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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习字4 ...

  •   至日暮时分,法师方来到小野草庵。侍从们早已洒扫齐整,便请她在南面屋子就坐。但见许多光头和尚走来走去,乱哄哄一片。法师来到老僧室中,询问道:“父亲一向可好?弟弟到初濒进香去了么?前次遇到的那位男子是否还在这儿呢?”父僧答道:“仍在这儿呢。他只说心情恶劣,正想请你给他剃度受戒呢。”法师便走到浮舟房间门口,问道:“公子在此么?”说着,便在帷屏外面坐下。浮舟虽觉难堪,也只得膝行而前,认真应答。法师对他说道:“我们能意外相逢,定有些缘份,故我虔诚地为公子攘解。只因我乃僧人,不便常致书相问,所以也不知你怎么样了。此外的出家人粗陋浅拙,生活在此,尚能习惯否?”浮舟答道:“多谢法师好意,我原本决心赴死,只因意外得救,苟延残喘至今,实在伤心。承蒙众人照应,我虽愚笨,也知应真谢盛情。但我不想与凡俗之人交往,一心只想投入空门,还望僧都垂怜,帮我一了夙愿。虽然我仍行走在俗世之中,亦不能效寻常男子也。”法师见他说得如此伤心,劝说道:“你年纪轻轻,来日方长,何必要决心出家呢?许多人出家时,自觉道心甚坚,但是天长日久,却后悔不迭。这其中尤以男子为甚,但那时已经晚了。千万要慎重决定啊?”浮舟啼哭着请求:“我从小命运多舛。父亲等也曾说过:‘不如让他出家修行吧。’到了稍懂人情世态之后,更是厌恶世俗生活,一心只想为来世修福。恐怕我死期已近吧,近来常觉精神恍忽,还望法师明苦心。”法师想:“真是令人难解啊,这样一个聪慧美丽的妙龄男子,居然毫不眷恋尘世生活。回想我为他攘解时驱逐的那妖魔,也声称他有弃世之心。如此看来他实在与佛道有缘。当初,若不为我所救,此子恐怕早已香消玉殒了。凡曾遭鬼怪所缠的,若不出家,深恐以后更有可怕可危之事呢!”便对他道:“不管为什么,只要一心向着佛门,总是诸佛菩萨所赞美的。我身为僧人,岂能反对。只是授戒之事,须得谨慎从事。我今夜须赴一品公主处,明日在宫中举行祈祷,七天期满回转之后,再替你落发受戒吧。”浮舟想,那时弟僧已返回草庵,定要千般阻拦,那就晚了。他担忧此事,定要当即举行受戒诸事。于是再三请求道:“我已如此痛苦,若以后病势越重,再受戒也觉遗憾了。且喜今日拜见,正是难逢之机啊!”法师是个慈悲人,听他说得凄酸,更觉其可怜,便答道:‘今夜已深,我年老力衰,经过这一番旅途劳顿,本想略事休息,再进宫去。但你既如此性急,我就今夜与你授戒吧。”浮舟欣喜不已,便取来剪刀,呈送出来。法师便叫来两个僧人,对其中一个阁梨说道:“请你给公子落发吧。”这阁梨想道:“这男子确实身世飘零,忧思郁结,若过俗世生活必然痛苦不堪。出家倒省心呢。”浮舟把头发从帷屏垂布的隙缝里送出来,这头发油黑亮丽、异常美丽,阁梨拿着剪刀,一时舍不得落下。
      再说,少将与左卫门此时已在房里与随法师同来的熟人高兴地畅叙。荒僻山野,难见旧人,一旦得见,忙论琐事,哪能知道浮舟受戒之事,只待可莫君慌张来告时,少将方才大吃一惊,连忙跑过来看,但见法师正把袈裟披在浮舟身上,说道:“以此略表仪式吧。请公子先向父母所在的方向拜三拜!”这一说,浮舟便想起自己身世飘零,竟不知父亲身在何方,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水滚滚而落。少将急说道:“哎呀!这如何是好!师父回来又不知要怎样骂我们了!”法师了解浮舟心情,只怕这话又惹他心绪烦乱,事已如此,只怕不好。因此立即斥止了少将,少将虽心里不满,也不敢再有什么话说,只是悻悻然。法师念动偈语道:“流转三界中,恩爱不能断。弃恩人无为,真实报恩者。”浮舟听了,想起今日削发,断尽恩爱,真有些悲不自胜。阁梨好不容易替他剪罢发,说道:“以后请僧人们慢慢地修整吧。”额发则由法师亲自剪落。仪式完毕,法师说道:“你的姿容已变,可千万别后悔阿!”于是向他讲述了种种尊贵教义。浮舟觉得长久的愿望今天幸得办成,真是可喜,一时心情轻松了许多,也觉得今后做人更有意义了。
      众人走后,草庵又归于寂静。夜来风起,其声凄咽,少将等说道:“公子在此孤独寂寞,清静度日,只是一时之事。荣华富贵之时,翘首可待。而今作了僧人,便只能吟诵经文,与青灯古佛为伴,如此年轻,以后的日子如何度过呢?即使是日薄西山之人,到了离伴绝俗之时,也觉凄苦悲凉啊!”浮舟不以为然:“如今我才算遂心如愿了。不再考虑人情世故,挣扎于那些思恩怨怨之中,正是求之不得呢。”他只觉胸怀开朗,似乎减去了若干重负。第二日,浮舟想道:“我削发为僧之事,毕竟别人不赞许。今日我改穿僧装,被人见了很难为情。头发剪后,末端松散,且又剪得不整齐,哪里去寻一个不反对我做法的人,来替我修剪修剪呢?”由于顾忌重重,便关了门窗,终日躲在光线暗淡的屋里。他天生寡言少语,万难袒露心迹。何况现在身边又没有可以倾心相谈之人。因此每有郁结,便借笔抒怀,消遣度日,诗云:
      “世人均作虚无看,曾弃此身分复捐。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话虽如此,心中总有些心伤。又诗道:
      “曾别人世临大限,今朝重背世人生。”恰值伤心之余,中将派人送信来了。草庵中人正为浮舟出家之事议论不止,不知如何是好,便将此事告诉了信使。那信使连忙回去报告了中将。中将深感失望,想道:“此人意坚如此,连无甚紧要的回信也不肯一写,一直疏远于我。如今居然削发为僧,真是遗憾。前天晚上我还同少将商谈,希望能有机会仔细看看他美丽的头发。而今看来,真是永无机缘了。”惋惜感叹不已。便再派使者送一信来,说道:“事已如此,其奈休哉!
      轻舟远影失,驶向莲台去。我欲步后尘,化作莲花身。”浮舟正当伤感,破例拆看了来信。更添无限凄苦,也许是同病相怜,便情不自禁地随意在纸上写道:
      “孤心已飘远,弃离浮世生。轻舟虽送去,犹未辨去径。”叫小将另用纸张包好,送了过去,少将道:“送给中将,再抄一下好些吧。”浮舟答道:“抄一遍反而写坏了。”中将得到答诗,非常珍视,然知事已无法挽回,徒自悲伤而已。
      不久,弟僧赴初濑进香回来,见浮舟已经出家,不胜痛惜,哭道:“作为僧人,我本应希望你出家。但你太年轻了,还有那么长的日子如何度送呢?我等已寿世不长,哪一天夭寿实难预料,想你孤身一人,我只有日夜祈祷,求诸菩萨保佑你一生平安无事了。”浮舟见弟僧如此痛哭失声,不由推想:想我父亲闻知我已死而又不见尸骨时,恐也是如此悲伤吧?便觉心如刀绞,只得默转身子,默然无语。更显凄美。弟僧又说:“你如此草率决定,真让人伤心呵!”便啼啼哭哭地替他准备僧装。别的僧人也都来替他缝制法衣,教他穿着。他们皆遗憾地说道:“公子来了,这山乡顿时添了光彩,我们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正想终日相处,以解寂寞孤单。谁知你也步了我们后尘,真可惜可叹!”不由得又埋怨法师不该遂了他的心愿。
      法师的攘解果然不同凡响,一品公主的病不久便痊愈了。世人无不称扬,众人深恐公主病后复发,仍将法师留住宫中,延长祈祷。雨夜岑寂,法师被明石皇后宣召去为公主通宵祈祷,遂遣散了劳累多日的侍从,只留下少数几个陪侍左右。明石皇后便也入帐内陪伴,向法师言道:“上皇恩信你已久,而此次攘解更是奏效,我想将后世之事托付于你了。”法师启禀:“贫尼寿世不多,佛菩萨曾暗示贫尼多次了。今明两年恐难熬过。故一直幽居深山,潜心修炼。若非宣召,是决计不下山的。”又言及此次作祟的鬼怪等可怕的事。又说道:“贫尼不久前曾遇一稀奇怪事呢。今春三月,老母赴初濑还愿回归时,偶伤风寒,借宿到一所叫宇治院的荒凉宅邸休养,贫僧深恐怪物作祟病人,哪知果然……”便将发现一男子的情形具言相告,明石皇后说道:“此事的确稀奇!”立刻害怕起来,忙推醒身边睡着的侍从。除了薰大将所喜欢的那个叫小宰相君的侍从没有入睡,听见了僧都的讲述外,其余被叫醒的人皆莫名其妙。法师觉察到明石皇后后怕,懊悔说出此事。
      便不详叙当时情景,只言及后来的事:“这回贫尼应召下山,路过小野草庵时又见了那男子,他出家之心已定,苦苦请求贫尼为他落发授戒,贫尼见他态度诚恳,便给他剃度了。那儿的弟僧是贫尼之弟,原是卫门督的遗孀。只因唯一的儿子亡故,痛苦之余,意外地得到了这男子,自然十分高兴,只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全心全意地抚养。贫尼给他剃了度,弟弟很是埋怨贫尼。这也难怪,那男子实在是姿容出众,非比一般,为了修行而失却芳容,确也可惜。只不知此子究系何等样人。”这法师口舌灵利,讲来滔滔不绝。小宰相君问道:“如此荒僻之地,怎能生出如许美人呢?身世端倪,恐现已清楚了吧?”法师答道:“还不曾明白。不过眼下也许他已经说了。倘真的出自名门望族,时久总会露些形迹。当然山野人家也会有这样美丽的儿子。龙中木也生出过佛来么?这男子倘是低微人家,恐是前世罪孽轻微,蒙上天恩赐,方能如此如花似玉。”如此一说,明石皇后便联想到宇治那边失踪已久的浮舟。匂亲王夫人也曾对小宰相君说过那浮舟离奇的死因,便疑心法师说的是此人,未便肯定。法师又道:“此子很怕外人知道他还活着,那样子好像有什么凶人在寻找他,所以要躲藏呢。”明石皇后对小宰相君说:“是这个人不会错了。你可告知薰大将。”他尚不明白薰大将和浮舟双方是否都要隐瞒,终觉得不应急着告诉这个斯斯文文的薰大将,所以终于没让小宰相君去说。
      一品公主的病痊愈了。法师也告辞归山。途中又转到小野草庵,弟僧不住地埋怨她:“如此妙龄男子,出家会增加罪孽呢!竟不来告我,自作主张,实无理论!”但埋怨已无济于事。法师回道“事已定局,应潜心修行,世之人老少与否,生死难卜,他割舍人生,想是自有道理的。”浮舟见法师如此说,很觉羞愧,法师又拿出些克罗、绢给他,说道:“拿去新制法服吧!你不用忧心,只要我活命期在,定要照拂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之人尚且恋慕人世,而你深山修行,耻恨何如呢?人世原本‘命如叶薄’啊!”说罢又吟:“松门到晓月徘徊……”。她虽是僧人,却也斯文儒雅,富有情趣。浮舟暗想:“真说到我心坎上了!”今日风势凛厉,刮个不止。法师又说道:“秋风萧瑟的天气,隐居山林之人最易落泪。”浮舟别道:“我也是幽居山野之人,难怪流泪不止呢!”便走近窗前,远远望见一群穿着各式旅装的人,正一路行来。只有从黑谷的山寺方面步行而来的僧人,偶有看见,至于要上比叡山而经过此地的,便很稀奇了。今天看到这些穿旅装的俗人,浮舟甚是诧异。原来是因他而生怨的中将。心绪一直不佳,散心来此。见此处红叶遍地,异常鲜艳美丽,顿觉心旷神怕。遗憾的是难找性情爽朗的男子,便对弟僧说:“寂寞无聊来此,观赏红叶,旧情难断,可否借宿一夜?”弟僧睹此思彼,伤心吟诗道:
      “山谷寒风劲,木叶落无声。游客思歇宿,惟叹树无阴。”中将答道:
      “凄清山乡寒,幽人不复在。不堪空行过。闲坐徒看林。”她仍是念念不忘出家的浮舟,对少将君言道:“能否让我窥视一下他现在的容姿呢?这可是你曾许诺的,不可言而无信。”少将只得进去探看。见浮舟打扮整齐,身穿淡墨色线纳,内衬暗淡的营草色服装,娇小玲政,发端如折扇,沉静铺开。脸庞端庄秀丽,薄施粉黛,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如九秋之菊,含珠垂挂帷屏,低眉垂首,一心诵经,其模样形如画中人。如此标致容姿,少将已多次看见,每次都仍忍不住一边感叹,一边为之惋惜流泪,可以想象,要是思慕他已久的中将见之,恐又生出无限感触呢!于是少将便将纸隔扇钩子旁的一小孔指与中将,又将阻碍视线之物技开。中将急不可耐,忙向洞中窥探了一回,大为感慨:“真没想到如此美貌,真是倾城倾国,天下无双了!”她便觉得浮舟的执意出家完全是她追得过紧,仿佛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心中说不出的懊丧,凡欲泣哭出声。又恐浮舟听见,忙退避出来。她暗暗纳罕:“如此标致和悦之人丢失,总该有人来寻吧!世间倘是谁人走失或出家,恐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呢,而……”她左思右虑,甚是莫名其妙。又转念一想:“貌美清丽如此的僧人,实令人销魂,我还得设法偷会此人。”便诚恳地托求弟僧,说道:“公子以前不好与我相见。如今既已剃度授戒,与我见面总不会顾虑重重吧!望能多方开导,明我数次来访之心,我本来只为不忘令郎旧谊,哪知旧愁未消,新情又添啊!”弟僧答道:“我正愁此子孤苦伶什,无人托靠,你若不忘旧情,经常来此,我便可放心了。一旦我夺世已定,他不知如何可怜呢!”中将听了这话,猜想此子和弟僧关系必然非同寻常,但终究不解其中奥妙。便说道:“我的寿命虽长短难量,但承蒙信任,定当竭力作好公子的终身保护人。唉!果真无人来寻领么?虽不明来历亦无顾虑,但终有隔阂啊!”弟僧回言道:“倘他生在红尘,世人知悉,必有人前来寻觅,但既已遁入空门,尘缘已尽,也不必如此了。”中将凄然作诗,转与浮舟道:
      “君弃尘俗为厌世。我抱怨恨因流嫌。”少将即向浮舟说了中将对他的深情厚谊,又转告了中将的肺腑之言:“请视我以手足吧,相互间对诉已往之事,可好?”浮舟答道:“歉意之极,可我对你的深切恳请一点也不懂呢。”竟不回诗作答,心想:“我屡逢不幸,早已淡漠人生,惟愿同其枯木,终老一生。”他长久忧郁愁闷,直到遂了出家之愿后,方觉神清气爽。有时也和弟僧吟诗对歌,下几局棋,愉悦地打发时光。同时潜心修行,《法华经》自是熟烂于胸,其他佛经也读了不少。一晃进入冬季,大雪纷飞,草庵之外积雪盈足,更是人迹罕至,小野居地愈加荒凉冷寂了。
      转眼又至新年,春天的手指还末叩响小野草庵的门扉。溪流尚未解冰,流水声不闻,小野草庵仍一片沉寂。那个咏“为汝却迷心”的人,浮舟早已痛恨,但当时的情景,仍未忘记。念怫诵经之余,常随意习字作诗:
      “彤云蔽日野飘雪,触景忆旧愁未消。”他常隐入沉思,想:“绝迹尘俗已一年有余,可否还有人思念我呢?”一日,一人踏雪而来,挎只常见竹篮,盛了一些新浆嫩芽,专门送给弟僧。弟僧转赠了浮舟。附诗道:
      “带雪新采嫩山菜。愿君长乐青似蔬。”浮舟回诗道:
      “官盖山野新菜青,从命延年报君情。”弟僧深觉如此,感动地说道:“倘是尘线未绝,投身世俗,前程有望,那该多好啊!”说罢竟呜呜咽咽起来。在浮舟的房檐下,几株红梅傲雪而开,芳菲依旧,他便油然想起“春犹昔日春”的古歌。对于红梅,浮舟可谓情有独钟,是不是因为那“遗恨不能亲”的衣香呢?后半夜做功课时,将净水供于佛前,便叫一小僧折来一枝梅花,那红梅幽恨般地散落了几瓣。浮舟独自吟道:
      “谁拂香衫袖?渺茫人影空。离人惜春晓,梅香似衣香。”且说父僧有一个在纪伊国当国守的外孙女,年约三十,相貌堂堂,气度轩昂。此次从任地返京前来问候外祖父,而因老僧早已年老,耳聋眼花,哪能闲叙得清,便转来探访。对舅舅弟僧道:“未料老祖父已如此年迈力衰了,真令人心酸呵!可能将不久于人世吧!我长年在外,不能随传外祖父左右,一尽孝心,真是愧疚。我父母早亡,早把老祖父当作父母看待了。常陆守夫人常来访问么?”大概是纪伊守的妹妹叫常陆夫人吧!弟僧答道:“一年年这里愈发孤寂了,常陆守夫人亦久不见音信,恐你外祖父万难等他回来了。”浮舟此时偶然听提起常陆守夫人,以为是自己父亲,便侧耳倾听。纪伊守又道:“我回京时日已久,但公务繁杂,未能及时来探问。本欲昨日来此,不料薰大将又邀我同去宇治,在已故八亲王山庄权住了一夜。因为:薰大将曾钟爱八亲王家大公子孰料大公子不幸亡故。薰大将悲痛之余,又移爱于其弟弟,将其藏于此山庄,不料这弟弟去春也亡故。这回为办周年忌辰的佛事,特意去那山寺与律师商讨诸多事宜。我有心奉赠一套男装,作为布施之用;想在你这里缝制,不知可好?至于衣料可叫他们赶紧织来。”浮舟听了这话,忍不住又感慨一番。他怕别人看见,忙背转身子,朝里坐了。弟僧问道:“听说亲王有两位公子,不知匂亲王夫人是哪一位呢。”但纪伊守只顾自说:“后来那位公子,因其父出身低微,大将对她不甚重视。如今薰大将悔恨不已,悲痛万分。大公子死时,他也悲痛欲绝,几乎看破红尘,一了尘缘呢。”浮舟深觉这纪伊守是薰大将所亲信的人,不觉害怕。但闻纪伊守继续说道:“令人费解的是,两位男子都亡在宇治。昨日大将神色黯然,甚是悲戚。她徘徊在宇治川岸边,面对苍茫河水,真是泣下如雨呢。后来回到室中,在柱子上题一首诗:
      ‘江水澄澄流,倩影渺无踪。只余饬心客,望江泪难收。’她寡言少语,满面戚容。这种情深义重,风流俊逸的女子,任何男人见了也会怦然心动呢,我追随薰大将多年,对其甚是敬仰,即便官至一品,我也毫不企慕呢。”浮舟暗忖:“如此人物,也能体味大将人品。”便听弟僧言道:“薰大将虽不能与六条院的光姬相比,但当今世上,可数她们这一族人丁盛旺呢。那位夕雾左大臣怎样呢?”纪伊守答道:“夕雾左大臣也清新儒雅,才学也众,品德高尚。还有匂亲王,也是相貌堂堂之人。如果我是男人,也想去随侍左右呢!”这一番话似乎专为浮舟而说。真让浮舟又悲又喜,只是事情离奇,虽有关自身,也觉不是人间所有。纪伊守倾心吐胆诉了一回,便转去了。
      浮舟闻知薰大将对他至今不忘,便想到父亲,他老人家也一定未从悲伤中走出来吧。纵使父子相见,可自己已出家为僧,也会让他失望了。弟僧众人受纪伊守的请托,此时正忙乱地料理染织,赶制男装。浮舟见众人为自己周年忌辰办布施品,甚觉荒诞,无奈不好说明,只得远远坐了观看。这时弟僧对他说道:“你也来试试吧,你是很心灵手巧的呢。”说着就将一件单衫递过来。浮舟又气又恼,便不伸手去接。只是答道:“我心情不好呢。”便躺卧下来。弟僧一见,忙放下手中活儿,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另有一僧把一件表白里红的褂子套在红色的衫子上,对浮舟说道:“你该穿这样的衣服呢!那淡墨色的太枯燥乏味了。”浮舟便写诗一首道:
      “青衣护残身,无意着锦装。着时徒怀旧,伤悲断人肠。”他又担心地想:“我身世端倪迟早定会被他们探听个明白,到时可要怨我城府深沉,冷酷无情了。”前思后想了一会,又从容说道:“旧事已模糊不清,只是见你们缝制此种男装时,方感怀于往事啊!”弟僧回道:“即使迷糊。恐也不不会全忘,只是你讳莫如深,避而不谈,好生令人伤心!我出家多年,手脚已愚策,哪能裁制好此种服装,见到此,只令我又忆起爱子啊!不知你可否也象我思念儿女一样思念你的父亲?你的父亲还健在么?我明知儿子已不在人世,仍时时觉得他只是去了某个地方,有一天仍会回自己的身边来的。像你这样突然音讯全无,必定有更多的人在想念你吧!”浮舟戚然答道:“我在俗世之时,父亲尚在。只怕现在已经亡故了。唉!回忆往事,只会徒增伤悲,所以不告知于你,并非隐瞒啊。”说罢泪流满面。
      且说薰大将办周年忌辰法事已毕,想起和浮舟的因缘已成水中月镜中花,不胜感伤,便尽力照顾常陆守的女儿。浮舟的异母姐妹已经成年的擢升为藏人,或者到她自己的大将府里去当将监。未成年的,则择其中面貌清秀者作为随从,以供使唤。一个清静雨夜,薰大将去拜访明石皇后,此时传从甚少,两人便对诉已往之事,薰大将言谈道:“前年我爱上了荒僻的宇治山乡中的男子,世人讥议不止。然我以为因缘乃前世所定,便不断去造访。后来发生不幸之事,便人去楼空,前去甚少,前几日乘便去了一趟,睹物思人,不由悲从中来。那圣僧的山庄很能引起人的道心呢。”明石皇后便忆起了法师曾经说的,甚觉薰大将可怜。便问:“那是不是鬼怪出没的地方?那男子是如何死了的?”薰大将推想,他大约觉得两人在同一地方相继死亡很离奇吧,便有此一问。遂答道:“想必如你所言,那荒僻之地确有恶物吧?我所钟爱的男子,确死得离奇。”但她并不实说。明石皇后觉得此事毕竟是她的隐私。如果她知道别人也已清楚,定会不高兴。又想起匂亲王曾为此事忧郁成疾,虽然不该,也是可怜了。可见两人都不愿在人前提这你那子。因此明石皇后也不好再问。他悄悄召来小宰相君道:“大将为此很伤心呢。很想将法师前次所说据实相告,又恐说错人家,终不便开口,你还是乘便把法师所说告诉她吧!”小宰相君回道:“皇后尚且不便,下人如何开得口?”明石皇后道:“我尚别有不便之处。”小宰相君料得是匂亲王之事,只觉好笑。
      薰大将到小宰相君房中米时,他便乘机告诉了她。薰大将惊疑不已。她暗想:“前天皇后向我提及浮舟,看来他可能略知此事呢,怎不说于我知呢!实乃可恨,也怪我本据实以告,对此事我一直隐秘,殊不知外间早已纷扬了,活人之密尚且难保,何况死人呢?众人评说那是一定的。”她觉得对这小宰相君,也不好倾心相告。只是说道:“如此看来,这人酷似我那所亡之爱人了。这人还住在那边么?”小宰相君答道:“法师奉召进宫途中,已为他落发授戒。早在重病之时,他就道心已坚。一心只想出家为僧。虽经众人力劝,仍不改初衷,终于投入佛门。”薰大将想道:“地方都是宇治。想想前后情形,此人与浮舟相似颇多。如果能确认是他,真是出乎意料的怪事了!倘只听传闻,又难以确信。亲自去找,又怕人家知道了笑我痴狂。此外,匂亲王若知了,势必念起往事,去打扰他求道修行了。明石皇后未能向我言明,恐是她特意关照。故皇后虽觉离奇,也只得闭口不谈,我虽衷心怜爱浮舟,也只得断绝其念,阳世不能逢,阴世总能逢吧。”她思来想去,心烦意乱。她料想明石皇后不会把此事告诉她,但想探探他的口气,于是寻个机会,对明石皇后说道:“有人告诉我:我认为死得离奇的那男子,仍在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然而我常思量:此子生性怯弱,怎下得了投河自尽决心呢?照那人所说的来看,他似乎是被鬼怪摄了去。也许真的是这样吧。”于是稍稍详细地告诉他一些浮舟的情况。而对于匂亲王之事,薰大将只是从容地略略谈起说:倘匂亲王得知我又打探得那男子下落,定会在背后加减些言语。说我轻薄好色呢。所以我最好佯装不知。”明石皇后言道:“法师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告知于我,我心尚未能清楚,那匂亲王哪能知道呢?她生性乖戾,恐真被其得知,又要添麻烦几多呢?世人都讨厌她在男女恋情上的轻率行为。我真替她担心呢。”薰大将也觉得明石皇后确实诚挚稳重,凡是别人私下告诉他的,不管什么事情,他从无半点泄露。于是也就放心了。
      薰大将想:“不知他居于何处,我得亲去探看,只有先去拜访法师,方能弄个明白。”她朝夕考虑此事。每月初八,比叡山规定举办法事,并供养药师佛,有时参拜山上的根本中堂。薰大将上山诸事完毕后,便决定下山直赴横川,再返京。只带浮舟的妹小君同去,至于是否告知浮舟家中,尚无定论,而小君前去,她大约是想为这梦幻般的遭遇添些哀趣情愁。所以一路上她思虑不断:“倘浮舟真在人世,而已遁入空门,或已移情他人,不知我将何等伤心啊!”她反复思量,心情愈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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