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05 章 ...
-
05. 云开
穿过四丈宽的城门洞后,众人停驻在城中一个小广场处,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
抬着伤者的木板也被小心翼翼地放下,何冉忽然察觉到何诺左手轻轻地动了一下,他惊喜地蹲下,使劲地向下伸长脖子,去看何诺的脸。
何诺的脸上展现出一个略显淡漠的微笑,他动了动嘴唇。
何冉并没听到声音,可他想了想,除了“阿冉,我很好”这几个字外,何诺也不会说什么别的话了。
他有些后悔下午在驼队趟过木伦河一条小支流时,给何诺洗了把脸。
使血色尽失的苍白,淡漠平涩的微笑失去了灰尘的掩饰,尽管那都是失血过多的常态,可也令何冉头一回真实地体验了心疼到恨不得以身替的滋味。
“阿爸,你睡得太久了……”何冉哽咽着说。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乐班的女人也注意到了他们,笑着过来慰问,何冉反而被挤到了一边。
他干瞪着这些摇摆着腰肢,拍着胸口,七嘴八舌,又哭又笑的舞娘歌女,那点儿伤感在喉咙里哽了半天,最终被咽了回去。
“女人啊……”
南昊兴统七年,小小的少年何冉,在第一次进凤凰城时,没有顾得上品论这座草原城池的固若金汤,也没有来得及欣赏它包罗万象的繁荣风情,而是如此发出了入城后的第一声感慨。
但不管此刻他的境遇如何,心境如何,他与他年轻的阿爸到达了他们西域之旅的目的地。
等了小半个时辰,在今天黎明前就先行动身的胡塔噶领着一个戴着小毡冠,穿圆领窄袖的花袍,脚蹬皂靴的男人快步走来,用祝丹语询问:“是艾沙•达吾提大人的朋友,从克孜柯勒回家的远游人,库尔西吗?”
乐班的班主库尔西一扫平日半醉半醒的神态,精神抖擞地上前,将右手放在胸前,弯腰,向来人行了个祝丹式的问候礼节,同样用流利的祝丹语大笑着高声说:“库尔西乐班收集了克孜柯勒的卡木伊,回来向达吾提大人复命了。”
祝丹人并未如库尔西所想的那样,和他一样露出欢迎朋友的笑容,反而一脸警惕地盯着走在驼队边的何诺几人:“那五个人,是乐班的人?”
库尔西指了指何诺:“何诺他是乐班的护队,我们遭遇上了沙盗,他救了我们和克孜柯勒地区的木卡伊……”
“那三个人?”小毡冠紧追着问。
一直站在何诺身边,衣衫褴褛的男子带着痛惜和惧怕的口气说:“可怕的沙盗打伤了这个年轻人,等我们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浑身是血,像死去了人一样,身体冰凉的躺在沙地里。幸亏我明智的弟妹让我领着自家的兄弟,去盐泽晒盐,扛到倭玛城贩卖,挣了钱,回来的时候,碰到他。当时……”
小毡冠不耐烦地摆摆手:“好了,我明白了。没你们的事,你们赶快回家吧。”
答话的人憨厚地笑了笑,似颇为难为情地瞅着何冉:“这位小少爷还答应如果我们把这个年轻人送到这里,就给我们一人一枚昊祝二体银铢。”
听着这个貌似淳朴的牧民夏哈甫将不知所云的废话假话,再次活灵活现,声情并茂地讲出来,何冉的火气已不打一处来,这回更还得多出四枚银铢,他的鼻子里喷出的气都带了火星。
八九个时辰前听过这套谎话的几个艺人竟把自己当作证人一般,还纷纷为救人的善心人作证,何冉觉得头上几根筋突突地跳得越发厉害,可他还记着夏哈甫昨夜的话:
“我有一个好兄弟家在凤凰城,他那儿有些血蝎,土鳖,乳香,龙骨,章丹,儿茶,当归,红花,熟地,党参,丹参,黄芪,何首乌,枸杞,阿胶……什么一堆记都记不清乱七八糟的药材,都是从南边的商人那里换来的。
小少爷想要,等我能见到我那个兄弟,可以给随你使用。
出门在外,多交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何冉自然听得出其中吃了敬酒活得久,选择罚酒命没有的意思。
其次,不管前事如何,夏哈甫冒险送何诺过来,总是帮了自己。
况且,他现在的确急需那些治疗外伤和补血的药材给何诺调养。
所以,只得忍了再忍,一口恶气在何冉肚子里逡巡了两圈,在胸口三上四下,折腾的他五脏六腑如针扎火燎。
最后,不管怎样,到底给忍住了。
何冉在无奈地感慨完女人之后,为自己做了一件忍人所不能忍的大事再次感慨。
何诺告诫过他,“忍让”二字对于受人尊宠如他者,不应该解释为,总被别人有礼地谦让着,以至于很难忍受别人的无理。
离开了自己生活的大昊松州和查布,现在,他能够证明自己可以真正做到了忍让。
他突然感觉自己又成长了,这种属于少年秘密心事的微妙自得让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去了解何诺消失两年后,带他西游的意义与收获。
对于何冉来说,这是一块令他充满了好奇和求知欲的土地。
祝丹和它东南李氏皇族的大昊截然不同,在伊玛尼王室的祝丹,男女无分尊卑,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继承家产和权力,可以上公学,经商,为官进王庭,参军上战场。
另外,以国名为民族名的祝丹人,迁居的燎人,流浪的烛摩人,经商的昊人等众多民族混居于此,逐渐地由无秩序的混乱与贫弱,走向融合的统一和强大。
就在十四年前,历史上实行了近五百年的僮仆制度,在祝丹的女王热娜•伊玛尼的统治下,被她与她幕后的智者艾合坦木•拉赫曼联合一个新近崛起,代表着平民与小贵族的襄人何苏家族,基本上废除了。
早在祝丹前代的格萨圣王时期,在王族凤凰伊玛尼家族根基岿然不动,实力日益强盛的局面下,王族赐予贵族所有的子嗣都有均分祖辈僮仆和财产的权力,之后,僮仆都尉们军队不是被收编,就是被消灭。
格萨圣王继任者大公主热娜罕的时代,世代以僮仆的血汗和生命为生的祝丹中五大贵族,除了在凤凰城的卫城倭玛残存的拉赫曼家族,巫医侍神阿拉坦达斯,大牧场主高奇,大矿主呼其图和霸占着广阔盐泽的吐尔地家族土崩瓦解。
没有姓氏,没有牧场,没有自由的僮仆们在这片土地上组成独立的家族,建造起自己的房屋,成为领军饷的军人,租种财主田地的农夫,从事货物买卖的商人,或当一个骑着自己马匹的牧民,付出劳力后,在领主和贵族的牧场中得到应得的报酬。
祝丹是何诺与他这一次征程的终点,下一段漫长跋涉的开始。
或许应该写一本名字叫做《英雄少年游记》或《少年行》之类的书吧。
从南昊最北端,与烛摩,白商,昭国交界的松州与皓玉关长城写起,写到西端,与祝丹,烛摩接壤的查布地区和定尘关定风关,再写到祝丹的腹心之地凤凰城,一直书写着将来跟着何诺走过的任何地方,每一个地方。
一点一滴的,一日一夜的,甚至一世一生的。
如此,书还可能会分上下册。
何冉在制定宏伟目标的同时,脸上偷偷地红了一把。
凤凰城。
连接东西城门的东朱雀长街。
硬山式顶的三层小阁,门上挂一方匾上只写着“云开”两个字,是家只卖茶水的茶阁。
不足两间宽的阁子挤嵌在一排门脸奢华大气,仿南昊风格而建的朱阁斗檐中,如同一群财大气粗的胖子中间,突兀地插入瘦削的小个子。
因这里既不留宿,又不供吃食,茶资贵得惊人,除了往行东西,忆起家乡味道人数有限的南昊巨商,和几个极度追捧南昊风俗的祝丹的贵族文人偶尔来光顾,大多时候,门可罗雀。
青布长衫,昊人文士装扮的客人坐在三楼临窗的座位上,他神情空茫地望向窗外,左手搭在腿上,拇指在腰间玄绶挂起的一块白玉璜面上,慢慢地打着圈。
面前摆着一套南昊沁窑的茶具,茶满杯,却已没了热气。
一个顶着祝丹贵族特有的白色扇形冠,腰束白革绅带的老人低头轻步上楼,到楼梯口时,他飞快地抬眼望了下这间无灯的屋子里,唯一的客人。
窗外夜景喧嚣,华灯初上,灯光穿透红纱的灯罩,映在窗纸上,一派挡不住的喜气。
客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却能将自己硬生生地与外界隔绝开来,一切的喧嚣,喜气都消失不见,好像就连时间也静止不前。
“达吾提,点灯。”他没有回头,眼睛始终直视前方,视线却虚蒙渺茫地不真切。
身份金贵,语气谦逊的老人点燃烛台上除了甘油的秋光腊:“伊力亚江已经接到库尔西了。”
烛光照亮青衣客人染上霜意的鬓发,还有与白发极不相衬,看外表只有三十多岁的脸。
但客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中,沉凝着岁月浓重的痕迹,里边有年轻人不会有的,阅尽风景,听罢风吟的静远。
“不过……”达吾提罩上蚀花的琉璃灯罩,顿了一下,他仍然像其他突然看到眼前的这张面孔的人一样,在心里不由地发出赞叹。
“是牧仁的儿子出了事?”
“因为误伤,背上挨了夏黎的人一刀,失了不少血。还好那个何苏家的孩子在他身边,命保住了。”
“只在背上?”客人有些意外。
“是的。”
“……倒不如太过柔善的哈蒂曼。哈蒂曼护翼不了自己的孩子,反而给了儿子刚硬的手腕,既能看清眼前,又能警惕身后的眼睛……”客人忽地径自沉吟良久,微微摇了摇头:“也许又是一个只看前方,不知留意背后的人……大概李桢和牧仁太爱他了吧?”
达吾提并不答话。
他由一个拉赫曼家族蓄养的僮仆歌者,逐渐成为现在主子的心腹,总共守了他整三十年,自是知道他偶尔提起当年那三位高贵的金凤凰时,是不需要他这个老家伙作出任何回答的。
不是因为他回答不了,而是他这个看似事事通透,绝顶聪明的主子自己不想找到答案而已。
或许他仅能做的就是在主子被回忆纠结时,迅速地转变话题:“我总觉得李家少爷因和夏黎比试而遇袭受伤,这件事不简单。大家主是不是要有大动静了?”
“不错。谨岳六日前派人来说,在倭玛,我大哥在两日内先后见了哈蒂曼的儿子纳加,牧仁的儿子李诺,也连请了夏黎那个被何苏家灭门的总管两次,两人分别和夏家订下七日之约。这次大哥的确出手不俗,不仅路路无碍,只赢无输,时运若好,还可一箭三雕。”
“三雕?”
“不外乎探探我和何苏家的路子,逍想伊玛尼家的椅子,驳斥夏家的面子。”
“夏家这次的确丢了面子。
北路的狼群都快死光了,大商旅们在七天之内走北路,逃到凤凰城寻求庇护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头两年里,大家主下大本钱去灭狼的大计划已开始收效。不过,大家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明咯?”
“大哥是一向如此。你还记得十七年前,在阿拉坦达斯家垮掉之后,拉赫曼家除外,其他三大姓的反应?”客人似是知道达吾提的答案,也不等他应口:“高奇,呼其图,吐尔地三大家还在庆幸从此再也没有来自那个巫神家族的神意来对他们指手画脚时,大哥就明白我要做什么,来跟我谈条件,说,如果拉赫曼家退出凤凰城,据守倭玛,便叫热娜和我三十年内不为难拉赫曼家。
条件和结果都是幌子,他这是想以退为进,先控制住倭玛以东的商路和南国的给养,握紧了祝丹的经财谋生之道来胁迫王城。
虽然,因为伊玛尼适时地拉了夏家一把,也幸亏当时大哥小觑了占衣,才让大哥的打算落了空,但你应看得出大哥确是拉赫曼家的阿里穆。”
达吾提听出客人最后一句话中夹带的责备,先定了下心,才语带尴尬和焦虑地问:“那,是不是说,无论那个年轻沙盗头子,李家,莫尔勒家的两位少爷生死如何,都对咱们不利?”
“不管大哥他是想万变不离其宗,还是想以不变应万变,结局……已注定的结局,是不会变的。就如同飘絮扶摇直上,最终,还是逃不过染泥沉落。那么,我们一时的得失利害又算得了什么呢。”
09.0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