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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梧桐细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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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总是容易发生在雨夜,因为阶前点滴总让些幽魂暗影,趁机钻了放空的心;故事还总容易结束在秋天,因为多少人的身形与鸿雁一般,远去,不返。
隔壁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让那孤僻的男人微微蹙眉。这并非因为他一个老鳏夫嫉恨别人家能够享受团圆欢乐,而是因为,这笑声令他想到他们的餐桌,想到餐桌上的食物,进而想到厨余垃圾——他打从胡同里走过,看见邻家门口搁着的垃圾袋让野猫扒开了,洒出许些螃蟹的碎壳来。那样子,绝对是被胡乱卸了壳、撕咬了一通。
这简直是对螃蟹和食蟹的亵渎。
想当年桔梗在世时,奈落躲在帘后偷偷看一家人在后院花廊里吃团圆饭,桔梗有哪次不是用蟹八件细细地拆了蟹壳来的?她天生的文雅气度,哪怕指尖拈着的是一枚小锤子,神情态度却同绣花时的模样一般。取出来的蟹肉,甚至拆下来的蟹壳,都是苏绣,都是艺术品。
“如今竟连这等人,也敢碰中秋蟹……却也要学贵族的模样?”人见阴刀恨恨地想着,把自家的蒸蟹端到了天井里。
天井一侧是生着青苔的石头墙,边上栽了一株细小的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只有细细的数点,香气倒也很舒服。隔壁的梧桐是长得很高的,遮过了一大片的天,抬头便能从索索抖动的叶子间见了白落落的、偷窥的月亮。
如今那墙下摆了张梨木小桌,桌上已放了一坛桂花酒。
人见提起那坛子满了一盅,那忸怩的月儿便在碗底浮现出来。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冷笑不止,随手将那酒盅子倒提起来,洒在泥土上,土地便浮现出一串黑魆魆的沫,血点子似的。
桂花酿是她妹妹阿篱制的,本来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人见阴刀手里。只是他别了她许多年,人到暮年了,却突然很有些怀念往事的冲动,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于是烧了日暮家的宅子,从地下酒窖里得到这些。
兴许这酿不是阿篱新制的,还是桔梗当年的手笔呢?
他开始慢条斯理地拆蟹。他对食物没有特别的兴趣,或者说,几乎任何事物都没有特别的兴趣。他这样耐心地做这桩天底下一等一麻烦的事,自然不是效仿古人风雅,不过是情不自禁地想要重现当年桔梗高贵优雅的举止。他老的不行了,若不可以寻些故人的影子,活着也是无甚想念。
几杯冷酒下肚,人见阴刀便有些恍惚了,隐约看见墙上斑驳的影子在接近他。他怔怔的,感觉一双霜雪般的皓腕搭在自己肩上,慢慢的,又环住了脖颈子。
药味冷艳,压过桂花流香。
凭借着落在眼前的几缕青丝,他能想到,背后那人,必定还是当年绝代风华的模样。
可他不能回头——那就全完了!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甚至把她的命和自己的一生都搭进去,不就是为了,不能在她面前输了气势、让她不能看轻自己么?!
他只反手捉了一只皓腕摸索着,却也不开口。
良久那人先道:“你这样活着……实在是癞得很……”
灵巧的手指不安分地滑到人见的领口,解开了几个盘扣,又有意无意地磨蹭着他的肌肤。不知他怎生保养的,经久竟比她也差不了。
人见阴刀却对着桔梗亲密的举动视若无睹,仿佛他们清白得很,眼下不过是他姐姐心疼他喝多了,便为他解开领子纳凉。
他低声道:“你明知道,我离了你是活不了的,你偏要去寻死,用刀扎我的心。 ”
只听桔梗冷笑,却为看穿他本心、戳了他痛处而得意道:“胡说,你只离开权势活不了。”
当年,奈落为了得到那日暮家主的位子,不惜连自己热爱的长姐都杀害了。他原本是被生下来,给被父亲视作掌上明珠的长姐渡血续命的,因此,二人情分非同寻常——他当然认为她的死不是自己的过错,而是桔梗糊涂,受了那仁义礼智信的五毒之害。
但是现在,他想为自己辩解了,好歹有些向桔梗承认错误的意思在里头。心中的话儿转了几遍,梦呓似的要张口,却被一阵扑啦啦的雨点声惊醒了。
月该是早越过了梧桐的树冠,升到中天去了,不过被一团团疾走的流云挡住。一坛酒却是早已空了。
人见阴刀十分怅惘。细细想来,桔梗从来没入过梦。莫不真是自己想她得紧,连要紧的脸面都不要了?以往他最恨的,便是在桔梗面前摆出一副小辈的顺从的姿态。
然而,他摸摸自己余着药香的颈子,突然喷出一口黑漆漆的血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