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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极北苦寒,桑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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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姑娘可是渡娘?”
我松开手中揉捏的水草,扭过头去,只见一身黛青单衣的男子站在我的船尾,虽然面色僵硬,眼睛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水面,全身弥漫着一种生无可恋的气息,刚刚,是他在说话。来到桑海的人大多都是这般情绪。
我隐去唇畔本就微不可见的讥诮,轻轻点了点头,撑起桨,“上船吧。”
他依然面无表情,行尸走肉般走到船首处,负手背对着我就那么笔直的站着,衣袂随着若有似无的风微微颤动,似神仙般有飘然归去的寂寥,但那双青筋暴起的手暴露了他的内心绝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
是的,这漫天充斥银白的地方就是凡世中的人们所谓的桑海。世间相传极北之地的极寒之地,漫天是白色。这漫天的银白的极白之处有一汪白水唤作“桑海”,有沧海桑田之意。据说,在尘世中那些对自己极其厌恶或深感罪恶的人,若是想脱离愁苦求得上天亦或是自己的原谅,就可以来这片桑海,找到一位唤作“渡娘”的摆渡人,乘上她的船,待行至桑海中心,便可求得救赎之法。
是了,我就是那所谓的渡娘,桑海的摆渡人。
我收回看向那片黛青色的眼光,瞥了眼手中的桨,唔……..一不小心又搅动了湖底的白骨。水面被桨搅动的颇不平静,不时引得几根白骨浮出来。
不一会儿,就到了桑海中心,我一边把船稳下来一边漫不经心的朝那名男子说道“跳吧”。
本来在船头寂然一路的黛青色却骤然起了波纹。只见他猛然转身,本来可以饱含风情的桃花眼此刻却是血丝乍现,睁大的双眼中满含着不可置信。我有些不明所以,也懒得搭理,索性放好桨后就斜躺在船尾闭目养神,静等那声“噗通”了。
然而就在我快要睡过去的时候,隐约听到对面传来了声音。以为他已经完事,我便准备撑船回去,却发现他竟然还在船首一动不动盯着我站着,不过眼中似乎比刚刚多了些生气。我难免有些不耐烦,一个大男人竟然这么婆妈。他见我面露不耐,只好微微拱手,随之低垂下的发丝掩住了他的神色,他又重复了一遍:“姑娘尚未给我救赎之法。”
我不由的笑了,心觉此人真是个痴傻之人,不知道凭他的心智是怎么在这片漫漫荒野之中找到我的,却还是勉强正了正脸色,答道:“公子当真是真君子,临死之前还知道开玩笑来打趣一番。不过公子您大可不必这般费工夫,我是笑不出来的。您尽管跳就是了。”
他抬起头,皱着眉盯着我似乎费了好大功夫才听懂我的话,然后又小心翼翼得问:“世间相传渡娘所给的救赎之法莫非就是跳入这桑海中心?”
我虽然诧异于他竟然苦恼于这样无聊的问题,但还是本着关爱残障人士的心思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他见我点头似乎更加大受震动,全身竟是轻微发起抖来。我正感到疑惑只见他三步两步冲到我面前,青筋暴起的手紧抠住我的肩,因寒冷而苍白的双唇颤抖,像是想大声叱问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言。这样我倒是难得看清了他凌乱发丝下的脸,嗯,长得真是漂亮,可惜睁得老大的眼里血丝着实过多,显得有些可怖,给他原本漂亮的外表减了不少分。肩膀有些疼,顿时也没有了慢慢鉴赏美人的兴趣,我轻抬衣袖拂去了他的手。我本不就是他们那般柔弱的凡人,这么一拂就足够让他后退数步。
他眼中的惊愕似乎又重了几分,但我再也懒得再去顾及他的情绪。冷声对他说道:“你不是来求得救赎之法么?我早已回答,你又此番恼怒些什么?”
听了这声呵斥他不由垂下双眼,眼神似乎又开始恍惚起来。这样更是让我觉得凡人软弱,想起之前的几位麻烦的凡人,话中又多了几分嘲讽,“你来到这里不就是求得上天的谅解来获得解脱么?怎么,如今又没有勇气了?!没有胆量就继续回去唯唯诺诺活着。世间哪有那样毫无代价救赎?那样的救赎叫做‘逃避’…….”
未等我说完,他反倒仰头大声反驳:“你又懂得什么!若是一死便可弥补我的过错,我随之一命早已弃去!我又何必苦苦寻到桑海来求助于你!你远离尘世避居桑海,便以为红尘种种尽是无谓的纷扰,只是用嘲讽的眼神看待一切凡世的纠缠!逃避的是你……..”
听到这里我再也听下去,甩出一根银针点住他的睡穴任他倒在船里。
呵,他还真是厉害,看似痴傻却能被我三言两语激出这般口才。唔…….这么一说,我才是厉害的那个呢,禁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怎么会有眼泪留下来呢?
真不喜欢流泪,泪水一出现我就会看到那些“奇怪”的事了。
泪水模糊了视线,恍惚中我又看到“她”了。她可真是漂亮,明明和我的脸一样,为什么她的就那般耀眼呢,耀眼的我都离不开视线了。也许是因为她偏爱红衣而我就只有白衫吧,唔….要不明天去找找婆婆的衣柜里是不是有红色的锦缎?哦……..婆婆,我想起来自己是谁了,或者说,我想起来她是谁了。
苏州女子大多温婉,也常着素色衣衫,可她虽生于苏州却偏爱红衣,父母疼爱,也就什么都依着她。她喜欢舞刀弄枪,父亲便为她寻了一位师傅,倒也习得一手好剑法。她喜欢清脆的铃铛,父亲便在西域行商时专门为她找了一串白绳铃铛,从此这串铃铛就系在右脚腕上,再没有摘下过。后来,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一阵夹杂着雪花风吹动了船,船微微晃了两下,拉回了我走远的思绪。哦,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这男子还昏着呢,天色也暗了,凡人可挨不过桑海上的夜晚,真是脆弱啊,察觉到自己又嘲讽的笑了,突然心头又浮现他方才的话,笑意便硬生生僵在了脸上。收起脸上多余的表情,拿起船桨,开始向岸边划,再也懒得看他一眼,再也懒得给他一个表情,我可不想再被别人那般斥责了。
(二)
船靠岸,水浅处依然隐隐可见白骨,到底婆婆在我接她的衣钵前救赎了多少人?是不是因为桑海快被填平了才在几年前不吭声地走了?
收回无聊的猜想,停好船从水泮的白骨下捞出一粒拳头大小的珠子,瞬间整艘船就被照亮了,明亮感让我忍不住弯了嘴角,享受这一刻的满足感。
可是,眼神一瞟就看到了那个倒在船里的人,好吧,我为数不多的好心情又被破坏了,今天可是还有事情没有办完。仔细搜刮了脑子里婆婆之前交给我的对付这种抵抗救赎的“麻烦人”的方法,嗯,我大概知道怎么办了。
走到岸上,采了几株离人染,又走到船头,从桑海里捞了一把锦鲤游。桑海因为海底有很多那种亮亮的珠子,尽管有层层白骨以及整片整片唤作锦鲤游的水草遮盖着仍然可以看得出来桑海泛着好看的光。混着婆婆留下的药引把它们研磨成银灰色的糊糊,唔……..真恶心,我还得亲眼看着别人吃下,真是残忍。
嗯………他不醒的话好像没有办法吃下去,无奈,还是把他叫醒吧。
踢一脚,没反应……再踢一脚,依旧……..只好多踢几脚了。
“啊!谁踢本少爷!”黛青色身影忽然蠕动起来。
他一下子坐起来,边揉着眼睛边惊慌的环顾四周,“这、这是哪儿啊?!你、你、你谁啊?!劫、劫色啊!?本本….本少爷肉不嫩!皮厚,不、不、不好吃!”
话说大爷,上次劫您色的那位食人族出身吧………
眼看着一个时辰前还走淡淡的忧伤路线的大爷骤然转型,说实话,心脏不太能接受。不过没关系,看他现在抓紧自己领口瑟缩到船舱一脚的样子,这可比救赎那样的问题少年好开导多了。
我清了清嗓子,竭力做出一副善人模样,“公子,我也不知道您为何会出现在我的船上。可否告知您的府第,我才好送您回去。”
他见我没有劫他色的样子,便一收脸上的瑟缩之色,长袖一扫衣袍,另一只手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折扇,不顾天寒露重呼呼得扇起来,还配合的在小小的船里踱起步子,“本少爷的府第怎是你这般俗人能知道的?本少爷……..”
忍无可忍,一脚踢上船沿,船剧烈晃动了起来,我揪起他的前襟,“快说你谁,哪里人,否则,劫你色!”
“在、在下卫子墨,字任之。京城人士,家住修荣王府。”他似是受不了这般反差,大脑作出反应前机械地答道,脸上的不可一世模样已如僵了一般,手中的折扇还滑稽的扇着。
知道是哪里人就懒得再跟他废话,反正看样子他也无需所谓的救赎了,何况这种人,就算天下人都不原谅他,他也定会原谅自己的。索性再将他一针打晕送下山好了。
手刚刚摸到银针,他这时像是刚刚回过神来,收起折扇,低头陷入了沉思。我看他这般变来变去也实在奇怪,难道我的银针伤到了他的心智?刚准备问他,他倒先张口:“姑娘可是渡娘?”
“……”同样的问题问两遍有意思么?饶是我再粗神经也发现了,这个人跟刚刚那个人,不是同一个人!
见我不回答,他又接着问,“姑娘可曾见过一位和我长得一般模样的男子来过?”
“…….”事情变复杂了,还是不要管得好,管他那位兄弟是否叫做“随之”。
“我的那位孪胞弟弟唤作‘随之’姑娘可曾见过?”
“……..”
我不再犹豫,挥袖给他一针,又拿出一只银哨唤来一匹白色骏马,用白绫将他扔到马背上。
我叹了一口气,抚摸了下白色的马鬃,在它耳边说完“京城修荣王府”便走向林中深处。凡世之事,不可牵扯过多。
转瞬,方才骏马站立处也只见几株离人染微微晃动。依旧是漫天满地的银白,依旧是一片极致的荒凉。雪花伴着寒风飞洒,一片静谧,这里,似乎从来没有人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