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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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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指划破海水,触到了上方的空气。
尽管已经在海中待了许多年,人鱼的身影也十分亲近海洋,可我内心深处依然渴盼着那一层水膜之上的世界。
我想念炎热干燥的空气,林立的高楼,甚至是拥挤的人群,曾经我厌恶而想要逃避的一切,现在却让我深深地怀念。
因此每到深夜,最好是月色暗淡星光也稀疏的夜晚,我总是要来到海面,半浸在海水中,呼吸一下对于人鱼来说十分干涩的空气。当然,不会唱歌,也没有对月流珠——就算成了人鱼,我也还是雄性,没必要深怕别人发现不了自己一样地搔首弄姿。
我当然不愿意被人发现。
想念着人群,却又惧怕着人群,惧怕着我曾经的同类。
理性上来讲,是知道自己这样的异类如果被发现,命运一定十分凄惨,不是被囚禁就是被解剖。前一种可能性更大些,毕竟人类对于珍惜动物总是格外“爱护”的,可那对我没有区别,甚至还要更糟些——失去自由地活着还不如死。
其实我知道更深的原因,那让我宁愿生活在这大得可怕的海洋中也不肯回到曾经的同族中去的原因。
但我仍然时常来到海面,偶尔远远地看向行驶在海面上的船只。渴盼又恐惧,我就是如此矛盾而可笑。
从船上那些人的服饰穿着、言行举止来看,我可以十分确定这并非是我曾经生活的那个年代。这里大概是十八十九世纪的欧洲,我不是很确定,原谅我曾经的历史并不怎么好。总之,时间地点都不是我曾经的家园,这让我有些失落。不过或许也是一件好事,这样我想要上岸的欲望就要淡一些,而且海洋污染问题也还没有产生。
希望工业革命来得晚一些吧,那对于现在的我,一条生活在欧洲附近海域的人鱼来说简直是噩梦。
但历史的进程当然不会因为一条人鱼的心思而改变。
当汽船第一次出现在我头顶海面时,我知道,从此得更小心了。也许现在就该试试让身体逐渐适应污染,就像曾经的我作为一个天朝子民,自小接受抗毒训练最终百毒不侵一样?哈。
当然,我最担心的还是人类的科技发展会更容易让他们发现我,那样我就不得不躲进深海甚至海沟里,而不能再时时遥望曾经的生活了。
事实上,巨大的轮船发现我的可能性其实比渔船小多了,毕竟那甲板离海面很远,在漆黑的夜色掩盖中实在很难看清海面上有什么东西——想通这一点并威胁几条海豚证实了之后,我便安心地藏在轮船下面的阴影里,静静窥视着人类。希望不会被误会我是想捕食他们,尽管这的确很像。
一年又一年,我跟随着一艘又一艘行驶在这片海域上的轮船,看着那些船越来越大,越来越先进,越来越接近我曾经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模样。人鱼优秀的视力、听力和嗅觉,能让我轻易感受到船上人们的欢声笑语,所谓上等人的精致生活、晚宴美食或者水手们喝着劣质酒谈论的粗俗话题,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爱。对于我,就像是圣诞节橱窗里的火鸡对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充满了诱惑。
我会突然因此感到饥饿。
每当这时,我就会潜入水中,寻找体型大一些的生物,与之搏斗或者直接猎食。我享受撕开它们身体看血花绽放在海水中的那一刻,尽管我还是更喜欢贝类的口感和滋味。
但我几乎不伤害海豚或者鲸——当然,去招惹后者十分需要勇气——看在它们是哺乳动物的份上。何况它们对于人类来说那么温和可爱,海豚还经常救助落水的人类。
我更喜欢猎杀凶猛的食肉鱼,比如鲨。似乎只要猎物有了“恶”,杀它的我就不算滥杀无辜,作为一个生活在食物链中的生物,这是何等奇怪的坚持,似乎这样就能维持我那可笑的作为人类的道德心。
某一天,当我跟随着一艘轮船时(我现在的胆子越来越大,几乎敢在白天也靠近海面了),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粗嗓门,这让我知道了此刻的时间。他大概是个水手或者工人什么的,正大笑着给一个婴儿取名,名字正是此刻的年份——1900,nineteenhundred。我觉得这个名字真是奇特,但很高兴因此知道了确切的时间。
尽管在冰冷的海水中,我并不需要时间。就算知道了此刻大英帝国即将结束它最后的辉煌,世界将要步入新纪元。那又怎样呢?
在这无边无际的海水中漂泊的我,难道要通过拔去自己的鳞片来记录时间的流逝吗?
因为这样的怅惘,我记住了那个得以让我知晓时间的孩子:Nineteen hundred。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却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仍然跟随着过往的轮船。可大概是时间太久了,我逐渐对此感到厌倦。海岸的工业污染也越来越严重,现在我都不敢靠近浅海区域了,那里的海水让我浑身不舒服,大概就像是二十一世纪生活在雾霾中的人类所感受到的那样。
只是还有些舍不得罢了。
可是既然累了,就该放下离开了。
再最后跟随一次,然后就离开,去做一条真正的人鱼,我对自己说。或许可以顺着洋流去环球旅行,或者待在某个深不见底的海沟里,找那些大型水怪搏斗。我曾经从深渊里逃出来,但也许那才是适合我的居住地。我得承认,我有些想念那里的黑暗和杀戮了。
为什么我总是在怀念那些曾经逃避的东西呢?这真是太可笑了。再最后跟随一次就回去吧,回到一条人鱼该待的地方,我早就不是人类了。
可是这天晚上,我忽然听到船上传来一阵音乐,它引诱着我不由越来越靠近。
这些年我当然不会没听过音乐,阳春白雪或者下里巴人都不缺。可那些都是一群人喧嚣的狂欢,却空虚得只有华美的外壳。即便我向往着曾经的人类生活,那样的音乐也并不能吸引到我。
但我现在所听到的这首钢琴曲,是孤单的。是属于一个人的,寂静的狂欢。
我越游越近,逐渐靠近了海面。身体几乎是贴着船身向上游动,然后停在了船舱外的海面上。
我背靠着船身,闭目倾听。呼吸的节奏跟随着海浪的起伏和音乐的韵律,鱼尾也放松地顺着水流轻摇。
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真正融入了海洋。
竟然是通过人类的一首钢琴曲?我觉得有点好笑。在钢琴的声音停下并且没有再响起之后,我又潜入了水下。
心中对这艘船,准确地说是对船上那位弹钢琴的人类,有些不舍了。
船上经常会传来那样的音乐,尽管并不都是同一首曲子,也不单独只在白天或是夜晚,但我一听就知道是那晚的钢琴师所弹。那个人弹的曲子是有灵魂的。请原谅我找不到更适合的形容词,虽然这个说法有些太泛滥了。
那个弹钢琴的人,也是有灵魂的。
而不同于世间太多凡夫俗子那样只是行尸走肉。
他的音乐几乎成了一条牵引绳,套住了我,让我始终跟随着这艘船,不肯离开。特别是每到深夜,他只为自己弹奏时,这样的音乐对我尤其富有吸引力。
那不同于曾经的人类生活对我的诱惑,我渴盼着那些东西或许只是因为我失去了它。但是这样的音乐,其实才是我一直想要追逐的。
每晚每晚,我靠着船身,倾听那隔着船壁传来的钢琴声,灵魂从未有过的安宁,仿佛是回到了不怎么记事的年纪。清晨醒来听到雨滴落在房檐上的余韵,那样的心情,我以为再也寻觅不到了。
有时听到耳熟的世界名曲,我会跟着轻哼几声,人鱼大概的确擅长并喜爱歌唱,至少比我前世唱得动听。
得意忘形,知道这个词的用法吗?
他发现我了。
那天我正跟着钢琴曲哼唱,一时沉浸其中,歌声竟越来越大,而在一曲完毕之后。我身后所靠的船壁突然传来几下敲击声,我浑身一个战栗,几乎下意识地要转身攻击。但随即冷静下来,悄悄潜入水下,却又忍不住向海面上的世界望去。
船舱里有一小块窗户,镶嵌了玻璃,供里面的人们看船外的世界。
现在那里亮起了柔和的橙色光芒,在一片黑暗中犹如希望。
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透过眼睛看到了灵魂。
他比我更适合这片海洋。干净而深邃,睿智却单纯,温和又执着。
这样的一双眼睛蛊惑了我,我禁不住慢慢地浮上了水面。
他看到我了。
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仿佛是太过惊讶,又像是孩子看着世界的好奇,还带着一些对于美丽事物的赞叹欣赏。
美丽?是的,作为一条人鱼,尽管是雄性,也更适合被形容美丽而不是帅气,我很不想承认这一点。但是在他的目光中,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外貌美丽一点也没有什么了。如果能让这样一双眼睛为我赞叹,中性化一些算什么呢?
我逐渐浮出水面,让海水留恋在我的腰腹处。然后缓缓抬起右手,轻轻地抚上那一块玻璃。
他嘴角因此牵起了一丝有些奇异恍惚的微笑,柔和空灵得像是一道圣光。他也伸出了一只手,隔着一块玻璃与我十指相对。
万籁俱静。
正当我沉浸在这种仿佛灵魂都在沟通共鸣的美好氛围中时,船舱里突然传来一阵开门声。
我被惊到了,瞬间就像海豚一样迅捷跳入海底,直到潜了几十米深才停下,遥遥望着轮船投下的一片阴影,鱼尾仍在为着刚才的悸动而摇曳。
“怎么不弹了?Nineteen hundred,今天似乎还没到你睡觉的时候。”
“Nothing,”他站着看向来人,然后回头看了一下船舱的小窗户,更贴近了一些,用身体遮住了玻璃。
那里是一个湿漉漉的手印。
伸手印上那水迹的轮廓,他低下头,轻声说:“It’s not a dream .”
那次之后,船上传来音乐的时间更加固定了。每当到了我们曾相遇的那个时刻,总会响起一阵钢琴声,有liszt的《consolation no.3》、Debussy的《la fille aux cheveux de lin》和《page d'album》,都与海洋给人的感觉如此相近,宁静而美好。
我知道,这是他在邀请我。
用他特有的方式。
老实说,我不是很愿意再次露面,那太危险了。那一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莽撞。虽然他应该不会对我有什么恶意,但总该小心些,更何况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了……我简直不愿去想象那样的后果。
可是他的音乐,或者说他的灵魂,对我简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在此之前,我绝不会相信自己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的挂怀,热情得几乎有些诡异了。简直像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当然我并不是真的爱上了他。如果要找一个合适的形容,大概就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在这片海洋中流浪了太久,我的心似乎也要被冷冻了。即便是在前世,在密集拥挤的钢筋水泥和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不也只是一个孤单的个体吗?如果没有一些精神上的东西,比如音乐和文字作为寄托,我几乎也要成为一个空壳。然而如今在这片海洋中,寂寞填满了我的身体,渗入灵魂的每一个缝隙,我要以此来支撑自己不至于迷茫疯狂。没有人能够明白,我其实是享受着的,享受着这样的孤单和寂寞。
但他的音乐告诉我,他也是如此。享受着一个人的音乐,一个人的孤寂。
我得去见他。
就鲁莽一次吧,被发现了也大不了一死。如果灵魂能够鲜活,何必要为了生命的长久而让它沉寂死去。
在又一个夜晚,他弹着我们之前相见时所弹的那首曲子时,我默默靠近了那扇小窗,在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我浮上了海面。然后合着钢琴的声音轻轻哼唱起来,控制着音量不会被其他人发现,却正好能被他听到。
他正专心弹奏着手指下的琴键,目光专注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听到我的歌声,他微偏头看向我,微笑了一下,然后低头继续弹奏,似乎更加配合我的声音了。
大概是人鱼的种族天赋和他的高超技艺,我们彼此是如此的契合,仿佛是一个人,一种声音。
但我知道,就算技艺或者天赋不够好,我与他也是契合的。
他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我的歌声也随之结束。我看得出他还想和我再合奏一曲,但似乎是好奇心一时占了上风,他起身慢慢朝窗口走来。
看到我并没有后退或者下潜,他有些开心地笑了。然后又伸出一只手抚上了玻璃。我有点无奈,上一次那样是下意识想要靠近一点,可是现在这样的行为实在有点傻。但我不忍心让他失望,于是也伸出一只手,像之前那样与他十指相对。
他歪头看着我们的两只手,嘴角弧度更大,简直像个捉到了蝴蝶的孩子。我于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他在橙色灯光下分外英俊的脸,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他轻轻开口,嗓音并不比他的钢琴逊色:“What’s your name”
“Um,my name is …jiao。”
“John”
“No……”我失笑摇头,前世已经结束,我不想再用曾经作为人类的称呼,现在的身体也并没有名字,于是想取华夏神话中“鲛人”的“鲛”……不过这发音似乎还是有点为难他了。于是我顿了一下,一耸肩:“Well,suit yourself.”
可他很执着地想要念对,试过几次之后,竟然真的发音标准了。我很开心,简直想要给他发糖奖励——哦,我不能这样,他又不是幼儿或者犬类。
他是第一次见到人鱼——这是当然的。因此对我的鱼尾十分好奇,于是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我倒潜下去,将整条银色的鱼尾在月光下铺散开来,让他看个清楚。我发誓我从没这么干过,一直以来我都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鱼尾不让它露出海面。但当我又游转直面那扇窗,透过被我溅在玻璃上的水珠,看到他眼中的着迷时,我几乎恨不得化身孔雀……
我等着他的赞美,但他却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坐回了钢琴旁,又开始弹起曲子来。但这一次的曲调却十分陌生,我看向他,他正微微闭目,宛如沉浸于美梦之中,似乎在回想刚才的情景,十指随心而动……他是在创作?
For me?
他抬头又看了我一眼,只这一眼,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开始在海面缓慢游曳,鱼尾时而光华满目,时而隐匿不见……一直到他弹完这首曲子。我才慢慢潜入了水中。
无须告别,因为我们都知道,很快会再次相见。
这样的会面几乎每晚都会发生,只要一听到他在夜晚弹起一首曲子,我就会像召唤兽一样出现在窗前。
我们隔着一块玻璃合奏、交谈。他给我讲他小时候的事情,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让我有深刻印象的孩子,Nineteen hundred。
这真的太奇妙了不是吗?这么大一片海,我竟然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和他相遇了,而此刻的重逢,有着太多的巧合,却又让人觉得,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于是我给他讲述我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那些耀眼的科技和浮躁的人心,那些冰冷的故事和亘古的坚持。他的世界那么纯粹,我却希望他能够多看一点,不需要亲身体验,隔岸观火已经足够。读史可以明智,多学一点总是好的,不是吗?他的世界,只有一艘船那么大。
可我知道,他所需要的,也只是那么一艘船的世界,他的灵魂那么干净,是真正的赤子之心。我又有些惶恐会让自己的思想玷污他了。
简直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想要锻炼他让他早日适应世界的残酷,却又舍不得让他失去纯真的眼神和笑容。
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孩子,就算生活的地方狭小,他的精神却足够广阔,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探寻着人们毕生追求的东西。他早已形成自己的世界观,并不会因为我的话语而动摇,最多是当有趣的故事听,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于是我也调整自己,不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他身上,不再因多一世的阅历和漫长的寿命而将他视作不懂事的孩童,我们本该是平等的,他甚至比我更高贵。
其实,我很羡慕他啊。
但某些时候,我又会很高兴自己接受过义务教育。
那天他正讲着他的养父对他的教育。他笑得轻柔优雅,几乎让人以为事实本该如此,即使那内容太过荒诞——孤儿院是监狱,是用来监禁没有小孩子的大人的。我听到的一瞬间下意识想要发笑,却转而又觉得悲哀。我看着他,轻声问:“你对别人也这么说吗?”
他回答:“怎么?有什么错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没什么……并不是错了,只是和大多数人认为的不太一样。如果可以,尽量别跟其他人提。”
“你是说隐藏,为什么隐藏?”他眉头微微皱起,有些疑惑。
“因为,”我笑着,却莫名感到声音里的一丝苦涩,“世人总是排斥和他们不一样的思想,不一样的人,他们把这称作…异类。如果不想被排斥,就只好把自己的不同隐藏,假装自己和其他人一样……”
“我不需要,”他淡淡地说,转过头抚摸自己的钢琴,“我有音乐。”
因为有音乐陪伴,所以不需要去和他人融洽相处吗?
“——还有你。”他回头补充了一句。
我突然感觉心脏被击打了一下,鱼尾都下意识让自己后退弹开……嗯,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古希腊神话中爱神用金箭射人心脏了,这真是再恰当不过的比喻。
完了,我好像要弯了。
不过也并没有十分意外,大概从我第一次听到他的钢琴声的那天起,就已经注定我会爱上这个纯净的灵魂。或许更早一点,在我们彼此相遇之前,就已经注定。
他看见我往后游的动作和之后的愣神,问:“怎么了?”我回过神来笑着对他说:“没什么,如果不想隐藏就算了吧,
——你的音乐会一直陪伴着你,我也是。”
轮船快要靠岸的时候,我不能再跟着了。进入浅海区域,不仅污染严重,我也更容易被人发现。事实上,我已经跟随着维珍尼亚号(Nineteen hundred告诉了我这艘船的名字)跨越了整个大西洋,到达了美洲…..我还从没游过这么长的路程。
分别的那一天,我对Nineteen hundred说:“别担心,只要维珍尼亚号再次启航离开浅海,我马上就会找到然后跟上来的。”
他紧皱着眉头,似乎很不安。我心软了,简直想要答应跟着他一起去浅海……可是真的不能再大意了,我可一点也不想被捕捉然后运往其他什么地方去,以前还只是不愿意,现在却是绝对不允许发生了——我不想离开他。
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并没有发表异议,可还是很焦虑。我只好安慰他:“别这样,你住在船上,不是经常和人们分离然后重逢吗?不会每一次你都这么舍不得吧。”
“当然不会,”他回答得很快,“可是你不同——你就像我的音乐……嗯,或许还差一点。但是我绝不会允许我的音乐和我分离,你也是。”
我笑了,他好像无意中又在考验我的意志力。但我似乎也弄清楚了什么,在他眼里,我是一条人鱼而不是人类(即使他知道我的前世),我和他的交流也更超脱于世俗。对他而言,我更类似于偏精神的而非物质的。他同我一样,生活在精神的世界里,对于现世的一切抱着游离的态度,却执着于自己脑海中的所谓虚幻的事物。
于是他把我当做了自己的专属品。
但奇异地,我一点也不生气,要知道我是最讨厌别人不尊重我的独立性的。可如果是他,我却十分理解,那并不是霸道的垄断,而是孩子对于自己心爱玩具的不舍。我怎么忍心责怪他?
我伸出手,抚上那块玻璃窗,指尖暗暗描绘着他的眉眼,仿佛真正触及:“去吧,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或许下一次,我可以试试登上船——我的鱼尾是可以变成双腿的。不必担心,凡你所在之处,必有我跟随。”
他也伸手,和我十指相对,一如初见。
我当然再次找到了他。有他的音乐作为指引,加上人鱼的天赋,这几乎不需要花什么力气。老实说,我的担心其实并不比他少,尽管很自信,却也还是会害怕。
——如果失去了他,在这茫茫的大海中,我该如何寻找我的珍宝呢?
所以当再次见面,透过窗口看见他灿烂的笑容时,我忍不住游到了船的底部,那里有一个他跟我说过的海底门。而在我正想办法打开时,那门却突然从上面开启——是Nineteen hundred,他记得我说的话,也与我如此心有灵犀。
我从门中一下子冒出水面,他向我伸手,我拉住他的手然后一下子拥抱上去,鱼尾变成了双腿,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海水。
又过了几年,我始终陪伴在Nineteen hundred身边。一般都在窗外游着,偶尔通过那扇海底门变成人形和他交流,当我们坐在钢琴旁一起弹奏时,灵魂似乎都在共颤。这样的默契无法言喻,如果不曾体会过,他人根本无法理解伯牙为何绝弦。
每当维珍尼亚号靠岸时,我都会等待在浅海外,在它离开浅海时再次跟上。但我们,我和nineteen hundred都不再为此感到不安,因为我总能找到他,我们深深明白这一点。
维珍尼亚号在大西洋上行驶过了太多次,船身也渐渐斑驳,我有些担忧,却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在维珍尼亚号又一次靠岸却很久没有再次出现时,我陷入了焦躁之中,以至于在那段时间杀了太多鲨鱼,用杀戮来让自己保持冷静。我十分确定自己不会找不到他,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维珍尼亚号并没有再次启航。
为什么?一艘老化的船不再启航,能是什么原因?它会被怎么处理呢?Nineteen hundred,他要离开我上岸去了吗?
不,他不会上岸。
我决定去近海找他。
当我离海岸线越来越近时,几乎想要屏息不再吸入海水,周身发痒,鱼鳞都开始不适——天啊,是这些年我把自己养得太娇贵了吗?明明当初在海底火山喷发时都可以淡定逃开,还是说工业污染比火山岩浆还可怕?嗯,这可说不定。
可再怎么不舒服,这点小事难道还能阻挡我吗?我真正需要注意的是不要被人类发现捕获。近海有很多捕鱼船,撒开的渔网面积太大而且不易察觉,我小心地游动着,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时候真是无比痛恨自己鱼尾的颜色,如果是黑色该多好!
终于靠近海岸码头,我看到了那艘我跟随了多年的船,船边有一些人,却不像是在登船反而像是刚刚下船……已经靠岸这么久了才下船?我想,我的猜测被证实了。
我加快速度游向维珍尼亚号,找到了海底门,进入船中,不顾给自己找一件遮身的衣物,就立马冲向我和Nineteen hundred常常见面的那个船舱房间。
果然,他待在这里。
他看到我似乎十分惊讶,然后回过神来说:“你怎么来了?这艘船快要被炸毁了,你快离开。”
知道要被炸了还留在这?Shit!
我气炸了,却没跟他争执,拉住他的手腕就把他拖出房间,狂奔着把他带到了海底门旁,然后率先跳入海水中。
他之前无法挣脱我,却在这时候站在旁边不动。我知道我不能再强迫他了,人鱼的力气再大,也不可能让一个人改变他的选择。
我深呼吸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别看他在属于自己的领域里游刃有余恍若神祗,可在面对陌生事物时却会那么…惶恐无助。我不能吓到他,我自己就最明白那种感受。
我浸泡在海水中,朝他伸出手,像是哄着一个站在悬崖边的孩子:“别怕,我在这里,跟我来好么?”
Nineteen hundred安静地看着我。
“外面的世界太大了。”
我笑得几乎要哭出来:“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会逼你的。如果你不想踏上大陆,我就去找一个很小的海岛,或者再把你送上一艘船,好吗?你不能离开音乐,我也会为你找来一架钢琴,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他垂下眼,似乎在沉思。
我心中却焦急得不得了,因为我已经听到了船外的爆炸倒计时。
我把伸手的姿势改为立掌,似乎在等谁与之击掌。
我轻声祈求,近乎虔诚:“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
我将永远陪伴着你。
曾经我何其嗤笑这样的诺言。在我看来,“永远”只是谎言,“陪伴”随时都会破碎。我不相信这样的诺言,也不会对任何人许下。但是现在不同,因为是对他,我说得出,也做得到。
他终于肯向我伸出手,曾经隔着一扇玻璃相对的双手,终于十指相扣。
我一把将他拉入怀中,抱着他急速向船外游去,同时伸手捂住他的口鼻避免溺水,用手臂替他抵挡水压。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带着他逃离。
曾经从火山爆发中还生,与海怪极速搏斗,在暴风雨和海啸中感受海神的愤怒,都不如此刻,让我如此胆战心惊却又极致冷静——我不能失去他。
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巨大的维珍尼亚号发出垂死的哀鸣,然后解体死亡,结束它被人类制造出而又毁灭的生命。
滔天的火花在我们身后绽开,我抱紧他的身体背对海岸,扛住袭来的热浪、水流和如同子弹一样的碎片。他在我怀中睁开眼,似乎是呛了水,不断咳嗽,我只能带着他稍微露出水面,轻拍他的脊背,等他好一些再继续向前游。
他不愿上大陆,我不能登港口。幸好最近的海岛离这里不远,我带着他向那里游去,时不时浮上海面让他换气。他也明白我在白天有多容易被人发现,于是也尽量憋气……可怜他一个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海的人居然不会半点游泳,我只能时刻注意,不让他把自己憋死。
在又一次该让他换气时,上方的海域却突然划过一艘渔船,我根本不敢上去。他也使劲屏住呼吸,表情难受至极,抓住我的手指都开始收紧。
我怎么舍得他这样痛苦。于是我俯身含住他的嘴唇,舌尖撬开两片唇瓣朝他渡气。他抱紧我,拼命从我嘴里汲取空气。
说真的,这一点也不浪漫,我想他一定又吸入了不少海水,肺部肯定很难受。也只能调整姿势,让他更舒适些。
谢天谢地,渔船终于过去了,我浮上海面,让他呼吸到真正的新鲜空气。
等我们游到海岛边的时候,Nineteen hundred已经很狼狈了。我将他带到岸边一块岩石上,让他先缓一缓。我还开玩笑道:“需要人工呼吸吗?”
他仰躺在岩石上,眨了眨眼,然后起身看向这片海岛,的确是很小的一片岛,一眼望过去能够看到另一边海岸,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不怎么样,但是对他来说应该更好接受一些。
岛上有一些树木,不会茂密得能够隐藏危险,也不会稀少得无法遮蔽阳光。金色的沙滩干净而美丽。
Nineteen hundred打量着这一切,我看着他的神情,心中十分忐忑。
事实上,在很早以前我就开始做准备了,在维珍尼亚号停泊的两片海域周围的岛屿,都被我在等待他归来的时候逛遍了,哪些岛有人无人、环境如何都十分清楚,并且把一些合适的无人小岛进行改造。然而我的忐忑不仅仅是因为期待自己的作品被肯定。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打破了他一直以来生活的规律,虽然极力弥补却不能让他真正回到熟悉的环境中。我很自责,干扰了他的选择,让他的灵魂无法永葆极致的纯粹,完成一种伟大的悲剧式的结局。可我不后悔,他想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却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他离我而去。真正需要陪伴的不是他,是我。
我终于将他拉入世俗之中。我有罪,却绝不忏悔。
他望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我。我轻笑:“怎么样?喜欢这里吗?——如果不行的话,我就送你去另外的邮轮上。”
“钢琴。”他说。
“什么?”我一下子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要一架钢琴。”Nineteen hundred重复一遍,轻声而坚定,脸上似乎写着“你答应过我的”。
你全身衣服都还湿透着,现在却要一条人鱼给你一架钢琴?我怎么做,把它像搬你一样搬上岸吗?这可真是任性的要求。可是……
我一下子笑了起来:“当然,怎么会缺少钢琴呢?不过你得先等等,我们先去把你的衣服烤干好吗?这样会感冒的。”
Nineteen hundred点点头,然后抱了上来,我以为他连这点浅水都要我带他游过去,于是搂紧了他。却看到眼前他的脸突然放大。我愣道:“怎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凑近:“人工呼吸。”
【如果想要保持这种甜甜的心情,就不要再往下拉了,忠告
【番外】永远
后来我与Nineteen hundred一直生活在那座小岛上。
我为他找来了一架钢琴。在金色的沙滩上,伴着他曾经期盼听到的海浪的声音,我为他而歌,他为我而奏。
与从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却又有很多变化。
不再像是浮在海中抓住救命的稻草,带着近乎绝望的幸福。而是如同海岸晨曦吹来的微风,恬静怡然。
在每个清晨和黄昏,在明媚的阳光下或者深邃的黑夜里,我们亲吻,交合,如同世间每一对相恋的情侣,却更加亲密,几乎要融为一体。在这与世隔绝的海岛上,只有我和他,还有音乐。
后来,我的爱人,他渐渐地老去。
我依然是年轻的容貌,一如曾经的几个世纪,他的脸却渐渐刻上岁月的痕迹,发丝开始斑驳直至变为银白。但我们仍然相爱,也并不为之苦恼。因为我们真正交融的,是灵魂。
Nineteenhundred干枯的手指再不能如曾经那般轻盈迅速地弹奏琴键,我原本很担心他会痛苦,就如同曾经独孤求败的剑客老了却不能握剑,何等的悲哀。可是他却很平静地接受了,最后为我弹了一首曲子,便让我代替他弹奏。于是此后我为他弹琴,也为他歌唱。
有一天清晨,他再次坐在钢琴旁,微微颤抖的手抚摸过琴键,我坐在他的身旁支撑他的身体。
我们都知道,他的生命即将枯萎了。
他浑浊的双眼看向那无垠的海水,又专注看向自己手指下的黑白琴键,最后慢慢看向了我。他的眼珠明明已经衰老泛黄,我却仿佛看到了一个孩子的眼神,清澈圣洁,不沾一点世俗的尘埃,一如初见。真好,自始至终他未曾变过。这一生,都始终干净。
他似乎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附耳过去,他无力地张嘴开合,半天才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哑微弱的声音。我的眼泪霎时流了下来。
他说:“我将永远陪伴着你。”
那一天,我将他抱在怀中,弹奏了我们相识以来共同喜爱的曲子。从第一次见面时的那首,到他最后为我弹的那首。他在我的怀中沉沉睡去,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弹完了曲子,我最后一次亲吻他苍老的容颜,然后将尸体烧了个一干二净。
我本来可以为他建一座坟墓,我也很想用一块贝壳或者什么装一些他的骨灰,带在身边不离左右。但我不能。
因为,坟墓可能会被什么破坏,贝壳很容易因为意外遗失。我哪里有那个自信保证自己绝不出一点纰漏呢?我不能承受再一次失去他。
这世间,还有什么不会变?
我将他的骨灰撒入了海洋。
我回到了海水中,此后再未上岸。
后来,我顺着洋流环游旅行,也到过马里亚纳海沟去找海怪搏斗,还去探访了一下传说中的魔鬼三角峡,不过大概因为我本身就是非科学的存在,在那里也并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海里的世界丰富多彩,虽然没有人类世界的精彩,不过本质其实都是一样的,生存。
赤道地区的海水很温暖,有很多成群的美味小鱼;北冰洋的寒冷也并不会让我难受,我喜欢毛茸茸的北极熊,和他们比赛游泳十分有趣。
我一直生活在海水中,在我爱人的怀抱里。
每当我浮上海面,听到海浪起伏的动人音乐,我知道,那是他在为我伴奏。海水一望无垠却又清澈明丽,是他深邃又清澈的双眼,久久注视着我。海风、水流拂过我的面颊,拂过我的发丝,是他温柔的吻,轻落于我身。我在海水中起伏,我的爱人拥抱着我。
就算再过几个世纪,我们也依然在一起。
即便哪天我从捕食者变成猎物又或者寿命耗尽死去,我也依然在海水中。我的骨,我的肉,我的血,我的爱人最喜欢的那条银色鱼尾,最终都将与他合二为一。
亲爱的,我说过将永远陪伴着你,你最后也如此许诺了我。
我们都做到了。
永远。