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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疼痛之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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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烈铮看见了他的父亲。
亲生父亲。
幽暗的房间里,血的腥甜味道迟迟不散,压抑地让人作呕。楚烈铮呆呆地躺在楚无刃身旁,久久地,久久地,咽下嘴中含着的最后一口血。
“锁邪珠?”
他正式清醒过来后,第一句话就如此问道。
非是锁邪珠,不能救他回来。
楚无刃点点头,淡漠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被雕琢好的玉器,目光中充满了审视和挑剔的意味。
楚烈铮全然不在乎对方的眼神,紧接着就问了第二句话:
“我师父师娘在么?”
楚无刃微微冷笑:“死了。”
楚烈铮也不吃惊,强撑着坐起来,摸摸自己的后背,第三次发问:
“蛊蝶已经去了?”
楚无刃摇头:“没有。”
楚烈铮运转【天下】,细细的内息仿佛长了眼睛似的在体内探查一圈,“看到”了紧贴在自己心脏上的火红蝴蝶,心下了然。
蛊蝶又名千幻蝶,是魔宗某一分支的镇族之宝,也是世上已知的最恐怖的毒蛊。它吸附人体而生,有着漫长达二十年的潜伏期。这段时期它对人体丝毫无害,但是二十年一过,蛊蝶便会从长眠中醒来,将大量的卵产在宿主体内,让宿主的血染上强烈的毒性,微量即可致幻,少量就会致死。
如果后悔饲养蛊蝶了,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那么在蛊蝶刚刚恢复意识、但还没有强大到要离开宿主自行生存时,有个短暂的时间可以让宿主杀死它而不用担心反噬。那也是宿主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机会。
蛊蝶上任宿主是沈约白。沈约白死的时候,蛊蝶附体远远未满二十年,在外界完全无法生存,被迫离体而出,只能“慌不择路”地选择了那时距离自己最近的人类——一个刚刚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婴儿。
蛊蝶虽然威力绝伦,是蛊师们梦寐以求的神物,然而楚烈铮无疑一丁点儿也不喜欢有东西天天住在自己身体里——即使,那是他母亲唯一的遗物。
而且,因为当初蛊蝶附身太过匆忙,许多该有的前奏仪式步骤没有完成,所以蛊蝶并不老实。在楚烈铮生命最初的那段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要忍受千蚁噬咬般的痛楚,并且还要拼命压制住身体里不友好的客人,防止它到处肆意破坏,可谓活得相当艰难。
楚烈铮能活下来,三分是运气,七分则要归功于楚无刃。
楚无刃发现,蛊蝶虽然很喜欢折腾楚烈铮,却无法容忍这个不合格的容器死掉。也就是说,当楚烈铮健健康康时,它就要造点小反以发泄自己的脾气;而当楚烈铮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时,它却会瞬间偃旗息鼓消停下来,不能帮忙,但是绝对不拖后腿。
于是,看着自己亡妻留下的孩子那痛苦的模样,楚无刃想出了一个主意:
以痛治痛!
鞭子,烙铁,盐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一点一点地在楚烈铮身上,留下了永远也无法消逝的伤痕。
——与其让一只蝴蝶来折磨我的孩子,不如我自己亲自动手!
——至少,我明白分寸。
楚烈铮就是在满满的疼痛中长大的。
他小时候不知道自己身体里有蛊蝶,但是却十分明确地知道,从记事开始,他的亲生父亲就一直一直用尽各种法子,把他往死路上逼。
楚无刃的方法很有效,蛊蝶不再兴风作浪。以外伤替换内伤,他其实是大大地减轻了楚烈铮的痛苦,但是他收获到的,却是楚烈铮刻骨铭心的仇恨。
楚烈铮天性豁达,有着极高的容忍极限,天下人伤他,负他,辱他,他都可以一笑置之。却唯独憎恨楚无刃。
恨到即使自断经脉,舍弃原来令人惊羡的浑雄内力,也要离开魔宗,离开他。
恨到十年不返,即使后来知道了蛊蝶的事,也依旧无法原谅。
经脉寸断,蛊蝶潜伏;
昔日一别,今夕何夕。
十年里,楚烈铮看见了许多,听闻了许多,体会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更重要的是,在这十年里,他拥有了他爱的和爱他的人们。
而师父师娘,在其中就占据了最大的一部分——那是比与师姐的之间爱情要宽厚深沉得多的亲情,是他的亲生父母没有给过他的,关爱和温暖。
而如今……
三个问题问完了,自家情况了解完了,楚烈铮便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往外面走,根本懒得再看他父亲一眼。
楚无刃也没有阻止他,望着他的背影,眸色寂然。
倒是门口的袁野将他拦了下来:“少宗主,你去哪儿?你身上的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
“死不了就行。”楚烈铮疲倦地说道,“什么蛊蝶,什么锁邪珠,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他侧了侧身子,想绕过袁野。袁野张开双臂,将门口完全堵住,咬着牙问:“少宗主到底要去哪儿?”
楚烈铮微弱地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无尽的唏嘘:“回去……回家。”
“你的家就在这儿,在魔宗啊!”袁野当然不会以为他要回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极峰,当即失声叫道,“正道只是磨砺你自己的垫脚石,目的达成,还要回去做什么?你是魔宗的少宗主,不是正道的人!”
“胡说。”楚烈铮低声叱道,“我是流风门的弟子,是八方敬仰的‘天下臻’,怎么不是正道的人?如今师门欲颓,旧友有难,我岂可坐视不理?”
“少宗主!”袁野大吃一惊,骇然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要——”
——要背叛自己的宗门吗?!
“他的意思就是,在这离开魔宗的十年,他对正道,或者是八方的一部分人产生了感情,无法坐视他们被秦湛和我们干掉。”柳玉冷静道,“大哥,你应该知道他是个软心肠的笨蛋,他会产生这样的想法,真是太正常了。”
“大哥,放我走。”楚烈铮捂住胸口,眉宇间浮现浓重的悲切,“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有人还在等着我。我现在还不能回来……”
“我们也在等你,而且已经等了你十年!”袁野几乎都要冲着楚烈铮咆哮了,如岩石一般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怒意,“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如果真有事没做完,秦湛杀你时你为什么不还手?有人在等你?八方正道有谁傻了呆了不要命了,会巴巴地去等着一个死人,还是一个魔宗的人!”
楚烈铮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眼底猛然泛起汹涌的血红暗影,不过只是一眨眼,又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他闭上眼睛:“我欠你们一个解释。”
“那现在就解释!”
“……”楚烈铮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了几个字,袁野没听清,皱着眉头凑过去问:“你说什么?”
楚烈铮翻掌,指间快速地点了袁野胸前几处大穴,足尖再一扫,袁野就无法控制地向前栽去。
楚烈铮这才张开眼睛,道:“我说,在我赶时间时,挡我路的人,都必须倒下。抱歉了。”
…………
他走了。
柳玉没有试图拦他,知道拦也拦不住。有了犹胜往日的内力,她的少宗主终于褪了剑鞘,露出寒光四射的剑锋。想要掌控他的人,都得做好被划得鲜血淋漓的准备。
而唯一能够阻拦楚烈铮的那位,却一直一语未发,任由自己的儿子从身边渐行渐远,直到不见了踪影。
许久许久,楚无刃才冷冷笑道:“他居然没动手杀我。”
柳玉忙着解袁野的穴——老实说,那并不容易。所以她连头都没抬,问道:“宗主此话何解?”
楚无刃道:“我要是拼上所有的内力,一个人就能化了锁邪珠,杀死蛊蝶。不过真那样的话,我的后果就将会是——轻则武功尽废,重则直接死亡。这肯定是他最想看到的,也是他一开始的计划。”顿了顿,他凉凉地笑起来,“可惜啊可惜,我没有如他所愿!拉了两个他最看重的人当替死鬼,而我只是被蛊蝶不轻不重伤了一下,调养几日便可好转。你们说,他难道不会恨得直接扑过来杀了我吗?”
“少宗主知道宗主是为了他好,人多更有保障。至于这过程中有人死了……那是意外。”柳玉道。
“意外?”楚无刃嗤笑道,“楚某做事从没有意外!我专门寄了约白的旧物给姓秦的和姓莫的,特地派人将他们引到这里,从一开始就没准备让他们活着离开。在救你们少宗主的时候,我更是只用了不到五分力,为的就是让他们拼命,让他们耗尽内力,让他们生生累死,而且死后还不得安息,因为他们没有帮他们亲爱的徒儿解决全部问题!约白当日受的苦痛,我要他们十倍,二十倍,一百倍地好好尝尝!”
柳玉手下一滞。她马上就要解开袁野的哑穴了,却在这一刻指间偏转,戳向了另一处地方。
看着袁野瞪得睚眦欲裂的眼睛,无声开合的嘴巴,柳玉默默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们的宗主做事实在太偏激了一些。秦莫夫妇她不识得,故而没有太多想法。但是楚烈铮……为了置秦莫二人于死地,楚无刃甚至不顾惜楚烈铮的身体,让锁邪珠没有化去,让蛊蝶从楚烈铮的后背钻到了他的心脏上。楚烈铮固然没死,却也只是没死而已,身体的异样不减反增,留下了极为可怕的后遗症。
每想到锁邪珠留下的祸患,想起楚烈铮刚睁开眼时眼底那血红的阴影,想起楚烈铮听到“死了”这两个字时陡然沉寂的目光,柳玉就会觉得,这一次,宗主也许真的做错了。
然而她也知道,宗主难得如此深切地爱一个人,对于杀了沈约白的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的,可以等待十年,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先利用,利用完再杀,而且让人死都死得遗恨无穷。
某种意义上,楚烈铮其实也继承了他的这种疯狂。不过这疯狂只针对一个人——他的父亲。
从楚烈铮最初的计划就可以一窥端倪。
所以楚无刃的疑问,谁也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