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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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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大确定如何定义与那人的关系。
森狱封关前的一日他又去枫叶林,从午后坐到日落,阳光落在头发和眼睛里,影子纹丝不动,风把衣角吹起来,像飞的摇摇摆摆带金色花纹的红蝶,搭在膝上的手向外一侧,看上去似乎要留住什么一样,五指轻拢,握剑的姿势。
他有过许多柄剑。
决定前往苦境是个突兀念头,惯来我行我素,头一夜派近侍知会过大太子,用罢晚膳,便带人去了剑窖,虽然建在地底,却不会潮湿,将手贴近隐蔽处的风口,能感觉到涌动的气流。
剑和人是一样的,一口好剑的保养,甚至比照顾一个人更加费心,铸造的材料不同,有的不能近烟火气,于是在照明的地方镶嵌夜明珠,有的两两相斥,安放时需得隔远一些,否则会‘闹’起来,还有的闲置太久,怕惰了剑性,记下日子,令剑师择期取出来打磨试刃——这是一部分。
玄同殿的花销,每年年底查账,总有一大笔支出在这里,他在里面转了一圈,挑来拣去,直到后半夜出来,飞光剑盒里齐整睡着五把,最轻的一柄,名唤无妄。
这把剑有什么来历吗。那人后来问他。
军中的战利品。玄同说,在森狱,皇子的确与生俱来的地位尊贵,但声望与荣誉则是靠军功得来,没有例外,他曾在平叛的战役中击败敌方以剑术闻名的将军,从而得到了无妄。
他从死人手中拿起它,再用战袍揭净粘稠的鲜红,随意挥了挥,黑月之光在眼前反射出白而冷的亮度,剑锋上花纹变幻出新的形状,像流动的水,或是翻涌的云,他回忆初见它时惊艳的模样,薄如蝉翼的边缘贴面而过又撩断发丝,快到极致剑身便会隐去,唯留直觉与时间竞逐生死一隙。
赩翼苍鸆很中意无妄,玄同不切实际的猜测,这是因为与他的剑招有相似的名称。
无妄而行,他想,荒诞难测,倒是能够形容这个人的言行举止。
他对赩翼苍鸆的所作所为不明所以,甚至于厌烦,没有追究原委的心情,夏末秋初的季节,并不茂密的树林无法避开雨水,他走在路上,遇见岔道便随意选一条行去,苍白冷淡的脸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不如说是迷茫,然后停下了脚步。
潮湿凌乱的雨滴随枝叶打在身上,肆意冰凉。
不能更讨厌了,他盯着他的脸,相似的上挑的眉梢,眼睛狭长,唯一不同的是微微含笑的嘴唇,对方的装扮比他更像一个贵公子,风流倜傥又华丽精致,看起来身份不凡,金红辉映的织锦长袍,还有同样配色绕在腕间的缎带,缠绕伞柄垂坠的璎珞。
一双握剑的手。
但凡与剑有关的事物他都倍加关注,想象对方并不细腻的掌心,以及指腹、虎口处粗糙的茧。
无论从天而降的是否荒谬,无妄之祸,无妄之幸,这是一切的起点。
他对赩翼苍鸆怀有不能放下的戒心,任何举止背后可能存在的目的,然而事实证明思虑太过,这面貌相似的青年比他臆想中简单许多,世间大多数人都是复杂的,比如他自己——纠缠在一团乱麻的家族伦理片里出演表里不一的角色,被欺骗,被利用,随着剧情抽丝剥茧一次次死里逃生,编剧管这个叫迭起的高潮,用来引发新的冲突,或者营造风雨欲来的气氛,元神兽无可奈何的随情绪波动破体冲出,在没有被逼疯之前,升级或者受伤,谁管他还能失去什么。
如果被取代便可解脱,性命拱手相让又有何妨。
他这么回敬赩翼苍鸆,在得知了某个消息之后,玄膑死了,预料之中的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这样的现实能够逃避吗,他转身离开,认为自己需要一个借口来发泄,但总不能抱怨灰蒙蒙的天,于是带来这个消息的人成了无辜对象,默默咀嚼的痛苦曝晒在阳光下,不介意被看见伤口,不关心被窥破心事,甚至不考虑被落井下石的危机。
似乎是被软弱的情绪影响了,所以会在陌生人面前说起自暴自弃的话,甚至于心灰意冷,他不愿在这一刻回头去看踟蹰的赩翼苍鸆,更不知道彼此的命运正在默默交涉而过,像河流汹涌跌落万丈飞瀑,或是飞逝的光阴,因为都没有回头的余地,要么终究干涸,要么注定老去在回忆里。
赩翼苍鸆的佩剑名唤风刃。
剑身赤红如血,剑柄处有打造巧妙的护手机关,他的剑术在玄同看来颇有精妙之处,力量有限,但奇诡难防。
我能看一看它吗。他问。
联手击退与赩翼苍鸆同为七元的红冕杀手,玄同因为难得的默契引发兴趣。
为什么对象不是我而是我的剑?
听风刃的剑声,与观察你别无不同。他随口道。
又来……
那声音抱怨着,又有一点轻快:喂,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他倒是很少笑的,以至于即便因眼前之人的天真执拗微微勾起嘴角,也无论如何不肯承认。
我有自己的路,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又如此说。
许多年里养成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破除的,比如面对孤独,或者逃避感情,这是因果相辅的两面,不用花费时间犹豫,不必担心留下遗憾,仅仅习惯而已。
失去过一些自以为很重要的东西,没有死去,只是打碎了美好的幻象,将现实残酷的一面展示给他看。
没有什么是绝对不能失去的,就像没有什么人可以彻底相信。
做任何事的时候,维持足够的冷静,冷静即是退路。
除此之外,能够保护自己的,只有属于自己的力量。
而赩翼苍鸆,完全不是一类人。
赩翼苍鸆对他说起前世今生,说转生,说生死,抽象的概念被三言两语粗略带过,语气难得伤感,略带嘲讽,那些匪夷所思的经历修辞夸张,充斥对宿命的不满和无奈,但思路又无比清晰……玄同想,一面静静聆听着,赩翼苍鸆关不住话匣子,这沉淀了几个世纪的心事。
一切都脱离预想了。赩翼苍鸆抱怨道,该死……
他看着自己原本想取代的人,竭力不让某种心绪透露出来,简单概括,是凡人往往容易纠结的取舍问题,他设想和这个人的种种结局,皆大欢喜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所谓的计划赶不上变化,玄同不发一语,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无论听天由命或不甘摆布,仍然只能结出苦涩的果实,就是这样,如果相似的倒霉能够引发同病相怜。
事实上他刚刚可能、似乎、大约、也许明白了对方的初衷,这不是某个人的错,他们站在荒郊野外简陋的酒肆边,背后是一片竹林,赩翼苍鸆原本邀他一起来喝酒。
我——对方忽然开口,呼吸急促,一只手负在背后紧紧握起来,简直像打算对心上人表白,又紧张的手足无措的少年。
你要说什么?玄同疑惑,转而想起他们来此的目的,已经意兴阑珊。
……
答应你,如果那是注定的局面,在这之前,我们一醉方休。
不久之后他想起自己的承诺,这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他很少应承别人什么,难得说出口,竟没有机会去兑现。
没有铭刻的墓碑能够纪念什么吗,他不能简单认定那个人就此死去,但从此将隔开无限遥远的距离。
剑的尖端没入身体,带来一刹涌入心头,不属于自己的浪潮般铺天盖地的怨怼悲凉,涔涔渗出的鲜红将身体缓慢掏空,风灌进去,冻结心口冰冷。
就算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人世,也想要活下去啊……
就算是悖逆天道自地狱爬回的残缺魂魄。
只要自私就好,只要让我成为你。
只要杀了你。
剑声隐匿在令人窒息的空间,脚步连连逼近,生命最本能的求生之意和感情的交锋,如果他能确认后者,如果这是余生不会后悔的决定。
那是安静沉睡在意识深处,错觉天生就该在一起的两个灵魂。
红头发的青年坐在礁石上看潮水涨落,风刃和摩罗天章一起搁在手边,没有比这更亲近的时刻了,他往往一连数个时辰的沉默,偶尔自言自语,无所谓是否得到回应。
到了众人面前,则另有新的身份,据说夺舍成功最初总会有一段迷茫期,所以也没什么人来怀疑他,红冕高塔矗立在荒漠边缘,他站在高处看弯月模样的海岸线,黄沙千里掩盖来时的脚印,地上没有飞鸟的影子。
假如自由是最终的救赎。他说,我会为你得到。
意识深处的波动,像幽深水面泛起了波纹。
不够吗……
水面恢复沉寂,反射幽冷的波光,他闭上眼睛便能勾勒出一幅倒影,如出一辙的容貌,完全不同的表情,那背后另有一个陌生的影子,仿佛身形纤细的少年,依稀是那人前生死去时的年岁。
他踏着夜里寒凉的露水经过,有人开口,唤的若是赩翼苍鸆,他便回头。
无非是千回百转不能两全的结局。
不够圆满,然而平静。
后来他告诉素还真森狱即将封闭,神思和随遇于翠环山再留一日,等他去做最后一件事。
携剑回去到枫叶林,一柄风刃,一柄无妄,这霜红不为时节所限,暮暮朝朝,恍惚是初入苦境的风光,从午后坐到日落,那人缔命的魂元与滞留灵识中的最后一缕魂魄相合,枫叶舒卷起落,长风歇时,迷离红光中步出虚幻身影。
这就是再会了。总归是要离去。
你还欠我一坛酒。那人想了想,但也许,可以用其他方式来偿还。
他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透明双手搭上肩头,然后俯身。
以前就想这么做了。赩翼苍鸆微笑着,没有实质的温暖落在嘴唇,他闭上眼睛不去看渐渐淡薄的影子,只听见越来越低,消失在深夜深处的告别:现在,我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