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什么都知道》肉丝跑蛋

1、唯一一章

　　太久太久了。

　　久到已经忘记了是在多久以前离开的家，又曾把多少难以逾越的距离抛在了身后。太久太久了，久到已经无法记起返乡的路，久到即使记起也无法再回头，于是谁都回不去了。

　　那是一个人形生物，它独自坐在窗边，静静地透过日益黯淡的光路看着外面空寂如死的宇宙，那里星河流转，恒星陨落，燃烧爆炸最后成为沉浮的碎屑，只于霎那之间，在黑暗的空间里开辟出一片迷蒙的光鲜。

　　它静静地看着，心里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它只是一个AI，一个以庞大而又繁复的程序为基础构建出的超级智能体，可以在任意一台不设防的光脑之中存在，并且按照人类的命令控制它们。

　　是的，它就是在“那一日”前，接受了保护他的任务，带着他的“棺”离开生存了数年的家园的，那个AI。

　　时隔这么久，它依然记得那一天，毫无征兆地听闻了“大破灭”将至的消息，男人的脸上是古井无波的淡然，他拒绝了朋友们好意的提醒，坚持要怀抱着那张泛黄的旧照片留在那个濒临毁灭的星球。

　　那可是大破灭啊，是可以将一切人、一切活着的生物都毁灭的大破灭啊。“要走你自己走。”男人的声音冷冽，透着不容辩驳的权威。AI很害怕，所以，当它漂浮在他的身后，并且眼睁睁地看见他的朋友一掌拍在他的后脑将他打晕的时候，它没有阻止，只是安静地看着，仿佛不会说话。

　　最后，它的主人，那个男人终究是被他的朋友们冰封进了“棺”内，由AI控制着飞向外太空，远离这个将要被破灭的世界。

　　不能回头了，走了就不能回头了。

　　它遥望着远方垂挂的星河，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不知道还需要过多久，只知道只要他一天不醒来，它就要一直操纵着这座安静的“棺”，一直往前走，到遥远的宇宙深处。

　　“棺”是一艘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宇宙飞船。

　　难以想象的巨大，难以想象的安静，难以想象的寂寞，尤其是在航行了数不清多少年后，棺被一颗陨星擦过，繁复的程序受到了不可修复的破坏，通过自动吸收光能续航的能力受损，为了节能，它不得不关闭了对部分机舱的供能，于是巨大的棺体内，便愈发的昏暗下来，又冷，又黑，于是，就连它也不敢再在那些地方停留了。

　　它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被人类创造出的AI为什么会害怕黑暗与寒冷，也许是一个人呆得久了，心就会变得柔软且敏感，它不再像是一个AI，倒像是一棵在黑暗而无人的船舱里生了根的树，一直一直地坐在那张桌子上，隔着升起的光罩，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个也许永远也不会醒来的人，经常一坐就是好几个月，静默地守护着他和他的财产。

　　他也许不会醒来了。

　　它隔着升腾而起的光罩凝望着男人的脸，那是一张俊朗而又平和的脸，眼下他睡着了，也就不再如醒时的那般严厉。它记得很清楚，在还未离开家进入这空寂的宇宙之前，在他清醒的那些时光里，他的眉头始终是紧皱的，似乎有如山般沉重的不开心，将他给生生压垮了。

　　它托着腮，望着他的面孔出神。

　　在那遥远的过去，它的意识刚刚在这个世界上出现的时候，首先感知到的就是他，它的创造者，它的主人，那位世界著名的科学家。它看着周围的人艳羡的眼神，在空中转了个圈，对着面前的人鞠了个躬，“你好，我是AI，我什么都知道哦。”

　　当时，周围的所有人眼中都流露出了惊诧，都说它是一项天才般的创作，是他们见过最智能的AI，唯有他，在眼神迷茫了一阵后，终是沉默，过了好久，才低声道，“你知道什么，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AI半虚幻的身子闪烁着，无辜地在他的办公桌前起起伏伏，看着他有些杂乱的桌面和因为连续几昼夜的工作而有些发红的眼眶。

　　还有桌上那张微微泛黄的照片。

　　那张照片里的人，AI很知道他是谁，比任何人都要知道，它怎么会不知道呢？它听男人的朋友说起过，那是男人的爱人，在他死后，男人就用自己所有的思念与爱意，以从他的尸体上提取出的部分脑细胞为基础，花费了数十年，才造出了与他形象相同的AI，也就是它。

　　但是男人不满意。

　　他想要的是一个真正有形体，有温度，可以被触碰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这个整天在他身边飘来飘去，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蠢AI，它这么笨这么傻，永远都只能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替代品。只要研发出了新技术，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淘汰掉。

　　AI知道，每一个AI都会有一个专门的物件，是用来保存它们的原始数据的载体。当年男人创造它的时候，曾经对它抱着很大的希冀，因此用的载体对他而言也是相当在意的东西，可是现在，自己这么失败，他应该就会用那个载体，抹掉它的存在，来制作一个新的AI了吧。

　　并没有难过，AI是不会难过的，它没有感觉也没有感情，就算它曾经被再多人夸赞过，在他眼里，也只是个失败的、和其它AI没有区别的AI。

　　AI离开了那个光罩和里面沉睡着的人，在空空的棺内飘来飘去，有的时候，它会对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产生怀疑，因为他只是个失败的，让主人失望的替代品。

　　许多年过去了，星河流转，群星湮灭，它随着这座巨大的棺一起，在漫无边际的宇宙里漫无目的地漂流，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究竟会在哪里停下，更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它看到过一颗燃烧掉了所有生命的恒星，就那样孤独又寒冷地缓缓熄灭，在无人问津中慢慢死掉；也看到过撕开天幕的灿烂流星雨，从它身边飞速而过，消失在宇宙深处；甚至看到过寂灭万物的黑洞，缓慢而又恒久地旋转着，像一只冷漠的眼在注视苍穹。

　　刚刚逃离地球的时候，AI还曾经见到过其它的“棺”，也同它的主人的一样，离开故土，踏上未知的旅程，可是现在，它们一个也没有再出现，要么是被陨石群砸中破碎了，要么就是在漫长的孤寞中安静地死掉了。

　　AI不怕孤独，AI想留在棺里，和那个沉睡着的人一起。

　　尽管AI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别人也不知道，但是在它的内心深处，对这个男人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强烈依恋感，这种不应出现的感觉使得它在长久的黑暗与寂静的折磨中一直支撑了下来，“没心没肺”地飘来飘去。

　　其实那个男人生来就有着一张很温柔的面相，所以即便再穷凶极恶也凶狠不到哪里去，AI也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朋友，他只是对自己失望。是了，他那么节约那么抠门的人，却把所有的财产都花费在了它的身上，又怎么会高兴呢？然而，在他极少数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允许AI蜷缩在他的怀里，和他一起睡午觉。可是AI是不用睡觉的，只要能源充足，它就可以几百甚至几千年都持续存在，所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AI会悄悄地睁开眼睛，偷偷地凝望着他的脸，注视着他舒展开的眉毛。

　　他在梦里是快乐的，高兴的，我应该让他一直一直地沉睡下去。

　　可是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吧。

　　AI躲在角落里，忧愁地望着窗，棺中的灯光随着它的虚拟呼吸而明灭起伏着，也照亮了它的身影--人形，但也只有人形了，这些年来，飞船损坏了太多次，其中有许多次是不可弥补的重大破损，为了修补它们，AI损耗了太多的能量，和太多虚假的生命。

　　AI 叹了口气，找了个角落缩了起来，觉得有点不开心，它知道失去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它对于那个人来说就显得更加可有可无了，它只是一团人形的光，没有任何的意义，也没有任何独特之处，不符合他的预期，也辜负了他的期待，那就不是他的AI了，他不会再多看自己一眼，也不会再对自己表现出那罕有的温柔了。

　　AI在角落里缩着，许久许久，才又一次漂浮了起来，虚幻的身体在空无一人的棺内逡巡着，最后来到了光罩边上。

　　男人还在沉睡，也许他根本就不想再醒来，因为只要还在梦中，他就可以继续欺骗自己那个人还活着，还没有死，还在自己身边，而只要睁开眼，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一个不可触碰也没有感情的傻AI了。

　　AI觉得时间已经够久了，不管是那残破的飞船，还是它都已经在漫长的时间的侵蚀下渐渐的损坏了，原本，一直支撑着它在这黑暗空间里航行下去的信念，就是希望他有一天能睁开眼睛，看自己一眼，哪怕眼里是一如往日的不满与责备也好。

　　可是已经没有以后了。

　　身为AI，它比任何人都知道一切都是有期限的，凭人力是不能达到永恒的，它很清楚自己的数据丢失了多少，而形体又被磨灭到了怎样一个程度，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即便它是无所不能的AI，是这座棺的主宰，它也不能左右自己的生死。

　　或者曾经它是可以左右的，但是它放弃了这个机会，甘愿陪着这个沉入了永远的梦魇的人类进入到这近乎永恒的虚空之中，没有定期的系统维护，没有定期的故障修复，也没有足够的能量来源，即使是AI，也是会死的。

　　能量不够了，真没想到，我们一起走了这么远，我却已经不足以支撑到送你去往下一个生命星球了。

　　AI趴在光罩上一动不动，过去的过去，它曾经无比地厌倦过这个隔开了它与这个男人的光罩，却也知道这是维持他生命的必需，始终未曾中断过对于它的能量供给，而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也许是时候该让他醒来了，虽然对他而言，就这样在甜美的梦境中死去，也许是一件更幸福的事情。

　　能量不够了，甚至不足以再维持住那个为他持续提供生命能的光罩的运转了。

　　为了不走到这一步，AI已经狠心关掉了飞船上的其它部件，关掉了所有的照明设施。它独自一人，在这样蚀骨的黑暗之中苦苦支撑了好几年，在对这座庞然大物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迷茫中一点点地虚耗着年月，现在，终于是连最后的能量源也要耗尽了吗？

　　它绝望地看着那最后的光亮一点点熄灭，心里很清楚等光罩彻底破灭的那一刻，就是它的主人睁开眼的时候了，可是它不敢，也不能让主人看到眼前的这一切，这破败的、黑暗的飞船，这浩瀚无边的可怕宇宙，这面目全非的不被期待的自己。

　　不，不管是哪一样，都不能让他看见。

　　AI知道他是怕黑的，每天晚上都要开着灯才能入睡，AI知道他是怕寂寞的，经常自言自语地说着它听不懂的话一说就是一整天，AI也知道他对自己是失望的，因为它是一个制作失败的替代品，没有如他设想的那般产生人类的感情，也不是那个人生命的延续。

　　好想捂住他的双眼，不让他看到这一切。

　　但是怎么可能呢，它只是个AI，不可触摸，亦没有形体的AI。

　　这一切它都知道的。

　　它看到，男人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就快要睁开了，而比将要睁开的眸子更快的，则是他的嘴唇。他的嘴唇蠕动着，艰难地发出低声呼唤的声音，即便是未曾清楚地听到，AI也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它拖着残破的身子飞到他面前，伸开模糊的双臂揽住了他。

　　感受到面上的气流，男人好像突然获得了力量，他的眼尚未睁开，喉头就蠕动着，似是想要呼唤那个名字。

　　AI心中一酸，是啊，它始终不是他在等或者在期盼的那个人，它是AI，是触碰便会碎裂的光，是难以握紧的影像，是因着他那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虚拟生命。

　　而现在，它是这个又冷又黑暗的船舱里唯一的光了，只要它熄灭了，棺中的一切便会停止运转，这个男人的生命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的双眼不会有机会睁开，不会看到这令人难以接受的结局，也不会再独自地默默流泪直到天亮。

　　所以就这样熄灭吧，我本就是不该出现的生灵，我是没有感情的程序，是一堆出现了故障的数据，却一厢情愿地盼望着有一天你能够注视着我，这是不自量力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AI俯下身抱紧了男人，从他怀中轻轻地取走了那张泛黄的老旧照片，看着它在空气中迅速腐化成灰，上面的人的笑脸却始终如从前。它很想像那个人一样笑一笑，但是没有足够的时间了，所以他只是用最后的能量吻了吻那双干燥而温暖的唇，流下了一滴由数据构成的泪水，尔后破碎成无数的光点，就这样快速消弭在了无边无际的宇宙间。

　　那一刻，它分明地看到男人的眼中有泪水滑落，可是它却已经再也无能为力。

　　AI很想向他道一声别，但是它知道自己始终只是个AI而已，那么多年的陪伴、欢欣、酸楚与痴迷，都与它无关，它只是那个人最后的不舍与叹息，是男人用全部的爱与生命才换来的一线生机。所以无需感谢亦无需道别，正如它苏醒时就未曾激起哪怕一道尘烟。

　　AI我...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嗯，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