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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阴阳 ...

  •   孩童稚嫩的,带着哭腔的哀求声骤然将巫羽的思绪带回了七年前那个被一道惊雷劈裂的雨夜……雨声,尖叫声,婴孩的啼哭声,还有尖锐的似乎永不止歇的疼痛……一幕一幕,似曾相识,仿佛光阴倒流,巫羽按了按额角,唇角轻勾,露出一个苦笑,神情稍微恍惚。

      他看也不看一眼趴在自己脚下的乌叶,一双眼只凝视着床上气若游丝的女人,眼神复杂。这人的心肝仿佛是铁铸的,至此境地,面上仍无惊无悲无怒,容颜苍白且平静,乍一看,仿佛一尊毫无生气的玉石像,冰凉无情。
      叶兰病入膏肓,命在旦夕,他却一动不动。

      乌叶满面的青肿伤痕被眼泪一泡,狼狈地糊成一团。哀求无果,他通红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凶狠,自悲伤演化而来的怒火炽烈得几乎要烧穿心肺,于是他再也压不住自己的怒吼:“你愣着干什么!你不是能主宰生死的大祭司么!你救她啊!“他脖子通红,越说泪水掉得越凶,声音几乎撕心裂肺了起来:“你一身那么厉害的巫力,就是让你对亲人见死不救的么!”

      窗外雨声更疾,风声大作,巫羽闭一闭目,寒声道:“你出去。”
      三个字干净利落,有浓重威胁意味,乌叶下意识一僵,却见巫羽行至叶兰床前,轻轻蹲下,执起了叶兰的手。他心中刹那间闪过希望,哽咽着问:“你……你会治好娘,是么?”

      巫羽不答,侧头淡淡看他一眼,“滚!”
      乌叶咬一咬牙,回头看一眼床上的叶兰,转头离开。
      对……巫羽是大祭司,巫力悍横,能杀人于无形,更能救人于死地,叶兰一定不会有事的,她不过是小病,以后好好调养,总能好起来的……乌叶不停安慰自己,他平时的聪明敏锐都消失了,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却没有走回自己房间,而是径自走入了雨中。

      倾盆大雨瞬间将他整个人淋得湿透,他冻得发抖,在屋檐下瑟缩着蜷起身子,低低呜咽,泪水融入雨中,不见了踪影。

      屋内一片寂静。
      巫羽轻轻握着叶兰的手,两人的手一般冰凉,相触几乎觉察不出什么温度。他沉默不语,一撮幽蓝的冥火在他指尖跳动,却非但不能让这屋子暖一些,反而散出森然寒意,整间屋子冷得如同冰窖。巫羽额上沁出的冷汗久久不滑落,细细一看,这一滴水珠竟是在他面上凝固成了冰。

      叶兰却正是在这森冷的寒意中醒来的,她疲倦睁眼,仿佛大梦一场,只觉浑身暖洋洋的,分外惬意,多年的沉珂似乎都消融不见了,一时间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她怔了一会儿,才从那份温软的惬意里找回自己的神智,她不是已经……理智回笼,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手上传来的刺骨寒意,一低头,就看见了巫羽握住她的手,以及那只冰块一样的手上跳动着的冥火,于是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巫羽的手上没多少力气,很轻易地就被她推开了,与此同时,他指尖本已暗淡至极的冥火似乎受了惊,愈发黯淡,挣扎片刻,最终熄灭。
      他平静地收回手,抬眼看叶兰:“你醒了。”

      冥火熄灭,屋内寒意渐散,叶兰清楚看到他面上缓缓滑落的冷汗,一时她竟是瞠目结舌,不自觉抬手,想要替他拭去面上的汗珠。巫羽稍微扭头,避开了她,叶兰一只手尴尬地定在空中,她的声音有些发涩:“阿羽。”

      巫羽有些恍惚,恍惚之外,又有些烦躁。这个女人有多少年没这么叫过他了?
      自他从父亲手里接过祭司的权杖之后?没成为祭司之前的巫羽,又到底是什么样子?

      巫羽想不起来了,时岁流转,永不回头。这个与他一同长大,曾经对他无比依恋满腔柔情的女人,最终看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苦涩与恐惧,而现在,这个女人缠绵病榻,也要死了。
      她竟然会比他走得早。

      巫羽沉默片刻:“我不能救你。”
      救得了一时,也救不了一世。
      巫力或许玄妙,或许厉害,却非万能,这世上再强大的能力也不能逆转生死与时间,而越是强大的能力,相应的代价就越大。他……无力治愈叶兰,也无多余的力量可以供他虚耗在一个必死之人身上,如果是十余年前,他或许会拼死也要为她续命,然而现在……

      平素威压极重,似乎无所不能的祭司大人冷淡垂眼,只能沉默。
      叶兰微笑,坐起身,从床头拿了一方手帕,轻轻替他拭去面上汗珠。这一次,巫羽没有躲。他面无表情,看上去几乎是个铁面人,叶兰动作轻柔,仿佛是在替一尊雕像拭去风霜雨雪,岁月风尘。有了片刻活力的女人的手十分温软,巫羽在这些微暖意心里平添几分不舍,他几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胸口却涌上沸腾咳意,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将其强压下去,闭口不言。

      “我知道的,谢谢你,阿羽。”叶兰开口了,她像窥破了生死一样,十分坦然,语气几乎是轻快的:“谢谢你过来……”她看着巫羽,眼睛里带了一丁点泪光,“你其实一点都没变,我知道的……”她知道,每年燃灯节,是巫羽最虚弱的时候,她知道的,所谓巫力,与其说是天赐神力,不如说是一种诅咒,她其实知道的……

      叶兰收回手,目中光芒似乎黯淡了些许。
      巫羽看在眼中:“你只有今夜。”夜已过半,离天亮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他侧耳倾听窗外雨声,“你要那个小崽子进来么?”
      你是否要再看你的孩子一眼?

      叶兰目光一亮,又黯了下去,摇了摇头:“不用了。”该说的话已经说了,她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如此,实在不必再见了,徒增伤心。她沉默了一会儿:“阿羽,陪陪我吧。”
      巫羽不置可否,只是沉默。
      叶兰于是抬手轻轻拥住了他,巫羽浑身冰凉,抱在怀中,仿佛一块玄冰,冻得叶兰轻轻发抖。这么冷的人,究竟什么样的火才能融化他呢?怎样才能让他感到温暖?叶兰试过,但是做不到,现在她的时间已经即将走到终点,也无力再想其它了。

      烛火燃尽了,屋里一片漆黑,两人都看不清彼此的面目。
      叶兰轻声问:“阿羽,我能求你一件事么。”她闭上眼,“你答应我,以后绝不对那个孩子不利。不管发生什么……”
      巫羽不答。
      叶兰于是长长久久地沉默,最终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哑声哀求:“你是他的父亲……求你……”

      巫羽抬起眼,长夜即将尽了,窗外渐渐透出一星点的光亮。他能感受到身后女人的手越来越无力,体温越来越冰凉,然而她仍在哀求,她一生都放不下那个孩子,为此哪怕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巫羽最终一叹:“好。”
      叶兰松了一口气,露出个笑容:“谢谢……”

      女人别无所求,安然合眼。
      晨光透过窗户,缓缓照亮女人的面容。她病痛缠身,本来面色极为憔悴,这时面容却被晨光照得极柔极美,平和端宁。巫羽端详她片刻,站起身,行至门边,打开门。

      雨已渐停,门外蜷着的小家伙一身水珠,狼狈不已,听见声音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看着他,急忙问:“她怎么样了?”
      小家伙生来体弱,不比兽人皮糙肉厚,淋了一夜冷雨,额上已微微发红,脸上的红肿褪了一些,化作青紫,整个人实在是乱七八糟,不像个样子。“她到底怎么了?”乌叶见他不说话,骤然惊慌起来,躬身就要往屋里跑。巫羽低头看他一眼,忽然抬手,一只手把小家伙拎起来,在后者出声反对之前,干脆利落地把小东西劈晕了。

      他把怀里的小东西扔到里屋床上,回头看一眼已无生机的叶兰,最终疲惫万分地吐出一口气,似乎再也抑制不住,重重地咳了出来。
      他的身体仿佛一个风箱,出气多进气小,所有的被强压下的疾患都在此时伺机报复,搅得他头痛欲裂,不得安宁,咳了一会儿,忽觉胸中一痛,巫羽抬手捂住嘴,末了摊开手,看见了掌心的血迹。

      他一言不发地垂下了手。
      他离去见叶兰,还有几年呢?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等乌叶终于醒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叶兰的尸体。
      女人闭目安静地躺着,唇角还有笑意,然而苍白的面上浮着沉沉死气。
      乌叶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母亲鼻尖,指间空空荡荡,什么也感觉不到。
      昨天还抱着他微笑的母亲,一睁眼一闭眼,就是阴阳相隔,永世不再见。

      乌叶呆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应该悲伤,于是他眨一眨眼,想哭,却哭不出来。他似乎一夜间把一生的泪都流尽了,这时连眼泪也干涸了。极端的愤怒与哀伤之后,他却反而平静下来,眼神空空洞洞,心里冰冰凉凉,身上脸上却都发热,脑子迷迷糊糊,几乎要烧起来。他并不着急,晕晕沉沉之际脑子里骤然闪过这样的念头:就这样死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吧?

      他没活几个年头,这时却自觉已经历尽沧桑,疲惫不已,一时只想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活着这么冷,这么累,唯有他人的冷待蔑视始终与他相伴,又有什么好的呢?
      退缩的念头一起,身体里肆虐的病魔就愈发变本加厉,乌叶高烧不退,近乎丧命。
      然而或许是他命硬,又或是他命贱,缠绵病了许久后,竟然奇迹般地没被烧傻也没被烧死,而是活着爬起来了。
      等他终于好转,从病榻上爬起来,已是两个月之后了。

      部落里一如往常,其它人一如往常地冷待他,他也一如往常地沉默,只是似乎比以前更加沉默了一些,也更加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他病愈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古立的麻烦。
      乌叶瑕疵必报,这仿佛已是上一辈子发生的恩怨,其它人早已抛诸脑后,他却还记得,并且心心念念,直把那个混账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仿佛当日如果他将那白离花送到了叶兰的手里,叶兰一高兴,就不会死一样。
      或许……至少不会在那一天死?

      就算再借他几把子力气,他也打不过古立,但好在单纯报复其实还真不用动手,他有的是办法,有的是人能教训这小子,他只需要小心引导就是了。乌叶天生不擅武力,但满腹弯弯绕绕的心眼,一点不缺计谋。过了几日,就见古立家人仰马翻一阵闹腾,古立被亲大哥满部落追着打,直打得鼻青脸肿,满头是包,最后嗷呜着跪地求饶。

      乌叶坐在树梢看着这一幕,在叶兰死后第一次笑了出来。他哈哈大笑,似乎十分解气,然而笑声干巴巴的,很快就尴尬地断了,小家伙垂下眼,最终沉默。
      他大病一场,瘦得脱了形,一双眼睛嵌在枯瘦憔悴的小脸上,仿佛一对光华内蕴,却毫无温度的黑宝石。

      解气又怎么样呢?娘已经走了,回不来了。
      他从腰间取下叶兰最后送他的那把骨笛,放在唇畔,生涩地吹了起来。
      曲子吹得磕磕绊绊,却是一首凄凉无比的挽歌,吹至一半,忽然漫山风起,风声凄凉,如泣如诉,如同应和。

      乌叶吹不下去了。
      他仿佛失恃的小兽,忽然环抱住了自己,微微发抖。
      叶兰对他说,好好活着。
      可是活着……真冷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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