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泥人》芒果船长

11、接力训练

　　行道树下的落叶渐渐多了起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开始可以看见推着炒板栗车的小贩。
　　一个炭火炉子，支着一口大锅，铁铲在粗沙里猛地翻炒，带着甜腻的香气把滚烫的栗子麻利地装进纸袋子里。
　　这是属于秋天的，闲适地接近奢侈的味道。

　　茂市从来没有买过。
　　一来，小贩的老式称里大有玄机，半斤还不足四两；二来，板栗外面包裹着的那层透亮薄脆的糖衣，实在是很不实用。
　　没有人是连皮带壳一起把栗子扔进嘴里的，大家都是文明人，会斯斯文文地剥开皮，再耐心取出板栗肉来。茂市认为，那层附着在外壳上的饴糖太浪费了，不如回家叫老爸去超市买两斤小板栗，放在锅上煮个十来分钟剥出来再浇点蜂蜜划算。

　　然而糖炒栗子这种带着烟火之气的秋物，从存在之初便不是奔着经济实惠去的。古代够穷了吧，大家还不是要吃。

　　这些不那么划算的事情，通常会被称为闲趣，可惜，茂市就是不明白。

　　幸好周一城也不明白。在这一点之上，他们可以说是天作之合，也可以说是半斤八两。

　　放学之后理一班的四乘一百接力赛开始了集训。接力棒是从丁老师那里借来的，茂市硬着头皮去签的字，还把学生证也扣在那里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规矩，说一定要扣记借人中成绩最好那个的。
　　“这是你吗？”
　　丁老师拿过学生证一顿打量，还满脸怀疑地观察他的脸。
　　“是我。”
　　“看着不像啊。”
　　“就头发不一样。”茂市看他拖拖拉拉，便想伸手把学生证拿回来，“不借算了，换个人来。”
　　“唉，别，”丁老师笑了起来，“我就开个玩笑。你们要练习接力啊？”他从柜子里找出一根新的接力棒，“那得抓紧啊，不过你们跑不过特长班的啦。”
　　“……”茂市拿过这根红白相间、有些沉的金属棒，道了谢就离开。他是很讨厌别人盯着他学生证上的照片看的。那时候他被熟识的理发店老板娘强行按住剃了一个平头，还有未经过他同意的青涩的短刘海。当时她还得意洋洋地说：“哎呀，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你爸看到一定很高兴。”
　　茂市可一点都不高兴，特别是第二天就要开学照相了。这张学生证上的照片被写进了电脑里，不论他努力掉过多少次卡都能够补办回来，无需再次照相。
　　这是信息时代一次人权上的退步。

　　“借到了吗？”
　　另外两个参赛者之一，王召棋像没长眼睛一样大声问道。
　　茂市挥了挥手里的红白棒，慢吞吞地走到他们面前：“六点半之前要还回去。”
　　“那没多少时间了！”说话的是李章，物理课代表，少见的混血儿，可惜的是不知道混的是哪个东南亚国家，皮肤特别黑，除此之外与常人无异，“我们先定一下谁跑第几吧！”
　　茂市是来充数的，脑子空空，睁着眼睛等待别人施号发令。
　　“我们先来测测速度。”一城把电子表摘了下来，开始调秒表，“先看看大家速度怎么样、跑弯道好还是直道好。”
　　王李两人纷纷附议，而茂市则心里一动，一城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可靠了？

　　“我挥手开始跑，”一城注意到茂市这边还在发愣，“茂市？你也过去呀！”
　　“哦，哦！”

　　一百米很短，可是茂市还是被另外两个人甩下了一截。他们的反应快得不可思议，尤其是李章，简直是被弹射出去的，等茂市起跑的时候他都已经飞出去两个身长了。

　　“召棋，十三秒二六，”一城念着成绩，“章哥，十二秒八八，茂市，十四秒五二。”
　　茂市喘着气，没怎么听清楚，一城体贴地又念了一遍，然后严肃地说：“茂市，你跑得好慢。”
　　“……不是吧……”其实估测也估测出来了，落后王召棋一秒多了，但茂市头一回这么清晰地体验高下立判的惨痛滋味，还要是在意中人面前，一时有点难以接受。
　　“是真的。”一城认真地点头，还把手表递到他面前，“你看，我应该没有按错的。”
　　“……”

　　在跑道上来来回回地起跑冲刺之后，训练结束时终于确定了各棒顺序。李章反应快速度好还擅长弯道，跑第一棒；王召棋擅长直道，耐力也比较好，跑第三棒；一城速度最快不用说最后一棒；茂市跑得慢只好塞在平平无奇的第二棒。
　　一城是这样给他鼓劲的：“茂市，二棒是很重要的，可以抓住机会协调全队的状况。”
　　茂市大吃一惊：“你这是从哪里听说的？”

　　一城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田径训练实用手册》。

　　“这太不现实了。”茂市把那本册子扔回他包里，心里想，这其实就是为了安慰二棒而昧着良心写的吧，“你有空应该多背单词才对啊，不要看这些破书。”
　　“很有用啊！原先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分配顺序的，”一城少有地激烈反对，“而且这是老大给我的。”
　　“这样啊……”茂市无言以对，急忙转移话题，不想莫名其妙又听到白敬林的事迹，“等等我，我去把学生证换回来。”
　　“我跟你一块去吧，在外面等你，再一起回去，”一城把茂市的书包接过去，“不用多走一趟。”

　　一城伸手把书包接过去的时候，茂市的心情突然变好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平常的动作，却像是秋天将要暗掉的昏黄天色中突然响起了一记婉转的莺啼。
　　一城真好看。他自己也跑了很多次，汗水多被风吹干了，只留下一点濡湿了额发，在操场边上的洗手池上泼水洗了脸，小动物般晃着脑袋甩水，抬起头水珠沿着脸颊一路滑下从下巴处滴下。他的眼睛如狗崽一样可怜兮兮，嘴角又露出天真稚气的笑容。
　　茂市一路小跑地奔向体育办公室，面上忍住了微笑，心里却是心潮澎湃，高兴地脸热热的。没想到，到了办公室门口，只看见紧闭着、挂着锁的大门，上贴告示一张：已下班，明日请早。

　　“下班了吗？”一城抱着两个书包问。
　　“嗯。”茂市看着手里的接力棒，“这个只能带回家了。”
　　“没关系啦，明天再来还。”
　　“我学生证……算了。”茂市不太放心他那张青涩害羞的照片，但想想丁老师走了就是走了，也没办法取回来，只能算了。
　　“今天看其实我们班还不错啊！”一城很快把话题拐回接力赛上来，“我觉得比去年跑的还好呢……章哥起跑真的好快，把我都吓了一跳，嘿嘿。”
　　“是挺快的。”茂市这回倒是真心实意的。
　　“召棋手也很稳。”
　　“这也是。”
　　“啊，要是老大也和我们一起跑就好了。”

　　……话说不到三句怎么又绕到他那里去了，茂市很头疼，只好故意使坏：“他来了那不就要换一个出去吗？”他很了解一城，他是绝对不会因为谁跑得慢便要把谁换下去的。
　　不然他也不会说这么自取其辱的话。
　　“那也是……”一城果然很认真地检讨自己，“既然都定下来了就不能想着别人了。”
　　茂市很乐意一城把白敬林划拉到“别人”这个范围去：“哎，一城，你要吃炒栗子吗？”
　　前面不远处便是一个小摊，面前还围了几个顾客，糖焦味传得很远，引人驻足。
　　一城抬眼思考了一阵，眼神里流露出了一瞬间的向往，继而又强力扑灭了：“不吃。等下回去吃不下饭，我妈要骂我。”
　　“你真是好孩子。”茂市感叹着说，心里屏蔽掉一城拒绝炒栗子的理由，自作多情地为找到灵魂知己而感到欢欣鼓舞，差点又要陷入心头鹿撞的奇怪情绪去了。

　　“回来啦？”
　　茂市开门的时候，茂爸正在往餐桌上摆菜，今晚的菜色尤其丰富，“今天好晚。”
　　“跑步去了。”
　　“跑步？最近要体育考试？”
　　“运动会。”茂市扔下书包光着脚跑进厨房洗手，“报了名和一城一起跑接力，放学之后留下来训练。对了我还带了根接力棒回来，明天要带回去的，就放在门口就好了，你不要动。”

　　“哦……以后也要训练吗？”
　　“嗯。应该每天都跑吧，看情况。应该就这个钟点，也说不定。”
　　茂爸觉得很稀奇：“你不是挺讨厌集体活动的吗？”
　　茂市面不改色地说：“也没多少机会了嘛。跑跑步也不错。”
　　“是啊，跑跑步也不错。”茂爸很感慨地坐下，“年纪大一点的时候真是想跑都跑不动了。”
　　“你哪有老，”茂市瞥他一眼，“还能再跑十年。”
　　“只有十年啊？”
　　“行行行，还能再跑四十年，够不够？”

　　茂市敷衍地应着一路找话题不断试着回击耍贫的老爸，想着今天他不太对劲啊怎么那么活泼，桌上的菜怎么那么多还都是酒楼打包带的，大手笔啊。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遇到大生意，一个是碰到特别倒霉的事。

　　大生意不像，因为一般他都会自己主动说出来；那么就是倒霉事儿了。
　　以前茂爸还要到处跑单的时候没少招上司骂，后来升了职不用跑业务了之后日子明显好过多了，所以如今倒霉的事情有什么呢？
　　碰见老仇人了？碰见老情人了？
　　茂市第一个反应是林通那烂人又来了，但一想其实他在茂爸心目中没那么重要，尽管他的出现常把茂市气得直跳。那么还会有谁呢？其实不光是情史他不清楚，其实茂爸什么史他都不清楚，或许事情很简单，就是撞见一个发了大财的老同学，然后被狠狠地嘲笑鄙视了一番。
　　搞不清楚的事，看样子也没很严重，茂市决定不去多想，好好把桌上的菜尽力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