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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习字1 ...

  •   话说比睿山横川附近有一位道行深厚的法师。她那八十余岁的老父和约五十岁的弟弟,都是僧人。早年,他们就许下了心愿,如今要到初濑的观世音菩萨那里去还愿。于是法师便叫她十分得意的门生阁梨同行。父亲和弟弟在初濑做了功德佛事后,归途中父亲不幸染病,自然不能再走了。幸好在宇治寻得一户熟识的人家,便在那儿借宿暂住。然而,老僧年迈体弱,病势总不见好转,众人因而担忧不已,只得派人到横川告知法师。此时法师正闭居山中修道,她曾立下重誓:道不成不下山。但想到父亲风烛残年,万一病死途中,如何是好?事已至此,也只得破誓。于是匆忙下山到宇治探望。虽然人老终免一死,但惯例不可废。因此,法师便和几个弟子为祈祷而紧张地忙乱起来。这人家的主人知道有人病危,说道:“我们即去吉野御岳进香,近日正在斋戒。如今这样年老病重的人在此,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呢?”她深恐人死在她家,冲了斋戒。法师也觉得实是对人家不住,再加上她本就嫌这地方肮脏狭窄,很想带老父回家去。无奈此时方向不利,不宜出行。思忖良久,猛忆起这附近有一所叫宇治院的房子,是已故朱雀院的财产,那儿的守院人和她是旧识,到那里去,不会不给人情的。于是便派人前去,要求借宿一两日。使者很快回来报告道:“守院人全家都到初濑进香去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古怪的看家老婆子。这老婆子告诉她们:“你们要住,就请早些。院中的正屋都空着。迟了,恐怕常来进香的人住了。”法师一听,甚是高兴,说道:“这样甚好。那屋子虽是皇家的,但并没有人居住,想是很不错的。”便决定亲去看一番。因为平素常有人来投宿,那老婆子也习惯了接待客人,所以虽然设备简单,却也料理得很是整洁。
      法师及其随从到了宇治院,环顾四处,只觉荒凉阴森,倍觉恐怖。于是催促几位法师赶忙吟经涌文,攘灾驱邪。陪同去初濑进香的阁梨与同行僧人,想明白此地是怎样一个所在,便点起一盏灯,叫一个下级僧侣擎着走在前面,一行人便往正房后面荒僻之处行去。到得那里,只见林茂木丰,翁郁之中透出阴森,不觉一阵凉意直透脊背。再向林中望去,只见地上一团白色之物,并不十分分明。众人好奇,便将灯拨亮一些,走近细看,好像是一个活物呆坐着。一尼姑说:“大概是狐狸精的化身吧?可恶的东西,要它显出原形来!”便再走近一点。另一尼姑说:“喂,不要走近去,怕是个妖怪呢。”于是就举起降伏妖魔的印来,眼睛盯着那东西一动不动。众人惊悸不已,幸好都是秃头的尼姑,否则真会毛发直立呢。倒是擎着灯火的那尼姑毫无惧意,径直逼拢了去。只见那东西长发柔和油亮,正靠在一株高低不平的大树根上饮声抽泣。众人惊讶不已,说:“这倒是奇了,还是去请法师来看看吧。”连忙去见法师并把所见情况告诉了她。法师也觉稀奇,道:“狐狸精变作人形,往昔只听说而已,倒从未见过。”说罢,便召来四五个随从,同她前去看个究竟。到了那里,见那物仍如僧人刚才所言之状,并无什么变化。不觉疑惑起来,但又不敢走近,只好站在一边守候。希望天亮时,能看个分明,看看那东西究竟是妖还是人。一面又在心中念动起降治妖魔的真言咒语。过了好一阵子,她似乎看清,说道:“这是个男人,并非什么妖孽。深夜至此,恐是有什疑难之事,过去问问他吧。”一个僧人疑惑地说:“即便如此,孤身男子怎会到这院子里来呢,恐怕也是被什么妖怪骗了,带到这里来的。这对病人怕是不吉利吧。”于是法师便吩咐那个看家老婆子来问个究竟。寂夜中人的回音冲荡,更增恐怖。那老婆子好不容易歪歪地从屋里出来了,僧人问她道:“这儿是否住有年轻男子?”便将那指给她看。老婆子答道:“这是狐狸精在作怪,这林子里常闹妖怪。前年秋天,住在这里的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被狐狸精抓了去。我到这里来找,哪知那精怪却不慌不忙,像无事一般呢?”
      僧人问:“那孩子呢?是否死了?”“倒没有死,照样活着。那精怪倒不会伤人的,只不过吓吓人,逗人玩罢了。”她毫不经意地说,仿佛这事已习以为常,不必大惊小怪。众僧说道:“如此说来,眼前这男人恐也是狐狸精作弄的结果吧?还得仔细看看。”于是便叫那掌灯的僧人走近去询问。那僧人上前去喝道:“你究竟是人还是鬼?闻名天下的得道高僧正在此处,你能隐瞒得了么?还不快快如实说来!”良久不见动静,便伸手扯他身上衣服。那男人忙用衣袖遮住脸,也哭得更加厉害了。僧人又道:“喂!可恶的东西!看你能隐藏到哪里去!”她极想弄清他的面貌。忽又想到这不定是从前在比睿山文殊楼中所见的那个面目狰狞的鬼,不免踌躇起来。但众人都看着她,便逞强去剥他的衣服。那男人顿时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僧人道:“无论如何,世间不会有这等怪事。”定要看个明白。此时天不作美,忽地下起雨来;来势异常猛烈,其中一人道:倘若不管他,让他独自呆在雨中,肯定活不了。还是将他挪到墙脚下去吧。”法师这时也开口说道:“我看他实是一个真正的人。若是这样,眼看一个活着的男子扔弃在此,而不救助,实乃罪过。便是地中鱼、山中鹿,眼看被人捉去,命在旦夕而不尽力相救,恐也是不对的。生命短暂,所以应当万分珍惜。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人呢?无论他是被鬼神所祟,或者被人遗弃,或者被人诱骗,总是不幸的。这样的人必然蒙我佛救援。现在先给他饮些热汤,看是否能救。倘若尽了全力而救他不活,也是无法的。”便吩咐把这男子抱进里面去。徒弟中有人异议道:“此事恐怕不妥吧!室内正有患病垂危之人,送进这非人非怪的东西去,岂不更不吉利。”但也有人说道:“姑且不论他是否是鬼怪化身,现在毕竟是一个活人,岂能见死不救,而让他死于大雨之下,到底残忍了些啊。”众说纷纭,法师也顾不得许多,只让那男子躺在一个僻静隐蔽处,以免那些仆役看见,招人胡言。
      老僧被迁到宇治院暂住,不料下车的时候病势更转恶劣,众人忧虑不堪,不免又忙乱奔走了一回。法师等到父亲病势稍缓,便问徒弟道:“那男子现在如何?”徒弟回道:“还是昏沉啼哭不已,想是被妖孽之气迷住了。”法师的弟弟听见了,忙问是怎么一回事?法师便细致地将这件怪事告知了他。哪知弟僧听了,顿时哭泣起来,说道:“我在初濑寺中做了一个梦呢。是怎样的一个人?快让我看看去。”徒弟道:“就在这东面边门旁,自去看看吧。”弟僧立刻前去,只见那男子被孤零零地抛在那里,同情之心不由大增,便又仔细地看了一回。但见那男子年轻美貌,身穿一件白线衫子,下着一条红裙。虽然衣衫凌乱,湿痕斑斑,但依旧香气悠悠。这僧细细端详了一回,便禁不住悲喜交加,说道:“这是我的儿子呀,是我日夜悲悼思念的儿子啊。”一面哭泣,一面忙叫侍从把这男子抱进室内去。那些侍从未曾见过他在林中的情景,因此并不害怕,便无所顾忌地把他抱了进去。那男子虽然衰弱已极,却还能勉强睁开眼来。弟僧对他说道:“你说话呀,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一个人来到此地?”但他似乎没有知觉。弟僧便拿了汤来,亲手喂他。可是仍是气息微弱,一直昏迷不语。弟僧想:“可怜的人啊!如果死了,不是更添我的悲伤么?”于是唤来阁梨,吩咐道:“这个人恐怕不行了。请你快快替他祈祷吧。”“我早就说过这男子已是不行,何必多费心机呢?”
      图梨不以为然,但终是未能拗过弟僧,不得不向诸神诵般若心经,又作祈祷,法师也走过来探视,问道:“怎么样了?他究竟是被什么东西作祟呢?”众人见那男人仍是毫无反应,昏昏如故,不免又纷纷议论起来:“这男子恐怕活不成了,没想到我们被这种不祥之事纠缠于此,实在晦气。然而这男子看来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即使死了,也不能随随便便地抛弃在这里。唉,这真叫人为难呢”弟僧连忙阻止她们,说道:“小声些!不要叫人听见。否则会再筹来麻烦呢。”他很是怜爱这男子,很想救活他。因此他更竭力尽心地照料守护他,对他竟比对患病的老父更细心体贴呢。这男子虽然来历不明,但他那美丽、凄楚的样子,也获得了众侍从的同情和好感,都纷纷仿效弟僧,悉心呵护,希望他活过来。这男子有时也睁开眼睛来,但那眼泪只是淌个不住。弟僧看了,对他说道:“唉,真伤心啊!我知道你是菩萨引导你来代替我已失去的爱子的。你如果死去,我反而更添伤悲了!我能和你在此相遇,定有前世因缘。你总得对我说几句话才好啊!”那男子好不容易才开口道:“我即使能活过来,也是毫无用处的废人了,徒给你增添负担。我实在有愧,请你还是把我扔进这条河里去吧。”声音轻若游丝,弟僧好不容易才听清楚。见他如此说,不由更加悲伤地说道:“你好不容易说话了,我正高兴呢。想不到你说出这等难听的话来,为什么要说如此凄绝的话呢?我怎么能如此做呢?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来到这地方的?”但那男子只是闭口不言。弟僧回味他刚才的意思,不由得猜想:莫不是身有伤残才如此绝望么?于是细心察看,见并无异状,心中顿又生疑:难道真是出来诱惑人心的精怪么?
      僧都等一行人在宇治院闭居了两天,整日替父僧和这个男子吟经涌文,祈祷平安。然而,众人见仍无好转,心中疑虑更甚。附近乡人之中,有几个曾在法师处当过差,听说法师在此,便赶来问候。言谈中提及道:“原嫁与薰大将的八亲王的公子,最近不知怎的忽然死了。我们几个也去帮办丧事,因此未能及时前来拜谒,尚望见谅。”众人听了,甚是诧异,弟僧暗想:“这样说来,这男子莫不是那公子的灵魂所化?”愈想愈是不安,心中恐惧顿生。众侍从也道:“昨日晚上我们都望见火光,可能是火葬吧。仪式似乎并不隆重呢。”乡人答道:“是啊,他们有意办得简单,不愿过分铺排张扬。”几个乡人因刚办过丧事,唯恐身上不洁,所以未进内室,只在外面交谈几句就离去了。侍从们说:“薰大将爱上八亲王家大公子,但大公子已死多年。刚才所说的公子又是谁呢?薰大将已经娶了二公主,决不会再爱上别的男子吧。”
      过了几日,法师父亲病已痊愈,同时方向不利的时期也已过去。众人觉得久留在这荒僻之地实在枯燥乏味,便准备回家。侍从们说:“那男子还非常衰弱,怎么可以上路呢?真叫人担心啊!”但只得备了两辆车,派两个僧人在老人坐的车子里服侍。叫那男子躺在弟僧乘的车子里,由另一待从服侍。一路上,车子缓走慢行,并不时停下来给那男子喂汤服药。他们的家住比睿山西坡本的小野地方。路途遥远,众人归家心切,便兼程赶路,深夜时分,总算抵达了家门。僧都照料父亲,弟僧照料这个不明来历的男子,都从车上抱下来休息。父僧是老病,平素也时有发作,然而经过一路长途颠簸,免不了又发病几日。法师又只得悉心照料,直到父亲痊愈,才又依旧上山修道。
      法师深恐外人知道她带了一个年轻美丽的男子回来,对她不利。所以凡是未亲见此事的徒弟,都不告诉,即便知道的,也是严加告诫。弟僧也严禁大家外传,他深爱这个男子,生怕有人来找寻。他常想,如此一个娇贵的公子怎会落魄潦倒在这乡野之地呢?又疑心是入山进香的人在途中患了病,被后父之类的人偷偷地抛弃在那里的。尽管猜疑种种,然而终无法明确。因此弟僧日夜想他早点恢复健康。但是数日来仍是昏昏噩噩,全无生气。到最后他也不得不怀疑,或许这男子再无生望了。虽是这样认为,但仍是尽心尽力地看顾。于是他就把在初濑寺做的梦对人宣讲,并请以前曾为这男子祈祷的阁梨悄悄地替他焚芥子以祈平安。
      弟僧继续悉心照料这男子,不觉过了四五个月,但那男子仍然不见好转。他万分苦恼,只得长书一信,派人送到山上向法师求救。信中说道:“我想请长姊下山来。救救这男子,既然时至今日他尚未断气,想必不会死了。定是鬼怪死死纠缠住他的缘故。尚望长姊慈悲为怀,普渡众生!若要你入京,当然不便,但到我这山居来总是无妨的吧。”言词情真意切,颇使人动情。法师回书道:“此事确实奇怪,此子性命能持续至今,实乃我佛佑他,倘若当日弃之不管,实乃我佛耻辱,罪过不浅啊!此次与他邂逅,定是缘分至此吧。我定会前来竭力救助。如果救助无效,只怨他命定如此了。”法师很快就下山来了。弟僧高兴得再三拜谢,并把那男子数月以来的情状—一相告。他说:“病得这样长久的人,没有不神情憔悴,形容枯槁的。而此子除了仍昏迷不醒以外,仍是姿色未减,容貌未变,显得清秀动人。我时常认为他马上就要咽气了,可一晃数月,仍然活着。”法师听了,不由感慨道:“我最初找到他时,就觉其容貌非比一般!且让我再去看一看吧。”便过去细致端详,说道:“这容颜确实状若天仙,若非前世积德,哪能如此秀美不俗呢?可能因为某些过错,而遭此灾厄吧。不知你听到了什么消息?”弟僧说:“没有,一点也不曾听到。总之,这人是初濑的观世音菩萨赐给我的。”法师说:“大概是某种因缘,才使菩萨垂怜于你,恩赐你这样一个男子。要不是这样,怎能有此好福份呢?”她认为此事奇特,便开始替他降魔驱邪,祈佛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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