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季锐凡

1、留白

　　一、
　　黄梅时节，你未来，我等到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窗外是青草池塘，有蛙声。
　　倒是让人把自己代入了赵师秀的诗。
　　我笑了笑，不再想下去。江南的黄梅时节，处处下雨、时时下雨，我有时撑一把十二骨伞，沿河流一路行至竹林，新雨碧竹，倒也叫人看不厌烦。竹林竹屋，弹琴赋诗，我过得像个隐士。
　　据说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恣意自在，在竹林醉酒高歌，好不快活。我却只能在这山林，默默等待，等待你给我带来的消息。
　　一封朝奏九重天，爹爹没有被贬，圣上龙颜大怒，直接让人将爹爹拉入死牢。自古伴君如伴虎，朝臣相互勾结，党同伐异，爹爹不过是他们相互斗争的一个牺牲品。只是你，季卿，本可以在明年桃之夭夭时娶我入门的你，再也无法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夫君。
　　众臣说情，改为将我一家流放。宰相是何其聪明的人，先是为你订下别家亲事，三言两语又在圣上面前把自己推脱的干净。官海弄潮，随其波而逐其流，宰相摸透了圣上的心思，。以一儆百，这是的的确确的皇家作风。
　　只是，季卿，你又为什么要出手呢？沿途艰辛，受尽欺辱，见到你的那一刻，惊诧竟多过了欣喜。儿时你教我被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你说，我是你的青梅，你是我的竹马。即将要另娶别家女子的你站在我的面前，我却早已不是从前的富贵小姐模样。
　　将往事从头回忆一遍，天色亮了，灯油正巧燃尽，荧荧的一点火光逐渐灭掉了。留白，留白，我无声地叫着自己的名字。爹爹说，诗词作画应当留白，做人亦要留白。可惜，再怎么小心谨慎，最后的下场依旧是家破人亡。
　　我终于浅浅睡去，梦中桃花开得夭夭，有我爱的十里红妆，季卿骑着高头大马迎我于归，对着伤心却又欣慰的爹娘盈盈一拜，一路唢呐锣鼓，喜庆欢快。
　　这梦，真好。
　　二、
　　醒来时看到了季卿，白衣黑发，面若冠玉。曾笑言他像是白衣卿相，他说这样才好，留得住你。我也不起身，就这么笑着望他，有竹叶影子落在窗上，多了水墨画的留白味道。
　　“又吃酒了？”他在我身边坐下，握住我的手。
　　“嗯，”醉意渐散，我有些意兴阑珊，“我昨日摘下许多青梅，过几日，酿青梅酒给你喝。”
　　“何必麻烦？”他揉揉我的头发，“直接拿青梅煮酒，也是一个好典故。”
　　我笑着用手攀上他的脖子：“季卿，你说，这世上谁是英雄？”
　　季卿的脸色渐渐严肃：“于将军，是一位大英雄。”
　　“你高抬我爹爹了。”我咯咯一笑，望着他，“你有什么消息带给我么？”
　　“于将军今日……”他的话没有说下去，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叹息，下一秒便被他抱在了怀里。
　　“留白，我想娶你。”他说。
　　我笑了：“来世？”
　　他的眼神认真：“今世。今日。”
　　窗外雨停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啊。”
　　我们站在竹林，竹林为媒天地为证，我于留白与陈季卿今日结为夫妻。他衣白我衣青，都是寡淡的颜色。竹林萧萧，今日，我成为孤儿；今日，我嫁与季卿。
　　“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我轻轻念道。
　　季卿将我揽入怀中，吻在我的额头，一字一句的说：“留白，我定不负你。”
　　他将簪子从怀中掏出，将我的头发一绾，插好：“发簪赠妻以定情，无论如何，留白，你是我陈季卿心中唯一的妻子。”
　　入夜时，我们坐在窗前看月亮。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今日可是十五？月亮这么圆。”
　　他笑了：“今夜花好月圆。”
　　“这里只有竹林，没有花。”我望着月亮。爹爹虽是武将出身，文学修养也是不差的。以往的每个中秋节，一家人团团圆圆。击鼓传花，拿着花的人都要行酒令，再说上一句关于某一事物的诗词。那样热闹，都已成了浮华烟云。
　　“留白，”他看着我，声音低哑。“有你在，还要花做什么？”
　　月下共饮合欢酒，缠绵低语，季卿，我注定无法与你举案齐眉，无法为你红袖添香，无法助你得意官场。这是我的宿命，我能够做的，唯求这一时欢好。我是看不到明天的人，我能做的，只有把今天的自己给你。
　　三、
　　集市上的说书人讲着焦仲卿和刘兰芝的故事，闻者不胜唏嘘。两情相合，却禁不住别人的棒打鸳鸯。我像旁人一样站在说书人身侧，衣白。
　　铜锣喧天，我远远地看到了他。高头大马，红装俊逸，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分毫不差。心有灵犀，他看过来，我无以回应，只望着他身后的迎亲车队。
　　你曾许我十里红妆，而今却有别的女子在你身旁。
　　崔尚书家的女儿，要叫当今皇后姑姑的，自幼颖慧，恰是与你相配。
　　说书人停下，同我们一起看车队走过，道：“今日是陈大人的大喜日子，不如给大家换个故事。”
　　他对我们讲陈季卿。
　　博闻强识，过目不忘，七步能诗，父亲为宰权倾天下，自己一举及第成了状元，意气风发时又娶尚书之女，天之骄子，让人嫉妒。
　　我在心中莞尔，原来，他们是这么看他的。
　　“只是可惜了于将军家的小姐……”说书人叹息。
　　我的心念一动。
　　于陈两家向来交好，给两家的孩子自幼许了娃娃亲。据说，于家的小姐也是极美的，及笄那年去寺庙许愿，无数男子流连在庙门不愿离去，只因于小姐的惊鸿一瞥。本来明年春天，二人便可成亲，偏生世事无常，上个月于将军触犯逆鳞，被判了死罪，一家老小皆被流放边疆。
　　“那位于小姐呢？”有人问道。
　　“西边荒凉，于家人养尊处优惯了，怎吃过那样的苦？路途难走，又赶上瘟疫，一家人死了大半。那于小姐，也在这场瘟疫中，香消玉殒了。”说书人摇头，叹惋一声。“世事无常啊！”
　　我转身离开。
　　有些事情，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被掩盖了真相。
　　最好的时候，身后七名侍女衣碧，独我一身白衣。湖面画舫，奏一曲《凤求凰》，他靠在船的桅杆上，吹笛应和。月色悄然，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切皆不重要，他在便好。
　　大起大落，才会将一切看的淡漠。
　　十五岁那年身着布衣小褂扮作小厮偷偷下山，寺庙门口的王公子弟众多，笑着和身后的随我换了男装的婢女们讨论哪个更好看些。少年儿郎，皆是倜傥模样，私心仍觉得自己的季卿哥哥比他们都好看，他是世间最好看的儿郎。
　　十五岁那年心愿家人平安，愿我与季卿长相厮守，明明心已至诚，愿却未现。
　　我上山，住持仍记得我，双手合十：“姑娘可是来还愿？”
　　我摇头苦笑：“当初许下的愿皆未实现。”
　　“姑娘似乎心很累。”住持说，“万丈红尘，自己能给别人带去的太少，功名利禄，都是过眼烟云，万事万物，不及‘活着’二字。”
　　天又开始下雨，我与住持站在檐下。住持道：“贫僧劝姑娘一句，该放便放。”
　　“大和尚，你六根未净。”我笑了。十五岁时也曾在檐下避雨，笑着躲进撑伞而来的眉眼细长的男子伞下，原以为我们在一起就是天意，到最后才明白原来是天意弄人。
　　“佛门中人本不该问红尘事。”住持笑道，“但还要渡众生。”
　　雨停了，我向住持告辞。住持道：“姑娘有慧根，不该就此埋没了自己。”
　　我只对他一笑。下山时，雨又下了起来。我提起裙摆，往山下跑，回首去望寺院，钟声传出。有禅音，来往香客仍络绎熙攘。
　　四、
　　成亲第三日，季卿到了竹屋。
　　留白，留白……他抱着我，叫着我的名字。
　　那些摘下的青梅烂掉了，不过青梅酒倒是酿好了，你喝不喝？若是你不喜欢，咱们去采下一些，现煮酒来喝。
　　不缺青梅。我看着醉卧在床的他，眼睛酸痛。他睡熟了，浑然不觉。窗外月儿弯弯，几家欢乐几家愁？说是花好月圆，玉树□□花，花开不复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自古难全。
　　“走吧。”清晨，我对自己说。
　　再寻一处这样好的处所，有竹有梅，夏看竹冬看梅，默诵那些他曾教我的诗词，画山间四季，画举世无双的男子，可以的话，在山下也种上青梅。
　　素衣古佛，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季卿他不会知道，我见过他的夫人，是在他们成亲后的第四日。
　　冰雪聪颖的女子，对自己夫君的行踪了如指掌，我却突然想要笑她逃不掉这红尘万丈。她是何其聪明的人儿，定不会因为一个我自毁城墙。但她不知道，我因无所有而无所惧，正如她不知道，我本也想要同季卿告别。
　　一纸素笺静静搁置在桌上，只一句话：“愿君努力加餐饭。”
　　多可悲，季卿亦逃脱不掉这红尘万丈。
　　一个月后，陈季卿上书，反战。
　　儿时爹爹与陈相在院中饮酒，谈论着家国大事，兴致勃勃的说着要匡扶失地、报效国家的雄心壮志，连在一侧玩耍的我与季卿都听得热血澎湃。如今，陈家竟和这朝廷一样偏安一隅，在朝堂上趋炎附势了。
　　佛门中人本不该问红尘事，修道之人亦是。
　　我点上一炉沉香，默念经文。
　　我无力渡人，唯有渡自。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不是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而是时过境迁，我们都无法再等待地老天荒。我的季卿哥哥，在他成亲那日，便已死了。
　　爹爹说，诗词作画应当留白，做人亦要留白。我亦将这回忆留白，故事留白。
　　留白，季卿，我的白衣卿相，你终究没能将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