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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晚安,爸爸 ...

  •   妈妈本来是要把爸爸火化的,但是奶奶却坚持土葬。乡下的坟地里有爸爸的一片安身之地,人死了,要落叶归根。
      “你们外人想要葬到这儿都不行!”奶奶憎恨妈妈,也不喜欢我和姗姗。
      “你们以后只能火化,放心,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奶奶自从得了老年抑郁症,越发地刻薄和恶毒。她仗着自己的病,肆无忌惮地辱骂着别人和老天爷。
      “老天爷啊,你是瞎了眼,烂了心啊!”奶奶抑扬顿挫地托着长长的音调,像是在唱一出荒腔走板的戏曲。
      妈妈这一次没有再和奶奶争,事实上,她已经烂成了一滩稀泥。她一直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被一个难看而平庸的男人支撑到现在的,虽然她从未正眼瞧过他。
      救护车来到的时候,爸爸已经死了。医生诊断说是酒后服用过量的安眠药,呼吸抑制而死。和幽默大师卓别林一个死法——死的有些滑稽。
      我们翻出了放着爸爸衣物的箱子,里面的一个皮包里,塞满了一包十六粒的安眠药——整整的一皮包,都是给奶奶买的。
      奶奶常把“死”字挂在嘴边,哀叹自己活着就是受罪。每天晚上,奶奶都要靠安眠药才能睡着,她总说自己不想活了,要一口气吞一大瓶安眠药。所以,爸爸每次都只给奶奶半包,剩下的自己放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爸爸竟然攒了这么多。
      奶奶还没死,爸爸就因吞食给奶奶买的安眠药而死。害死爸爸的人里面是不是也有奶奶一份?可奶奶却不这样想,或者她不敢这么想,她拼了命地不这么想。
      “他是被老婆克死的!”奶奶哭着和村里的人说,几乎逢人便说,好像话说的多了就变成了真的。如今,憎恨妈妈,成了奶奶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爸爸的葬礼,妈妈没有参加。
      我和姗姗像两个木偶,被一堆五大三粗的婆姨套上了白色的粗布丧服,几乎被按着跪在了地下。那样子狼狈地像是古代街头卖身葬父的姐妹俩。
      “哭!”
      主持葬礼的叔叔红光满面地命令着,他刚刚办完了上一家的丧礼,一场场的丧葬酒席吃下来,让他有了一副好气色。
      然而,他今天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因为只有奶奶配合着唢呐声,从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啕声。奶奶在命令“哭”的时候哭的撕心裂肺,等被安排好的人劝慰的时候,她便立即止住了哭声,一扭脸骂的天崩地裂。
      “瞎了眼烂了心啊!”
      “扫把星,狐狸精,克死丈夫!”
      我和姗姗极不配合。我重头到尾没有哭出来一声。我想给爸爸一个完美的结束,虽然我和姗姗都被这莫名其妙地农村风俗吓住了,但我还是想让爸爸在他出生的地方能够风光体面的走,可是……我哭不出来。
      “哭!”命令一下,我努力挤着眼泪,还是一滴也没有。
      “哭呀,哭呀!”周围看热闹地村民恶狠狠地喊着。
      “没良心!”
      “不孝女!”
      这情景像极了电影中的□□。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在现代社会经历这样不同寻常的事情——跪在院子外面的街道上,被一群不相干的人义愤填膺地破口大骂。于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农村人的粗野、蛮横和……热情。
      爸爸就躺在那个散发着木头香味和刺鼻的油漆味的棺材里。我想再见他一面,和他说句话,可是,已经不可能了。
      关于那晚,我少讲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虽然我是个软弱地、无用的布娃娃,虽然我不知造成家里现在的不幸福,该怨爸爸、怨妈妈还是怨谁,但是我还是想实现小时候的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十分傻气,以至于长大后,虽然有了这样的机会,但我也不会再那样做。实际上,我已经忘了这个愿望,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忽然想了起来。
      我穿好了鞋,走到了小阁楼门前,伸出手来,想要敲门。爸爸已经很久没有回家来睡觉了,总是匆匆回来,拿些东西就走。这次好不容易回来,我怕不说,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如果爸爸打开门,我会对他说,爸爸,我爱你。然后再轻轻地甜蜜地道一声,爸爸,晚安。
      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敲门。于是,我现在对着爸爸的棺材说:
      爸爸,我想你。
      爸爸,晚安……
      爸爸下葬了,那天,妈妈抽了人生的第一只烟,是从爸爸口袋中拿的。
      然后她抽了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然后她呛得咳嗽不止。
      “天天抽,天天抽,早晚要得肺癌!”妈妈看着烟说。烟是从前的烟,骂爸爸的话也和以往一模一样,只不过换了人间。
      爸爸的手机在这一天,爸爸入土的这一天,非常默契地耗尽了电,“滴——滴——滴——”关机了。妈妈翻出爸爸的手机,充上电,翻看了很久。
      “就你那副德行,也好意思搞外遇?”
      “王八蛋!”
      “也不撒泡尿照照!”
      “死了活该!”
      妈妈叽里咕噜骂了一堆脏话,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骂脏话,她说过的最不堪的话,不过就是带些性意味的笑话。脏话,她是一句也不肯说的。我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和爸爸道别。
      然后,她不知给谁打去了电话,气势汹汹地,一手叉着腰,脸上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好像就要冲上去,狠狠地抓住一个人,与她拼个同归于尽。然而,她一言不发地听了一会儿,随手把手机扔在了沙发上,捂着脸哭了。
      我捡起了手机,上面显示还在通话中,果然,妈妈是给那个叫“玲”的人打的,只不过手机里面重复着:“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打不出的电话号码,就好像集中全身的力量一拳挥出去,却什么都没有打到,只剩下满腔的空虚与憋闷。玲,你知道吗?此时此刻,妈妈需要一个仇人,你们是仇人,是掉进了同一个沼泽里的仇人,从某种角度说,你们也是同病相怜、互相慰藉的人。
      可是,你注销了手机号码,这么快就和过去划清了界限,冷漠的、不留一点念想的把过去一笔勾销。我的妈妈对你来说,什么也不算,你根本无视这个对手,所以,你赢了。你赢在不在乎。不在乎妈妈的你,一定也不在乎爸爸。所以我知道,你们并不真正相爱。于是,我理解了妈妈的痛苦,原来,从头到尾,至始至终,都是他们自己毁掉了自己的幸福,与外人无关。
      晚上,爸爸的手机响个不停,都是向爸爸逼债的人。这几年来,爸爸四处借高利贷周转生意,可工地上却进展不顺利,接连出了几个意外。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但爸爸却一直说没事,没事。于是,从来没有挑起过生活担子的我们就真的以为没事。我们自私地躲在爸爸身后,享受着波澜不惊的生活,没有一个人多问爸爸几句:真的没事吗?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承担。没有一个人。
      爸爸的同学,也是妈妈的同学,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说爸爸害了他们全家。这个叔叔是爸爸从小到大的好朋友,用他们的话说,生死之交。
      叔叔说,当爸爸已经从别人手里借不出钱来的时候,骗着他这个发小把最后的积蓄全都拿了出来,承诺拿一套房子作抵押。但其实,那套房子早就卖了。
      我们这才知道,爸爸这两年多来是怎么过的。他就像个无赖,谎话连篇、六亲不认、四处骗钱,良心让狗吃了——用那位至交叔叔的话。也像个过街老鼠,遇上债主能躲便躲,躲不过便答应下个月一定还钱。其实,他账户上根本就没有钱了。我不能想象,老实、勤谨、重情重义、一诺千金的爸爸会变成这样。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依然让我们维持着优渥的生活。爸爸的车,其他几套房子,所有的银行存款全都用来还债和投入新的工程中了。于是,我想起了搬家的那晚,我埋怨爸爸不送我回家,我鄙视他掏给我的钱——那也许是他最后的一些钱了。
      高利贷利滚利,已经成了一个庞大的数字,而爸爸已经坐吃山空,再也没有了偿还的能力了。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用他愈发消瘦的肩膀挑着本就挑不动的沉重,他把自己逼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不管我们,还是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终于,他无能为力、他走投无路、他无处诉说、他借酒浇愁、他有家不能归,他选择了休息休息。但是——就这样,长眠不醒。
      妈妈说,原来爸爸到死都是个窝囊废。
      我绝不相信!
      他们都说爸爸就是自杀,不是因为喝醉了酒,误吃了安眠药。
      我不相信。
      爸爸绝对不会抛下我们,让我们面对这个偌大的烂摊子,他一贯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爸爸是不会自杀的。
      只有我知道他死亡的真相。
      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是被我一意孤行抱回来的花害死的——“孔雀”,花鬼。
      一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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