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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沉落之时
      2014-12-22

      到了最后,越是卑微的愿望就越难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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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系统又在报警了。

      他并没有去查看,每天都会在固定时间响起的警报和他的航行日记一样,已经很久没出现过值得关注的新内容了。

      所谓很久,在他之前生活过那个世界的时间体系里,大概可以算作五年半。他之所以还保留着那个世界残存下来的计时习惯,多半要归功于这每隔二十四小时就准时发作又无法取消的警报。

      他随手挥去旁边红色的报警弹窗,继续修理飞船生态循环系统中坏掉的部分水处理设备。他在这个角落里窝了整整三天,差不多调试遍所有零件,可依然没找到解决办法。他有点懊恼,以前他没少帮别人修过这种东西,这次轮到自己却怎么也弄不好。见鬼的是,系统反复提示继续处理需运行医疗设备,而他的医疗舱已经使用过度,完全报废了。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何修复水处理设施需要用到医疗舱,但在当前的情况下也已无法再和设计师争辩,过去一直都非常智能的操作系统在这件事上束手无策地失灵了。

      不得已,他收起摊了一地的工具,决定把备用生态循环里那个相同的部件拆来换上。但拆卸部件需要重启系统,为了以防万一,他只好又换了宇航服,磕磕碰碰地装好备用设备,再等待系统重新启动,直到试运行检测报告一切正常,才换回便服,回到驾驶舱倒在座椅里。

      他默默看着眼前无声工作的各种仪器,点开录音窗口,开始记航行日记。“2014年12月22日,水处理设备无法修复,更换备用……重启生态循环系统一次……航行无异常,也没有新发现,保持航向PML星系……三天没弹过琴了,等会儿去弹一下……哦,还有停水,大概还会持续十二小时,不过现在应该只有十一,不,十小时四十分钟了…………今天就这样。”

      他看着记录窗口完成自动保存,疲惫而盲目地继续盯了一会儿眼前屏幕上的各种读数。按理来说,他已经没有任何必要把航行日记再记下去,即使在以后,这东西也不太可能会被任何人找到,当作遗书或历史文物来查看。可他还是像一直以来接受的训练那样保持着良好的习惯。或许也只是个习惯而已了,即使只对自己,也要留下些东西来证明这样的生活存在过——如果这日常真的可以被称为生活的话。

      这几年来,他的生活空间只有飞船内或附近,能做的事情也相当有限,除了修理故障,便是看着宇宙,凭着兴趣弹琴或看看书,偶尔活动腿脚,照料一下生态舱里散养的花花草草,完全一副退休做派。当然,对他来说,有意义的事情也不多了。

      也幸好当初把吉他带在身边,现在才不至于连一件热爱的东西都没有。因为空闲时间实在太多,他的吉他水平倒是日益精进,像不看乐谱弹奏全套巴赫鲁特琴组曲这种事,原来想都不敢想,现在也可以相当熟练又随意地完成了。

      唯一可惜的是飞船上太干燥,几百年前手工制作的琴身已经有了裂纹。这把琴跟着他十多年,自从带上飞船,被弹得越来越多,现在音调已经不是很准,第四和第五弦之间总有那么一点非常微弱又奇怪的音高差别,让调音变成了件郁闷事。飞船上曾有过一个调音器,但当他得知自己再也无法返航的时候,有那么几分钟头晕目眩完全失去平衡感,扶着桌子想要找个地方坐下,却在混乱中把桌上的调音器碰翻在地,摔坏了。

      其实他并不是个吉他手,虽然一直喜欢,但也没有认真考虑过要成为音乐家。而且,虽然待在星际飞行器里,他也不是宇航员或修修补补的工程师。至于他原本的职业……不,那不提也罢。

      心情好的时候,比如遇见一颗彗星,他更愿意去弹另一把电吉他,插上电随便弹一段即兴旋律,就当送给茫茫宇宙中难得一见陌生人的礼物,像是只有声音大一些对方才能听得到。那些旋律有时弹过就忘了,有时灵感爆棚,还会回想着记下来,甚至愿意花上更多时间去做些润色修改。以前总被调侃退休该去组个乐队,虽然他从没当真,但一笑而过时也觉得这点子并不坏。就连现在也是,即使不会真的再有那样的可能性了,他仍很满意自己的创造力并未稍减。

      他是在BVB时爱上吉他这种乐器的,很难说不与当时的境遇巧合有关。那也是一次工伤休养期间,他被同事拉去听演唱会,结果当场为主音吉他手的即兴独奏所震撼,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现在的电吉他是一把Gibson Melody Maker,就是那位乐手相识后送给他的,琴身是橙黄带着黑边的日落色,他非常喜欢。

      其实正常日暮时分的天空并不会呈现那样缺少渐变的颜色,可他每次抱着这把琴,都会想起之前偶然见到的一次特殊的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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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他正打算要离开BVB,至于具体做出决定的时间可能在那天之前,也可能在之后,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坐在太空城观光隧道进入宇宙空间的入口附近。这里离飞行器交通轨道很近,他刚刚送走几位前来劝他加盟的ARS的代表。就在上一周,ATM那边也发来过正式的邀请信函。

      当要离开这里的念头终于成为实感时,他几乎产生了一阵失重的轻飘飘的幻觉。是他自己要走,还是BVB不再需要他这样的人、想要甩开他了呢?

      现在看来,他在BVB有过非常顺利的时光,说是他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也不为过。但BVB本身在那时却已走上了下坡路。这座火星附近的工业太空城在人类移民浪潮初期的辉煌过后,逐渐因为建设和投资过度而日益负债累累,不复当年盛景。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样的环境难有他的容身之地,毕竟像他这样来自地球的移民,在与火星和BVB本土出生同辈的竞争中,总要受到许多外在因素的压力。

      他在太空城外层表面,通过观光隧道的尽头看着这座巨大人造空间的内部。圆柱形太空城中间一段没有任何建筑,电子屏幕上显示着虚拟的天空图景,像是为了保护人类不失去过去那种习惯的空间感。

      将近七点,人造太阳已经快要熄灭了,只留下被霞光染红半边的天幕。另外半边从深褐与藏青色的混合逐渐过度到幽黯的蓝紫,在最暗的地方有几颗分散的星星。低空掠过丝絮状飘浮的薄云,仿佛稍纵即逝的微风。

      居住区应该已经灯火通明了,但从他所处的位置望过去,看到的是几十年前鼎盛时期的工业园区,现在正满目死寂,在黯淡的天光背景中沉默着。即将入夜的昏黄光线照着它们的一侧,在另一侧投下深沉的阴影,只有两片扇叶的风力发电机尴尬地停滞在各种奇怪的角度,还有许多尚未完工就被弃置的建筑,窗口空空如也像是空洞的眼睛。

      这就是他将要离开的地方。他在这里也曾有过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吧?没错,他对BVB仍有永生难忘的愉快记忆,可那也的的确确是过去的事了……至于未来可能的目的地,ATM和ARS号太空城都在木星附近,而木星此时正在太阳的另外一边,看不到。他转过头望向黑暗深处的宇宙。

      那是同时进行的另一场日落——太阳正在沉入火星之下。这里没有任何色彩的渐变,除去太阳遥远的一点金光,其他地方,包括眼前火星的大半地表,都是有形或无形的漆黑一片。然而太阳似乎在沉落之时竭力迸发出所有能量,虽然照亮的也只有火星弧度巨大而狭长的地平线,但那光芒在周遭黑暗的对比之下显得如此耀眼,似乎要包裹然后穿透这沉闷的星球。

      扑面而来的庞大景观让他感到源于未知的恐惧,也感受到这未知蕴含着的摄人心魄的力量,黑暗和黑暗中那一点仿佛带有温度的光都吸引着他,勾起他本性中仍好冒险的那股冲劲……既然无法回头,那不如就向前抱起这个世界的危险。

      不知年少时受到什么影响,他很喜欢日落,后来航行途中在某个星系自转速度飞快的行星上,一天看过十多次日落也不觉烦腻。日后在其他地方,他也见过更加极端更加瑰丽或诡异的日落,但离开BVB时那次始终是他的最爱。

      也许因为那是第一次在太空中看到日落,也许因为那段特殊时期的心境,也许因为那次日落在尚未察觉时便预示了他未来的路:一边是熟悉的真实的世界,可即便他怀有良好情感也不得不将之弃置身后;另一边则是几乎超现实的世界,有时甚至连想象都无能为力,触手可及只有虚幻不安,他却要在其中抓住某种稻草般的希望,然后学会与未知动荡和平共处。

      那真的已经过去非常久了……他从回忆中慢慢缓过神来。或许这记忆已然经历过潜意识的修饰和篡改,他不敢说它完全准确。

      五六年前一次受伤治疗的时候,医疗舱曾有过误诊,给他注射了过量的麻醉剂,导致他对过去的记忆出现了一些问题。很多事情倒也并非全然记不得,只是细节总有些似是而非。这是他查看出航前两年航行日记和影像资料时发现的。连近处的都有问题,早些时候就更不用说,何况那些更加久远的过去的事情,也不可能再找到什么人或事物来求证了。

      从那之后他就不再那么相信自己的记忆力,既不能全盘接受,也不愿予以否定,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时常如鲠在喉。那些即使存在也没有证明、即使发生也没有痕迹的事,到底有多重要呢?

      可他毕竟也没剩下什么了,一只眼睛看着现在,另一只眼就看着过去。至于未来,那并不是仍然值得期待的东西。

      去ARS是一次重大决定,当时的他只是觉得跟随自己心之所向一定没错,可所有那时他还不够理解只有怀疑的东西,都在随后岁月中一点一点地自我实现。那时候他还没有足够地明白,其实BVB或ARS或ATM并无多大分别,甚至和其他太空城都没什么不同,不过是混沌而疯狂、却能让人产生神经质般精神依赖和信仰的容身之所罢了。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些地方和他现在所处的狭小船舱,似乎也没有太大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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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ARS太空城并没有停留多久,大概只有几个月,然后很快便参与到一次长期航行中——也就是现在的这一次。他已经不记得那时为什么同意出航,可能是某人的劝说打动了他,也可能从一开始就纯属自愿,这种区别和选择的界限在他脑海里早就变得相当模糊。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活不长久的时候,只难过了十分钟,而后当初的深思熟虑也好,一时冲动也罢,就都变得虚无缥缈、异常遥远起来。既然连这最糟糕的结果都能淡然接受,那么之前的一连串原因也就无关紧要了。

      有时他不禁担忧自己是不是太想得开,可是不想得开,又要怎么生存下去?况且他从来就是个洒脱的人,死亡也并没有什么好怕。开始漫无目的的漂流后,飞船导航系统会把他们路过和即将遇到的星系资料显示出来,如果他感兴趣,就到近处停下发动机,漂浮在宇宙中看一看,要是行星地表允许,偶尔还会降落。

      这样一路过来到现在,他已经见过许多星球,或许比以前天文望远镜见过的要少一些,但肯定比绝大多数人类都多。他到过恒星活动相当剧烈的星系,在恰当角度上那种类似日珥的喷发物能看得相当清楚,如同扔到空中又坠落的焰火棒。还遇到表面被淡蓝色液体覆盖的行星,它的卫星不明原因地碎了近五分之一,碎片在引力作用下漂浮于大气层外,最终将在那颗星球掀起无数海啸,在海底留下大大小小的陨石坑。

      也远远地瞥见过黑洞,无数光在消失前汇成色彩斑斓的奔流的瀑布。还有被深蓝色风霜冰雪覆盖的行星,遍布黑色岩石和暗红斑痕的行星,有着朴素的绿色单瓣花朵的行星,生长着红白色野茅草的行星,狂风在草地上荡起巨大波纹,好似鼓满的船帆。他甚至还遇见过某个黄褐色和深灰色带状相间的气体星球,破例在那儿附近待了三周,因为它的颜色实在像极了BVB号太空城的城邦旗帜。他一度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与BVB有关的任何东西,以至于那时连驾着登陆舱冲下去的念头都动过。

      但更多的还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到了宇宙深处,远离行星或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孤舟漂泊的时候,他才发觉原来这黑暗也是有浓度的,假设能够伸出手去触碰,也一定会遇到极其强大的阻力。

      飞船尾部有一部分由透明材料制成,常常他站在那里向外看,如果开灯,便只能看到玻璃上映着自己孑然而立的影子,更多时候不开灯,被黑暗包围着,和能够置他于死地的真空只隔着薄薄的几厘米。有时他会觉得自己的飞行器正在被那黑暗悄无声息地侵袭淹没,在言语无法形容的庞大背景下轻微颤动,或许连着他的心一起都在颤抖也说不定。恍惚中好像是在下沉,在毫无空间感的空间里不知要落到哪儿去,眼前的景象并没有远离,可那感觉却像被吸入无底深渊,没有任何什么能拉住他,也没有什么能拯救他。那是人类的沉落之时……虚空吞噬着一切,连同光,连同空气与风,连同活下去的决意,连同自然残存的悲悯之心。

      他也会做梦,有时是出航时回头看着远去的太空城群落;有时是迷路;有时遭遇机械故障;有时在小行星带里东躲西闪,撞上难以躲避的彗星;还有时会出现冬眠时期的幻觉残留,他一点都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醒来后却总有一种功败垂成的缺失感,而那其实根本不是他力所能及阻止或完成的事。

      所有梦里都只有他自己。那么艰难的路,他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甚至比能够想象的距离还遥不可知,但前方永远有更加深邃的宇宙在等着他。而不管走到哪里,那都不是可以停留的地方,亦没有人在身旁。冰冷的星光在时空尽头明灭不定,水汽蒸腾,他的世界寂静而孤独。

      他尽量不让自己想到孤独这个词,转去做任何能够移开注意力的事,他试图说服自己即使只有一个人,飞船的智能系统仍然强大到能让他在其中拥有足够的乐趣,试图证明他不在乎,他已经习惯孤独——可也正是这样的事实,说明了他如此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否则为何他的身影总是那么疲倦?那是伤感在体力上的表现。

      他二十岁离开家,除非告老还乡,原本也没打算回去。当然,现在也不可能再回去了。连同他生活过的其他两个地方,也都不可能再回去了。

      从ARS起航一年半左右,他在一次太空行走中遭遇事故受伤,不得不进医疗舱间或治疗和冬眠恢复了十八个月。他的医疗舱就是那时把工作能力消耗殆尽的。因为那十八个月的绝大多数时间都被冬眠占据,所以他心里始终觉得那段时间在他的人生中并不存在,或者至少在这趟航行中并不存在。

      然而这并不代表着除他以外的世界也一成不变。当他彻底伤愈醒来时,飞船操作系统闪烁着一条最高级别的警报:他来自的那个世界在他沉睡时受到意外攻击,已经被彻底摧毁了。他接收到攻击发生时一些零星的模糊不清的数据和影像,但后来发出的通讯联络再也没有收到过回音。警报还提示,由于无法返航补充曲率驱动引擎所需的大量能源,他的飞船将在七年后停止工作。

      从那天开始,警报上的时间就缓慢却从未间断地一点点减少着,至今只剩下大约一年半的光景。然后——没有惯性,没有光亮,没有生态环境,将发生的事情不难想象。但他并没有试图寻找适合居住的行星,或是继续航行下去的燃料。即使找到又能怎样呢,毕竟宇宙之大,在这个航向上,他也只有孤身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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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他没有忘记,八年前他并不是独自离开ARS号太空城的。当然不是,他的飞船编号是七,所以当然还有其他人。他慢慢地回忆着,哪怕在他受伤冬眠醒来时,也还是有别人的。但那些人或走或散,时至今日都已经失去了联系。他从不指责他们的选择,只是无法互相理解。

      他轻轻笑起来。若论选择,他又何尝理解过自己的呢。青年时代也有过意气风发、无所畏惧,总想着一起征服世界,总相信这一次能与过去不同,也以为人生求仁得仁并非难事,以为所有的一切,机遇、成就、更好的未来、随心所愿的生活,只要足够想要,就一定能得到,只要足够珍惜,就一定不会失去。现在的这个人是他,从前的那个也是,就算过去多少年飞越多少光年,毕竟仍然以同样的形态存在着。可是如今,不,别管是什么原因,他回过头看却觉得那是一片虚无。

      没有来路,没有归处。反倒像是有太多来路,太多归处。

      多么轻狂草率的梦啊。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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