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花事了》策少

1、第一节 寒鸦尽

　　第一节寒鸦尽

　　收到杞掌柜寄来的书信已经一日半了。信上的内容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大抵是说有个什么贵客想典当件宝贝，他估不准价，所以让我赶快回去。掌柜的是个客气人，信上美名其曰“敬待姑娘归”，然而干这行的大家心里都亮堂着，真正名贵的宝物，想要的人多了去了，要是我回去晚了导致生意泡汤，就只能被“敬扣姑娘工钱一半”。

　　我折了信笺，掂了掂小小的荷包，哀怨地叹了口气。

　　可怜我和唐钦两个人，本来是打算去东山顶上看月亮的，还没走到山脚，连月亮的影子都没捞着就要考虑着回荆州。这真真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星辰寥落，地上有树影斜斜的一排。正是冬春之交，古道，夜深，寒气微拢。

　　我四处看了看，周围都是荒野，枯黄纠缠的长草一团一团。只在前方有灯火，像是小镇上的街巷人家。小时候二哥常给我讲些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故事，讲到幽冥鬼火之类的，有点像这个。

　　“我们去看看有没有吃的吧。”考虑到这一路来我们已经有三个时辰没有进食，我向唐钦提议。

　　“是。”他点头表示同意。

　　走近了才发现这里确实是一个小镇，不过大多数人家都已经安睡，风卷裹着凉意，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安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不过干这行以来，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走夜路了，再加上有唐钦这个剑术高手陪着，我也不是那么害怕。

　　人家屋檐下都挂着一个一个的红灯笼，有点灰，显得老旧。只是都没有点亮。春年过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小姐，那边有一家开着的店。”唐钦说。

　　我顺着他的手指瞧过去，果然有一家铺子亮着灯，昏黄的烛光从矮石阶上流下来，门口一盏黄灯笼，红流苏，一个纸糊的“面”字。

　　我看着唐钦，鼓鼓腮帮子作出一副同情状。“我确实有点饿了，但这里好像也找不到其他地方。我记得你不喜欢吃面，小时候有一次你是不是还吃吐了的？我一向不是个强迫人的……”

　　不待我说完，唐钦习惯性地低头，很为我着想地说：“小姐不用担心我，我……”

　　我强忍住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所以我刚才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不用为难，我帮你吃了，你看着就好。”

　　唐钦：“……”

　　小店里也很冷清，掌柜的似乎不在，店小二一只手撑着头在柜台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恰好在我们走到他面前时撞在桌案上，醒了。

　　“二位客官想要点什么？”小二一张脸面黄肌瘦，努力笑得像朵花。我看了半晌，觉得像菊花。

　　“来碗阳春面。”

　　我看了一圈店面，想找一个干净点的地方等面。这时才看到店里还有一个来吃面的人。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一身牙白色的长衫。背对着瞧不到脸。

　　他可能也是像我们这样赶路的吧。真是劳碌命。我们这一路过来都是些偏僻的地方，好不容易看见个活人，还是个有同样“悲惨”经历的人，这让我很是兴奋。

　　我虽然已经决定要坐那里，出于礼貌，还是走过去问他：“这位公子介意我们坐在这里吗？”

　　他抬起脸笑了笑：“请坐。”礼节很好，却有几分疏远的味道。

　　他这一笑让我完全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好一会儿脑子里都只有那张象牙白像玉雕似的脸，和红唇，染了早樱的颜色。

　　“小姐，你不坐？”唐钦付完钱走过来问我。我这才从傻傻的状态里回过来，耳根有点热。瞟了那人一眼，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刚才的失神，赶忙顺水推舟从善如流地坐下来，还不忘假仁假义地对唐钦说：“我这不是想等你过来一起坐吗……”

　　唐钦狐疑地看着我，但是没有反驳。我有点心虚。唔，这个，按照我的经验这种情况下需要赶快拿出点诚意来作封口费。想了想，我把手伸进荷包里。

　　唐钦疑惑地看着我，钱已经付了我知道，我朝他笑笑。

　　摸了半晌，终于摸出来一个疑似糖果的物体。青白相间的糖纸已经被揉得不成形状，可想而知里面的糖也已经被揉得不成形状。关键是我并不记得什么时候蹂躏过它。唉，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可能我就是比较没有这方面的自觉一点。

　　唐钦盯着我手里的糖，脸上表情复杂。

　　我看看糖，再看看他，很大度地把糖放到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你看啊，这个糖的形状，它是不是像那个，嗯像那个……天上的云？”我努力把它描述的让人有食欲一点。民以食为天嘛，他要是什么都不吃怎么撑得回去呢。

　　唐钦默默地看了一眼，再默默地把目光投到我身上。“我觉得这个更像地上的泥。”

　　眼尖地看到身旁那人的嘴唇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我抽了抽嘴角，装作没听到转过脸去。

　　那人的面比我的先到，还兼了一壶酒，青花瓷瓶，不大，烛光里颇有一点温润的感觉。他抬起头朝我又是礼貌地一笑：“我先用了。”然后低头专心致志地吃面。

　　他修长的手指握住竹筷，衬得格外漂亮。我羡慕地多看了两眼，再低下头去瞧了瞧我自个儿的爪子。不长，还有肉，完全没有骨感的视觉享受。顿时有种老泪纵横的感觉。

　　唐钦探过头来，默默地看了一眼，我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安慰我的话，却见他点了个头又坐回去了。

　　我：“……”

　　“客官您的面——”

　　店小二动作不算慢，热热乎乎的蒸气扑面，我感觉整个消化系统都要沸腾起来。抄起筷子，碗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呈现在我眼前。可能这次是确实吃得有点急，额头上很快起了一层薄汗。

　　放下碗筷，我看了看唐钦。那块糖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不是被吃了。

　　唐钦对我的动作没有什么反应，目光却有些游离，多年相伴的默契感让我觉得他是在看着旁边那个人。

　　那个人的面已经吃完了，他正在把玩着那个小酒壶。他嘴角含笑，眼神莫名让我觉得深沉，手上的动作很轻，像是那个酒壶是什么稀世珍宝。其实从这个人的穿着行止礼节等等来看，肯定不是特别简单的平头百姓。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

　　一般来说，一个人的阶层决定一个人的欣赏水平。就着这个理论我认真看了一眼那个酒壶。唔，普通的官窑，勾花的时候比较粗糙，也没有什么笔法，烧制应该是大锅粗制的，时间像是近两年的。市面价格，可能也就二三十个铜板。

　　这么一个遍地可见的寻常物品，他却久久握住不放。这让多年从事古玩鉴赏的我感到匪夷所思。

　　下一刻，唐钦的右手轻轻搭在了剑柄上。

　　有剑气！

　　我眼皮一跳，接着习惯性地抓住他的衣袖，他足尖一点站起，我感觉眼前的景致瞬间变换了好几个档，眨眼间凉风从衣领里灌进来，我们已经站在了店门外。

　　我好奇地抬眼看向店内，却正巧撞上那人的目光。七分笑意，三分深沉。“酒可能有问题。”唐钦低低地告诉我。我还没说点什么，就瞧见那人将酒壶送到唇边，慢慢倾斜。

　　我和唐钦都是一愣。

　　……唐钦的判断有问题？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否定掉，如果他的观察都有问题，我也想不出来大燕上上下下有几个人能没有问题了。

　　我和唐钦就这么挺着春寒的夜风，冒着第二天感冒的风险站在店外瞧着那人，一直微笑着，不急不缓地喝完一壶毒酒。店小二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风吹来灯笼一闪一闪的，一条街都似乎有种怪异的安静。

　　那人却好以整暇地冲我眨了眨眼。

　　“小姐？”唐钦问我去留。

　　我摸了摸鼻子有些兴奋地说：“我们留下来看戏吧……你有把握吗？”唐钦不回答，却直接把我带上了小店对面的房顶。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瞧见那人身前的桌案，却看不见他的脸。我满意地就地坐下来。

　　我还没来得及满意地拍拍灰坐下来，木桌上已经铺上了一滩血。腥红的液体似乎还是粘稠，铁锈似的味道立刻盈满了整个小店，隔得这么远也无可避免那种刺鼻的感觉。

　　那人一下子倒在桌上，一动不动了。血泊染得他白衣斑驳，难看的色彩对比，触目惊心。

　　我虽然才十六岁，毕竟也已经不是什么纯洁的小妮子，这些年来这种场景像看三流片一样，场数多，场景短，遍地可见，还不要钱。我淡定地从荷包里掏出一颗软软糊糊的糖果，一边剥糖纸一边问唐钦：“这次这场，你觉得是情杀呢还是仇杀呢还是财杀呢？”

　　唐钦默默地看着我。

　　我含着糖果，有点酸，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没有上次那个好吃。换了个问题。“你觉得他会死吗？”

　　唐钦果断摇头。

　　这个时候店里刚才那个小二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形容之间竟然已经找不到奴颜婢膝的样子。他站在那摊血前，手脚利落地翻过那个人的身体，又一一试了他的鼻息和脉搏。

　　我根本不会医术，这个时候却不知怎的想起方山师父曾经偶然提过一次，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还应该听一听心跳。

　　这么想着，就见那小二拍了拍手，眨眼间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来四五个人，蒙面黑衣。似乎说了些什么，唐钦找的这个地儿明显有点远，要听清很困难。

　　半晌，几个人齐心协力把那个白衣服的拖下来，却不见到从正门出来的身影，想来是哪里还有暗道。“你看得到吗？”

　　唐钦认真地往远处看了几眼，开始给我做实况报道。

　　“拖人。”

　　“上小山。”

　　“……扔了。”

　　“没了。”他回头看着我。这么简单的报道，我觉得有些诧异。“没有什么绝地反击死而后生什么的？或者是半路埋伏挺身而出的？……又或者是倒戈一击敌中反叛的？”不会吧这个剧情这么老实，看起来那个人才不像个老实的人咧。

　　唐钦笃定地回答。“没。”

　　我一阵唏嘘，唏嘘完了又有些扫兴，这大半夜的，又是吃面又是毒药又是上房顶又是冒寒风，为了看个戏我容易吗，还遇上这么个烂剧本。

　　“走吧，杞掌柜还等着呢。”

　　唐钦带我落回地上，我遥遥地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地上的寒气回旋着，像是要沾上我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