心去恨人的。”
      “我知道阿妈心里牵挂家乡,牵挂曾经的抱负,甚至牵挂……另一个男人,可我更知道阿爸绝不是为了找一个和亲公主当做政治筹码,他是为了娶到他心爱的人才把阿妈接到自己身边的。
      如果阿妈认为这个大元宫和瀚海楼都是囚牢的话,那一条作为退路的地道是阿爸为了还你自由,交给你的钥匙。阿妈你并不喜欢这里的生活,为什么不用它逃离呢?”
      “我可以考虑的。不过,阿妈要问你一个或者是两个问题,才会开始考虑。首先,阿妈要逃到哪里去呢?是逃到我的小阿诺身边?还是逃到大昊宁王的护翼之下?”
      “我便是宁王呀。”他讶异地说。
      “……哦,是啊。那么,第二个问题是,假如有一天我的小阿诺有自己心爱的人,又不得不娶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孩子,但你的小妻子十分十分地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对你非常非常地好,比任何人都对你好,你会怎么对她呢?”
      他心中的惊讶渐渐变成了悸栗:“阿妈……”
      “当你把爱给了不是自己伴侣的其他人,那么,至少你应当把作为夫君的责任毫无保留地送给她。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和她生下的孩子,哪怕……”女人将吻印上他的额头,许久,她用微凉的双手轻轻地捧起他的脸。
      与她视线相交的瞬间,他终于看清楚了女人的表情。
      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容貌。
      安静的笑容有浅吟低唱的温暖,也有朦胧的倦意。
      然后,长而微微卷翘眼睫像掩蔽秘密的布幔,被人决绝地揭扬开来,她眼里心底隐藏了那么多年的孤漠,高傲,渴望,哀伤,和无数种李诺无法揣摩品味的情绪涌出,冲进他的眼睛。
      额上落下吻的地方仿佛有一道冰椎直直地刺入他的心脏,冻得他骨髓里都是冰渣。
      他突然间好像明白这个和他血脉相连,至亲至爱的人,又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那样。
      想奋力地逃避开,把耳朵堵得严严实实。
      害怕再听到下一句。
      拼命地挣扎。
      可他好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却出奇地灵光。
      “不要说……”
      “哪怕,那个孩子的出生,并,不,是,你,希,冀,的。对么?”
      10.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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