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嫌春色晚》兰弋

1、破城（上）

　　“云儿。”弋安合上手中的竹简，慢慢想了一会还是打开门唤了人。
　　“公主，怎么了？”云儿看起来是一夜没有睡，一直都守在弋安的房门口。
　　“云儿，你把这两册信交给孙家兄弟，命他们在一月之后分别交给燕山白归和冀州王希。”弋安吩咐的细细的，和往日一样的周全。
　　云儿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让天儿来替本宫更衣，你去办吧。”弋安点点头，回身进了门。
　　“公主，那个药……今日还要吃吗？以后……以后也一直要吃吗？”云儿强忍着眼泪问道。
　　弋安回过头来仔细着盯着她，慢慢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消瘦苍白的面颊上攒出几分暖意来：“傻孩子，我不会一直都吃的，今天……”她忽然偏了一下头，带着一丝狡黠，就像几年前那样，“……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弋安坐在镜子前，微微有些喘。自从开春以后，她就已经不怎么能出的了门了。入夏以来，严重的时候连床都起不来，一日一日的昏睡。
　　那个药很好，父君给她的东西，一向是最好的。
　　她忽然很想去城楼上看看，看一看这卫国大地上有多少冤魂，还有多少好儿郎在抵死守护卫国。她也很想看一看他，带着他的大军，兵临她的城下。
　　弋安穿着纯白色的阔袖对襟襦裙，抹胸上绣了大朵白色的花，臂弯里挽着一条鹤绒捻成的披帛。看似简单，可那袖口领口裙角都是用细银线绣成的纤细的花，裙摆是三层轻薄柔软的布料连起来的。看起来样式简单雅致却又华美。
　　“你们看，就像是丧服似的。”弋安一边系上斗笠的带子，一边说笑。
　　在上城楼前，天儿还是为她披上一件鹤羽大氅，她的身体太差了，吹一点风，就有可能要了她的命的。

　　季平听到有士兵来报，说是卫国弋安上了城楼。他撩开马车的帘子，遥遥的望过去。一道白色的身影立在高楼上，那样的安静。
　　他记得很久以前，在卫国王宫里看到她，就好像一束火，从这里一路能烧到那里。热烈的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微笑。
　　可是现在，她就站在那里，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能感觉到她的安静，静到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就好像是冬日池塘里的一块石头。
　　“告诉所有人，不许有一点动静，也不许靠近城门。永宁公主要是说话，就及时禀报，”他说，感觉到风吹过脸，“原计划不变，如果到今夜他们还是不降，明日辰时就攻城。”

　　弋安围着斗笠，白沙遮挡着她的脸。高将军默默站着，不发一语。
　　“高将军，如果他们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今夜就开城门吧。”弋安微微笑着说，像是在说今天这风和日丽的天气一样。
　　高将军心一跳，立刻叫了出来：“殿下！此事万万不可！末将一定会抵死保护王宫保护殿下！”
　　弋安虚弱却温柔的声音从面纱下传出来：“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将军，我是卫国的公主，受宗室百姓奉养，殉国是我的责任。”
　　“将士和百官们却完全不必，他们虽是为我父君为我卫国尽忠，可如今卫国亡了，他们不必跟着殉国。”她这样平静的说，“我们做许多的事情，不就是为了百姓的平安喜乐么。”
　　高将军一时觉得这位公主这样陌生，仿佛五年前那个跪在雪地里喊着“总有一天，我会杀死你的，我一定会杀死你的！”的那个女子不是她。
　　他默默的低下头，弋安说得对，百姓将士们没有必要死。国亡与一城人共死是不一样的。
　　弋安又站了一会，在天儿的扶持下慢慢走下城楼。
　　云儿已经端着药碗站在楼下等着她了。
　　弋安看着那碗药，面无表情甚至是有些冷漠的，端起那碗药，没有一丝迟疑的全部喝下去。云儿天儿眼里已经积了泪水。
　　弋安放下碗，伸出手来摸一摸两个侍女的脸。“好了，不要这样。回去吧，我好累。”骨瘦嶙峋的手指划过她们的脸，带着些许的凉气。语气却好似是在撒娇一般，好像她真的是出去玩了一会，这会很累，想要睡觉。

　　午后，天儿带着杜袭走进永宁宫。太阳斜照在院子里，弋安靠在榻上，眼不眨的看着太阳。杜袭伸手覆上她的眼睛，温和的笑道：“弋安怎么啦？这么看眼睛会疼的。”
　　“杜袭你好啰嗦哦，”她在他掌下亦是微笑“再不看，就看不着这么好的太阳了。”
　　“瞎说什么。”他皱了皱眉，斥了一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卫国将亡，他也不是感觉不到，只是这种事情与云游的学士们一向关系不大。他也是不能插手的。
　　“他们都还好么？”弋安沉默了一会，还是问出了口。杜袭终于笑了出来：“都很好，阿澈很疼沅儿。他们相处得很好。”
　　弋安听他细细地说着两个孩子的事，唇边的笑意没有减下去，“杜袭，以后有机会，就把阿澈送回他身边吧，毕竟是他的儿子，况且我答应过代姬，让他们一家团聚。沅儿就不要了，让他跟着你，以后做个学士，我比较喜欢。还有，不要告诉沅儿我是他母亲，这样他会过的比较开心。”
　　“我知道，沅儿我也舍不得给他，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人知道沅儿的身份。等你这里的事情结束了，我就带你们去陈国，那里风景好，等你养好了身体，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到时候，我也就可以安心地到处乱跑啦。”杜袭笑道，语气开心的很。
　　弋安看着他说：“好。”这一个字，幽微的像是在叹气。
　　杜袭又陪她说了一会话，念着家里的两个孩子，匆匆的离开了。弋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咳的连五脏六腑都痛起来。
　　我很放心，杜袭，我的哥哥，朋友，我很放心。这一生，也就只有你不会背叛我，不会离开我。也不会，不懂我。

　　下午的时候，高将军还是打开了城门。他向季平提出了一个条件。
　　善待城中百姓，虽然卫国未立新君，但善待皇族宗亲和文武百官，不能滥杀一人。
　　季平答应了。他走在卫王宫的宫巷里，听着身后将士整齐的脚步，恍惚还是那一年，她奔跑在这条巷子里，笑声悠长。
　　永宁宫还是老样子，宫人将草木修建的很漂亮。夜色已经降临，池水泛着微微的光。只是这所宫殿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安静，非常安静。静的能听见蛐蛐的叫声。
　　季平站了许久，久到身边的将士忍不住提醒他。
　　他命人推开沉重的大门。卫国朝堂上的公亲贵族几乎都在这里，他们静默的站在荣欣殿外，没有一个人回过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宫门口的百里女官厉声喝道：“站住！就算是卫国亡了却也还是周天子亲封的卫国，永宁公主也还是我卫国的公主，受先王亲摄国政之命！你们竟胆敢擅闯公主寝宫，凭你们，也配！”
　　一旁的秦兵正要怒喝却被季平拦住。百里女官仿佛才看到他似的，冷笑一声，打量着说道：“秦国公子平，您竟然也会亲自来卫。我卫国不胜荣幸啊。”
　　这时殿门打开，卫王室的宗室长抹着眼泪走出来。他看了一眼门外的军队，叹了口气：“公主累了，你们也得到了公主的嘱咐，就……散了吧。”
　　没有人动，他们依旧站在那里，不言不语，默默的站着。
　　忽然殿门开了，云儿脸色难看的出来，朝着天儿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天儿微吸一口凉气，神色有些茫然。
　　她慢慢地看过地下这一群人，面无表情的展开手中一直拿着的丝帛念到：“孤，生于宗室，养于万民，到如今二十有二。受封永宁，愧对先王祖宗，不能保存卫国。辜负百姓百官，辜负宗室祖先。如今卫国亡与孤手，孤当以死谢罪天下。王族宗亲文武百官受命于先王，亡国之罪却是孤一人之罪，尔等不必牵挂。孤发此文书，望秦王念旧年之好，善待亡卫子民，孤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