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心烟

1、舞

　　空白的考卷在雁的瞳孔里无限地放大，直到她已晕眩。每次看考卷都会头疼，雁想，我本不属于这个纸张与文字的世界。
　　雁放下笔，两手撑着头，于是又要以这种形式度过漫长的一个多小时吗？她已经快麻木了。每天在学校所做的，就只有拿卷子，交卷子这两个动作。雁不像其他高三的学生，她从没抱怨，也从没接受。她永远以一张白卷结束考试。

　　这次是摸底考，校园里只有他们毕业生，显得格外安静而又压抑。雁的眼睛不禁飘出窗外，对面的教室空空荡荡，那些位子的主人，此刻一定在家里吹着空调吧。雁并没有嫉妒，她只是觉得有些热。汗珠慢慢从她的毛孔中渗出，最后沿着她的脸颊飞速滑下，在下巴上犹豫一阵后，便如同解脱般滴到考卷上，弄花了考卷上的墨。
　　汗，没有停止流下。雁的心思也不会停留在教室。
　　教室里很安静，除了雁，其他人都在努力完成考卷。于是雁，就成了被孤立的人，她习惯了，她一向是被孤立的。
　　她想到了旭，他一定在很认真的答题，他成绩一向很好，这让雁感到不安。这会让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旭看到她又交白卷会怎么想，他一定不会视而不见。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友，是个只会交白卷的人。
　　她理解旭，也每次认真听着他的大道理，可是她还是不能改变，即使她爱他，愿意为他做一切。旭从没有失去耐心，他一遍遍不厌烦地教雁最简单的数学题，但他不知道，雁其实会做。雁一直都会做，她成绩应该很好，如果不交白卷。

　　“哗啦啦……”声音使雁从白日梦中醒来，她看见窗外有水柱从天而降，那应该是在洗楼顶。“哗啦啦……”声音没有任何规律地重复出现，雁一直盯着窗外，期盼着水柱的下一次出现。
　　于是她看清了那水柱降落的过程，阳光照射在上面，显得晶莹透亮，有时会有许多水珠伴随它倾泻而下，如同一颗颗水晶在空中飞舞。
　　不知不觉，雁不觉得那么热了，她似乎在欣赏水柱的时候，感受到了清凉。她觉得那就像是基督教里的洗礼，一个有罪的人接受上帝的洗礼，于是水浸透全身，但滋润了他的心灵。
　　雁突然想站起身，跑到走廊里，踮起脚，展开双手，轻盈起舞。她想象着自己重新穿上那双舞鞋，还有那件美丽的白色舞衣，如同一只蜻蜓，翩翩起舞，偶尔在清潭之上，触碰一下水面，激起阵阵波纹。
　　她是多么渴望能穿上最美的衣服，跳一只最美的舞蹈，配合那些晶莹的水珠，如同一个仙女在人间戏耍。她现在是如此渴望成为仙女，这样她就不必为分数、高考、大学、工作……所担忧。她便可以无忧无虑，无忧无虑，那是她在跳舞时才会有的感觉。为学业事业拼搏，那是凡人的一生，她不要拼搏，她只要无忧无虑地起舞，所以她注定不能成为凡人。可她是凡人，所以注定不会融入这个世界。
　　又想到这个了。每次发呆时都会想到，如果自己不是个凡人，那该多好，在天国里飞舞，飞着并舞着。那是多么快乐无忧的生活啊，她憧憬着，并痛苦着。想得越美，显得现实越残酷。如同一个指数函数，一条不断向上曲线，幻想的快乐与现实的痛苦是指数比的，幻想一点，痛苦却是加倍的。
　　雁忽然笑了笑，并没发出声响，只有肩微微抖了一下。我的数学其实并不差啊，至少能得个及格分，雁想，可是旭却不知道，她不想说，所以他永远也不知道。雁不想说，她就是如此叛逆，她把自己紧紧锁在一个小盒里，她不想让任何人窥见她的内心。即使她知道，旭不会想要一个次次零分的女友，他甚至会觉得那是一种，耻辱。所以他耐心地教她，因为他爱她，这是她坚信的，所以每当雁交白卷后，旭还是不会失去他往日的耐心。

　　她这次又要交白卷了，旭还会那么耐心吗？连学校都打算让她退学了，旭一定会和我分手的，他不要我这样被学校劝退的女友。雁可以想象旭那时的眼神，如同一个农夫望着一株奄奄一息的麦子，它已枯黄，它的腰已没力支持一个腐败的麦穗。
　　她得等待那一刻的到来，那将是一种煎熬，时间在她的眼里，走得太慢了，害她一定要等。时间，雁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一个小时不到了。时间真的是很慢，她想了这么多，过去、现在、将来她都想到了，可分针只走了几步而已。

　　“哗啦啦……”又是一瓢水洒下，水花在阳光的反射下，如同水晶，灿烂夺目，如同曾经的她。穿着带有亮片的舞衣，在台上做出一个个华丽优美的舞姿，亮片反射着舞台的灯光，灿烂夺目，如同此刻的水花。
　　她的脚已经不安分了，雁使双脚竖起，使脚尖着地，多久没这种感觉了，要是站起身，展开双臂，那该多好，可惜她只能盯着试卷，想着如何度过着这一个小时。
　　雁太渴望站起身了，但她不能，交白卷已经够皮厚了，要是再提早交卷，雁是永远没有脸面在这个校园里了。多麻烦，在人间还要顾虑到这么多，她想要到世外桃源，或是天国，她可以自由自在，没有任何约束地跳舞。她可以跳，不断地跳，要是有这种机会，她一定要一直跳，跳到筋疲力尽，跳到无法再站起。雁多么想现在就前去那个地方啊，她要现在穿上舞鞋，踮着脚，做出柔美的舞姿，一定很柔美，因为她属于舞。
　　但是这里是凡间，她所厌恶的凡间，她不能去其他地方。
　　她可以，只要她选择死。

　　死，她怎么就没想到呢。雁突然心里一抖，多么令人恐惧的字眼，想到它，她不禁僵在那里。她可以，她可以解脱，到另一个世界，她可以无限地起舞的世界，只要她死。
　　为什么不呢？雁想，她并没什么留恋的，旭？或是父母？不，他们不足以让她留恋，他们只知道学习，他们只知道把她逼到学习的断崖，如果她选择死，那也是他们引路的。这是雁第一次想到寻死，可是她不害怕，只要她决定，她就一定能足够的勇气去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灵魂起舞，就不会有躯体地那般感觉，灵魂起舞应是飞的感觉吧，那也不错，雁想。
　　只要让她舞，她愿付出一切，生命亦可。
　　不要犹豫了，雁对自己说。
　　如果是从这里跃下的话……

　　t=√2s/g
　　s=（5楼-1）*2.5米=10米
　　g≈9.8米/秒2
　　t=√2*10/9.8≈1.43秒

　　只要一秒多，只要一秒多，她便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旭一定很开心，如果他知道了刚才雁的心算。何必再想他呢，她马上就可以解脱了，她将不再是凡人，她可以自由地起舞，只要一秒多。
　　雁又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
　　怎么突然时间加速了，难道是因为我在考虑生死，雁想，原来人在考虑死这个问题的时候，时间是飞快的。
　　她真的一点都不眷恋这个世界么？不，她有她所眷恋的东西，不是人。她心爱的舞鞋，舞衣，那个她曾在那挥汗如雨的练舞室，她曾展现她优美舞姿的舞台……一切关于舞的东西，她都是如此的眷恋，不知在另一个世界，是否也会有属于她的这些。
　　她就如同一个已整装待发的旅人，已收好行囊，随时都可出发。但她还停留原地，不是因为犹豫，而是等待着，等待着那个铃声的到来，那将是一个标志，是她死亡之舞的开场。
　　那个铃声曾让她一次次接受等待，一次次结束等待，那是她生活的路标，她照着它行走。
　　所以雁决定让铃声来作为她死亡之舞开场的标志，那是具有意义的，雁想。

　　总觉得要留下些什么，于是雁终于重新拿起笔，却又不知写些什么。遗书？不，她不会做那种庸俗的事情，死后就应该不再去管人世间的事，但她总想写些什么，她有种强烈要表达的愿望。
　　雁终究在卷子上留下了自己的字迹，那将是她最后的几笔，她要用这几笔批判，批判他们——父母，老师还有旭，他们没有给她继续舞的权利与自由；她要用这几笔来证明，证明她曾到过这个世界，她曾在这里笑过，落过泪，开心过，无奈过，犹豫过，最终绝望。
　　雁没有再看一眼自己的笔迹，因为她不想再看到试卷上的一道道题，它们就如同一把把箭，不定时地穿破她的灵魂，直到它们已经无法在矗立在她的灵魂之上，因为灵魂已被射出一个空虚的，洞。
　　雁觉得她是被压死的，被各方面的压力，压死。
　　如今的她不也就只有一个蠢蠢欲动，想要起舞的身躯而已，灵魂早已离开，它不想停留在着空虚的身躯里，它要自由，它要飞。

　　对，飞。
　　她马上就能感觉到飞的爽快，在那一秒多的时间里，短暂且美丽的飞。
　　雁看着手表，她等待铃声的打响，这次，将意义不凡。还有一分钟了。等待死亡是煎熬。她心里默默读着秒数。

　　58、57……
　　时间为何不过快些呢？
　　51、50……
　　在冲出去的那段路，一定要舞！
　　46、45……
　　那将会是在人间的最后一支舞。
　　39、38……
　　至少让他们知道，我会舞。
　　32、31……
　　还有半分钟了，为什么时间没有加速度呢？
　　25、24……
　　“哗啦啦……”又听见水花的声音了，它们坠落时一定很美。
　　17、16……
　　不知我坠落时会有那般优美吗？
　　11、10……
　　不要华丽，只要优美就行了，那是舞，最基本的。
　　7、6……
　　雁，准备好了吗？准备跳死亡之舞了。
　　3、2……
　　即使一秒，也要享受那飞的感觉。
　　1、0……

　　铃声不知好歹地响起，打破校园的宁静。
　　雁怎么样了？
　　只知道，铃响起的那一刹那，那女孩如同在起跑线等待已久的运动员，飞奔出教室，让后作了让大家吃惊的举动。她张开双手，双脚踮起，在走廊里划了一个美丽的圆，然后一脚抬起，轻盈地跳到了栏杆之上，表情满足地一跃，就顿时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于是有了尖叫，大家不知所措，老师更是不可思议地瘫坐在那里，总之一切都很混乱。
　　只有那张试卷还静静躺在那里，它目睹这一切的发生，它无法作出评论。所以它被遗忘了，遗忘在那张桌上，其实他们不必惊讶，只要看了试卷上，那女孩留下最后的一句话。老师应该很开心，因为那不是张白卷，她的字将卷子填满，她不想让自己留下空白。
　　可是没人想到去看一眼试卷，它被遗忘了，它身上的字最终没被人发现，那是女孩对于自己生命的诠释，却无人知晓：

　　让我起舞，否则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