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葭禾

1、白·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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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上月十三是他大婚之日。
　　远道而来的友人似是不经意提及，他浅笑不变，仍兀自温着清酒。
　　他还如往常一般，风流俊朗；她却是不复往常冷清，平白染上两瓣桃晕，在两颊漾开。两人偶然对视间，俱是眉目含笑，一派脉脉温情。真真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姻缘。友人拊掌笑叹。
　　他执壶倾酒，脸上的笑容也随着友人的话而加深，似是想象到那个画面而忍不住为自己的挚友高兴：那是自然，他那样一个风流人物，自是当娶一个同样的殊雅人物才当匹配。
　　友人哼笑，故作难色责道：明知这等盛事难有，你既收到他的书信却假以事繁执意不来，他虽不言，我这边却先代他罚你三大白！
　　他不禁失笑，也并不推辞，爽快喝下，却又听友人喝了酒艳羡道：若我说，他便似风俊秀潇洒，看着似乎没人拘束得住，谁知先是有你为友清雅似梅知心知意，如今又有娇妻聪慧脱俗似雪长伴君侧，何其幸也！却不似我们这等可怜人了。
　　他笑容终是忍不住些许僵硬，竟是不知究竟该答些什么，只好举杯轻抿着酒，不语，目光便也转向了阁楼下的梅林。
　　已是三月，梅林纵是有主人精心培育，也仍是避不了春来，免不得透出了衰败之势，一树繁花纷扬，兀自追逐着风在空中环旋飞舞，却终究还是落回了尘泥。
　　他只觉心口一窒，连自己也莫名。
　　友人没接到回音也不恼，只是喝了口酒，随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半晌，叹息无雪。
　　他疑惑出声，友人执杯而叹，道：梅虽好，却是纷纷扬扬终有穷尽，不能永久与风缠绵于空中，待尽为尘泥所葬后，便只余风一身凄清；雪却是随风来去，风起则舞，风消则亡，永不分离，是得宜也。
　　……呵。
　　他微微沉默后，似是终于豁然，蹙眉舒展，不知何时收起的浅笑也再次漾开，水纹不知荡在了谁人心尖：是矣，是矣！是矣！
　　友人也笑起举杯向他：闲话休提，你早便鼓嚣要与我开怀畅饮三百杯，今夜你我二人便不醉不归！
　　他大笑，起身举杯一饮而尽。
　　心口明明已经不再□□，但他却只觉外面还带着早春冷意的风似乎席卷了上来，像蜜糖，像蛛网，而他那颗放松下来的心就如一只晕了头的蜂儿一般，被紧紧缠绕着，裹挟着，缓缓渗入不知是甜蜜的蜂霜还是痛苦的毒药。
　　索性便醉了罢。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这是几时了？
　　他努力挣扎起身，宿醉的身子却终是无力地瘫软在地。
　　恍惚中，友人昨夜便已被他差小厮送回逆旅，小厮现在定是在楼下候差，这空荡高阁如今就只余他一人，竟是连唤个人来搀扶一把也是不能。
　　他再不顾翩翩君子的风范，索性就任自己瘫坐在地上，脑中尚还混沌，手却自发摸上了倒在一旁的酒壶倾下——竟是一滴未存。
　　是了，昨日友人走后，他又就月独酌，直至再也摸索不到一个还有余酒的酒壶为止。
　　他无声叹息，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瓣，眼神便滑向了外面的苍青天际。
　　天色一片大好，无风无云，时不时有三五大雁缓翅划过，搅起道道暗流。
　　雁啊。
　　他不觉愣神，恍然忆及昨夜友人戏责他收到请书却推辞不赴婚宴。
　　他又忍不住笑了。
　　若是真有那书信也便好了。
　　昨夜燃起的炉火早已熄灭，春日的冷风倏然吹进来，一个激灵。
　　他再次试着活动手脚，发现似乎已经勉强恢复过来了一点后，便扶着栏杆缓缓站了起来，把身子八分倚靠在栏杆上。大脑在短暂的清醒后再度恢复了一片空白，他也就任由自己的视线在天际放空，焦点涣散。
　　这大抵便是醉了的好处罢，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能想。
　　之所以嗜酒，也不过是因为，他啊，什么都不敢想。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
　　直至小厮上楼在他身后出声轻唤，他这才终于恍然从繁华旧梦中醒来，闭眼又睁开，遥望天际苍茫，一片暮色，日头早已西斜多时，烈焰般的红云稀薄成纱，各自涣散，一道道或浅或深的炊烟遥遥升上天际。
　　竟是已这般晚了。
　　他来了吗。他启唇欲问，上下唇瓣开合碰触，却终究没有发出一个音节出来。
　　是矣，他没有来。
　　既是不能来，更是不愿来。
　　[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
　　他终是落下泪来。
　　没有理会小厮的惶恐，他缓缓从怀中掏出那一方柔滑，上面他的笔迹仍是风流俊秀，俨然自成一体。他如珍宝一般轻捧于手心，连呼吸也不忍。视之半晌，白绢黑字如水一般脉脉流缓，简直要流进他的心尖去。他终是紧紧攥于手心，分明的骨节也微微发白轻颤。许久后才抬手半覆苍白的唇角，拭去面上的水痕，轻按微红的眼角，而后终于移出栏杆外，缓缓松开手，看风把它轻轻刮起，在半空回旋，飞舞，最终如梅嫣然飘落尘泥，再看不清上面黑色的字迹。
　　[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
　　他转身拂手向小厮。
　　归去罢。
　　[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爱恨嗔痴贪恋狂】

　　人去楼空。
　　风从四面吹进，酒壶微动，矮桌上一段白绢微微扬起一角，得幸被一个酒壶压住，并未飞扬，只是待风稍大时，那酒壶也微微移开了些许，露出下方黑色的工整字体——
　　尘泥虽及不上清风半寸，却是梅之毕生所托。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
　　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
　　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
　　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作者有话说

　　【原文】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
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